第28章

沈延猜著門外是柳青, 大步走過去拉開槅扇。

“怎會這麽...?”

他本想說怎會這麽久,一抬眼見柳青的樣子,又說不出了。

她穿了身青色圓領袍,高高的中衣領子浸透了汗水, 貼在細細的頸子上。人雖也站得直, 卻顯得極虛弱, 似乎是勉強撐著的。

“大人, 下官來遲了, 還請大人見諒。”

她聲音雖壓得低, 卻仍有些虛浮的感覺,好似她周身的氣力都被抽空了似的,

她微微躬身向他施了一禮,又緩緩直起身子來。一張玉砌的小臉比平常還要白上幾分, 額頭上滿是細密的汗珠, 兩片薄唇也沒什麽血色。

“進來坐。” 沈延一皺眉。

話雖簡短, 口氣卻比平日溫軟得多。

客棧的房間裏家具簡單得很。他們所在的外間,除了沈延用的書案和太師椅之外,就隻有靠牆的一個窄榻,以及另一側的一張圓桌和周圍幾個光溜溜、硬邦邦的瓷繡墩。

柳青隨他進門後,掃了一眼屋裏的陳設,似乎隻有那幾個繡墩是旁人能坐的位置。她便走到圓桌前, 手扶著桌沿一點點坐下去。

“不是那, 坐這來。”

她一回頭, 見沈延站在榻邊。

這是讓她坐榻上?

“多謝大人。”

榻上有墊子,比繡墩可軟和多了, 她原就想坐在榻上。隻是她如今是他的僚屬, 若是自說自話地一屁股坐到上司的榻上, 就太僭越了。

“唔。” 他也沒什麽特別的表情,隻探身把靠裏的迎枕拉過來搭在炕桌上。

這是拉過來給她靠著的?她看向他。

他也沒什麽表示,徑自打開槅扇走了出去。

這又是去做什麽?

……他這人就這樣,總覺得自己隻要去做,也無需向旁人解釋什麽,人家自然會懂。

何況她現在隻是他的下屬,他更加不需要解釋了。

半晌,沈延推了槅扇進來。

屋內昏暗,尚未點燈,淡弱的天光從他身後投進來,微微照亮了榻上那個小小的身影。

柳青枕著雙臂,正趴在炕桌上,縮成小小的一團,好像一隻受傷的小獸。

他走近兩步,才發現她腦袋耷拉著,高高的中衣領子外露出一小截雪白纖細的脖頸,汗涔涔地粘著幾根柔軟的發絲。

這人生得也太嬌弱了些,莫不是錯投了男胎。

柳青聽見聲響,知道是他回來了。細細白白的軟手撐住桌沿,緩緩坐起身來,又稍稍欠身向他作了一揖。

“……大人,下官方才有些不適,失禮了。”

他昨日才說她對他這個上司不夠恭敬,那她方才伏在他的炕桌上休息,現在總得有所表示。

“無妨。” 沈延走到她麵前,居高臨下地瞧著她。

她也正仰著下巴望向他,一雙雋雅的鳳眸慢慢睜大。其中波光流轉,帶出幾分令人憐惜的倦意,長而濃的眼睫上還星星點點地掛著些極細碎的淚珠兒,也不知是淚還是汗水。大概是因血氣退了不少,她一雙薄薄的耳廓都微有些發透了。

沈延從未見過柳青這副樣子。

他該不會是生了什麽嚴重的病?他忽然覺得他挺可憐,可憐得有些像被暴雨摧折的嬌茉莉。

怎麽會對一個男人有這種聯想呢?

沈延也不知道,他隻覺得心下驀地一動,就鬼使神差地探出手去……

“大人……?”

柳青見一隻大手伸過來,不覺叫了句。

幹燥的手背觸到她小巧的額頭。

動作雖輕柔卻也不容拒絕。

柳青感到他手上的溫熱,覺得臉上像是忽然燒起了一把火,從額頭一路燒到了脖子根。

她與他自幼相識,後來還定了親,可二人一直恪守禮節,從未敢越雷池一步,偶爾兩手相碰,她一顆小心髒都不禁砰砰地猛跳幾下,更不要提這樣的肌膚貼觸了。

這種感覺,既陌生,卻又不隻是陌生而已。

“......你是哪裏不舒服?”

沈延收回了手。

還好,額頭不燙。

他也沒想到自己方才會伸出手去。大概是柳青這副樣子實在可憐,又或是因為他對他本也比旁人多些關注。

“......回大人,應當就是有些水土不服。” 柳青答他的話。

她的毛病也不能告訴他,告訴他了他也沒轍。說起來,若不是他非要叫她過來,她此時還能歇著呢。

“瞧著不像啊,” 沈延皺了皺眉,倒了杯熱水放到她手裏,似乎在琢磨她可能是害了什麽病。

“大人,下官發現南京刑部有問題,” 柳青不想讓他再琢磨這事,便直接說到正題。他此時把她叫過來,恐怕也是要問她觀察到了什麽。

她將南京女子失蹤的案件出奇得少,以及孟家姑娘失蹤後明明報案卻並無案底的事告訴了他。

“......那孟姑娘是下官朋友的朋友的親戚,她原是在街上走失的,走失的時候身邊還跟著個丫鬟。”

她推了推迎枕,現在腰腹的疼痛已經更甚臉上的痛。她得趕快說完,回去躺著,不然真怕撐不住了。

“這姑娘現在神誌還算清醒,但是什麽都問不出來,問急了就哭,說‘絕對不能說’。她家裏人說她是在她家附近的一條街上走失的,找回她的時候也是在離家不遠的一間庵堂裏發現她的。早上來灑掃的姑子發現她躺在後殿裏,穿了身粗布襖裙,臉上有許多傷疤。雖還能辨認出容貌,但也是毀了容顏。那姑子好不容易才將她喚醒,問她怎麽去到庵堂裏的,她也全說不出。”

沈延靠在太師椅上,修長的手指輕輕敲了敲扶手。

“這姑娘是本地人嗎?”

