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柳青略略琢磨了他這句話, 他的意思或許是,他需要一個和南京衙門全無幹係的人查案,同時也需要一個和南京衙門相當熟絡的人在明麵上擺一擺,讓這裏的人放心。

“那大人, 需要下官做些什麽?”

“咱們才剛到, 情況尚未摸清, 你隻要按部就班就好。”

“那——您來這的事, 是否要告知梁主事?”

“倒沒必要特意告訴他, 若他哪天知道了便知道了。”

沈延閉起了眼睛。

那他的意思是能瞞一陣就瞞一陣?難道是擔心梁虎與南京衙門關係太近, 走露了消息?

他此行竟然如此神秘,看來南京的事情非同小可。

現在她是他的下屬,什麽話都不好直接問,還得靠猜, 真是麻煩。

“大人, 下官還有一事向大人請教, ”她知道他閉上眼的意思是讓她別多問,但她不管,該問的也還是要問,“一般而言,都察院呈上去的證物,除了聖上還有誰能拿得到?”

“這不是你該管的, 想平平安安地做官, 就少管上麵的事。”沈延合著眼道。

“那廣德侯府的三公子, 就這麽......”

她才不是要管上麵的事,她是不想放過那個混|蛋。

沈延默了半晌, 柳青都以為他不會回答了。

“......曆朝曆代, 總有世勳貴族專享特權, ”他緩緩睜開眼,聲音比往日還要沉幾分,“既然事實如此,你想要你的公義,便要有足夠的耐心,一舉抓到要害。在此之前,不可輕舉妄動——記住了嗎?”

他說這話的時候,緊緊盯著她的眼睛,似是要逼她把這話銘刻在心裏,永遠不能忘記。

“......下官明白。”

他真是多慮了,她也就是問問,沒打算做什麽。不能以卵擊石的道理她自然懂,哪用得著他這樣叮囑。

沈延觀她的神色,覺得她是聽進去了,便不再多說。

他也知道他對柳青常常會說得多些,但這個下屬本就特別,不多點撥兩句他不放心。

旁的下屬多是循舊例辦事,求個安穩太平,稍稍棘手的案子就往外推,涉及權貴的案子更不敢深查,對衙門的公務隻求不出錯,半點也不肯多做。柳青卻不同,做起事來一門心思往前衝,似乎還有種舍得一身剮的勁頭。

他若想讓刑部煥然一新,便需要柳青這樣的人。隻是柳青有時不免急躁,想用好他,還需好好打磨一番。

或許是因此,他不覺間對他也比旁人上心許多。

柳青翌日起得很早,原打算讓官驛幫著找輛車,送她和梁虎去衙門,但剛出了房門就見昨日在碼頭接他們的駱聞忠已經笑容可掬地在大堂裏候著了。

今日陰雨,院子裏淅淅瀝瀝的。駱聞忠手邊的小幾上放了三把傘,其中兩把想來是給她和梁虎預備的。

這人也甚是周到了。

“柳大人,昨日休息得可好?”

他一口淮南官話說得高低起伏,很動聽。他們本是平級,他喚她柳主事即可,卻偏偏很客氣地稱她大人。

“在下休息得很好,多謝駱大人掛懷。”

其實不太好。昨日天晴還不覺得,後半夜下起雨來,濕露重,她臉上一些深層的舊創口便開始隱隱作痛,弄得她一夜未眠。

當初師父給過她忠告,整骨之術,傷筋動骨,不可操之過急。不然,深層細微的經絡連接不暢,在天氣驟然濕冷之時難免供血不足,再上內裏的傷疤牽拉皮肉,便會引發疼痛。

師父的顧慮她自然懂,但她一心盼著早日翻案,又覺得京師天氣幹燥少雨,便求師父將三年才能完成的整骨壓在一年內完成。但如此一來,後遺症便再所難免,若想根治,便要長時間的悉心調養。

昨夜她痛得厲害,原打算像從前一樣吃些活血的藥頂一頂,但她又突然想起,她的小日子就在這一兩日了,這藥還不能吃,便隻好生生地熬了一夜。

駱聞忠看她臉色不好,也不便多問,隨便與她寒暄了片刻,梁虎就到了。三人同乘,去了南京刑部。

南京刑部雖比京師刑部小了些,卻也沒什麽別的不同。

書吏們捧著一摞摞的卷宗從這屋到那屋,雖不如京師的書吏們那般行色匆匆,卻也是正經做事的樣子。主事們或是在值房裏看卷宗,或是在衙門外處理案子,也沒什麽特別之處。

駱聞忠帶他們見過南京刑部的袁侍郎後,就請他們進了一間空廂房,說是聽說他們來,特意給他們騰出來的,之後又讓人端來了茶水點心,讓他們先吃點東西,歇一歇。

駱聞忠極擅言談,口裏笑話不斷,還跟梁虎說了好些衙門裏的趣事,二人聊了小半個時辰仍是興致不減,全沒人提看卷宗的事。柳青原還有一搭無一搭地插幾句嘴,到了後來就有些耐不住性子了。

能讓沈延如此重視,想來南京是有大案子的,他雖然還不肯說,但她想自己從卷宗裏找找。即便不為了這事,她耗費了一個月才到了南京,總不是為了聽他們聊閑天。

駱聞忠是個人精,一見她神色不定,便知道她聽不下去了。

“哎呀,看我這腦子,兩位大人又不是來聽嘮叨的,險些耽誤了您兩位的正事。”

他客氣了兩句就出去吩咐人將過去三年的卷宗都抱過來,供柳青他們抽驗。

梁虎本來正聊到興頭上,見駱聞忠突然來這麽一句,就知道他是看了柳青的臉色。

“人家待咱們這麽客氣,在這陪著咱們,那是給咱們臉麵,” 他心裏挺不痛快,一臉的不屑,“再說,這衙門裏就你一個人想著公務啊,嗤。”

他嘴裏嘟嘟囔囔個不停,柳青權當沒聽到,等卷宗送過來,就一套套翻開來看。

她之前聽齊師兄說過他朋友家表妹的事,便推測那姑娘應當是被人擄走後遭受過虐待,以她的經驗,這種犯人通常會連續犯案。因此,她翻卷宗的時候,便特別留意了擄拐婦人之類的案件,卻發現此類案件的卷宗極少。

這就怪了。

京師還是天子腳下,每年拐騙擄掠良籍婦人的案件光是刑部記錄在案的少則也有三四十樁,可從她拿到的手的南京卷宗來看,近三年裏,這種案子每年才不到十樁。

她心裏存了疑,卻也沒有向駱聞忠提出來,打算先回去跟沈延說一說,或許和他要查的事有關。

不過另外有一事,她是想找駱聞忠幫忙的。

“駱大人,” 午飯的時候,她趁機提出來,“