“其實並非本地人,” 她覺得沈延問到了點子上,“孟家原是揚州人,但家裏是做生意的,在金陵有不少鋪子,人脈也廣。她走失後,家裏人花了不少力氣尋她。下官覺得她回來得蹊蹺,像是被人特意送回來的。或許,擄走她的人聽她的口音以為她是外地人,才將她擄走……下官若是那些人販子,也會選擇外地人下手,因為尋找外地失蹤人口,還須兩邊的衙門密切配合——大人您也知道,這自然是不容易的。”

沈延點點頭:“後來擄走她的人或許發現她其實家住金陵,且她的家人動用了許多人脈在努力尋找她。他們不想因此惹了麻煩,才特意弄暈了她之後將她送回去。”

“正是,從那姑娘現在的反應來看,她被擄走之後,恐怕是經曆過什麽極為可怕的事。特別是那姑娘臉上的傷,按理說,那些人若已經打算將她送回來,是不必劃傷她的。若是打算留下她牟利,就更不該毀她的容。”

“你覺得那臉上的傷是她自己劃的?” 沈延看向柳青。

“正是。沒有姑娘不愛美的,可那孟姑娘卻不肯用去疤的藥,而且她很怕見到男子。下官猜想,或許是被擄走的期間,她不止一次地受到男人的欺侮或者虐待,所以覺得她若是變得難看了,反而對自己是一種保護。”

沈延又咄咄地敲了兩下扶手:“有道理。其實在我來金陵之前……”

門外的走廊上響起腳步聲。

一高一矮兩個人影立在了門口。

“爺,您方才讓小的找的郎中到了。”

是客棧夥計的聲音。

沈延即刻住了聲,起身去開槅扇。

柳青一怔,沈延方才一見她就出去了,就是讓人去找郎中?

門外兩人跨進門來,那夥計身後跟著一個戴東坡巾,穿赭色長袍的人,手裏還拎著個小箱子。

沈延將這人請進來,一指柳青:“您給看看吧,也不知是水土不服還是什麽別的毛病。”

柳青見他一指自己,暗裏忍不住一激靈。

按師兄的說法,那有經驗的大夫隻消抬手往脈上一搭,是男是女,一下就辨個清楚。

她原還覺得身子沉軟如泡了水的棉花,一見這郎中奔著她過來,竟一下子來了力氣,蹭地彈了起來。

“不必不必,” 她朝他們二人連連擺手,“大人,下官方才喝了些熱水,已經好了許多……”

“可你這……”

沈延看她一張小臉白得像紙,似是比方才的氣色還差了些——哪裏就好了許多?

“下官……下官忽然想起還有些急事,大人您忙著,下官先告退了。”

她邊說邊匆匆行了個禮,撥開擋在門口的郎中就跨出門去。

沈延看得莫名其妙:“你在此地能有什麽急事?”

“......下官辦完事再向大人回稟。”

柳青已經跑到了院子裏,此時回身又作了一揖,可一不留神,撞上了院子裏石桌的一角,痛得她眼淚都差點流出來。

她不露聲色地揉了揉腿,一路小碎步出了客棧。

片刻的功夫,沈延眼睜睜地看著她溜了出去,再回頭麵對郎中也有些尷尬。

“......勞您白跑一趟了。他可能是有些水土不服。您看他這樣子,無大礙吧?”

大夫方才聽柳青喚他大人,又自稱下官,估摸著他是個做官的,自然不會跟他計較:“大老爺言重了,諱疾忌醫的人也是常有的。看方才那位老爺的樣子,若真是水土不服,可能也沒什麽大問題。多休息,多飲水,養個兩天或許就能恢複一些了。隻是千萬千萬要忌酒,否則五內熱邪重生,就是大大的不妙了。”

沈延一一記下,又謝過郎中,喚了夥計來送郎中回去。

他坐回到書案前點了燈,提筆沾墨準備將郎中的囑咐一一寫下來,待會讓客棧的夥計給柳青送去。

可轉念一想,這都是什麽事。

他堂堂一個正三品的侍郎,居然要給自己的下屬做這些事。

他將筆往筆山上吧地一擱,有心不管他,可眼前又浮現起他那憔悴欲碎的樣子。

……他歎了口氣。

罷了,他也是看在那廝實在可憐的份上。若是不管他,萬一真有什麽不妙,他心裏也過意不去……

他原以為讓人將字條拿過去給柳青,這事就算完了,卻不料那送信的夥計回來告訴他,柳青不在官驛裏。

“……他不在?”

他不是很不舒服嗎?不在屋裏好好歇著,還能跑到哪去?

“小的問了驛館的夥計,說那位柳爺方才回去,沒一會的功夫就被車接走了。”

“誰接走了?接去哪裏?”

那夥計一笑,幸虧他嘴勤,方才多問了幾句,不然這位爺還得讓他跑回去打聽。雖然能掙點小錢,但他也累啊。

“小的幫您問了,驛館的夥計說,是和那位柳爺同住驛館的另一位爺坐車來接的,那夥計還聽到他們說去‘成珍樓’接風什麽的。”

沈延眉毛一挑。這廝可以啊,他在這又幫他請大夫又寫醫囑的,他可倒好,都難受成那樣了,還跑去喝酒,命都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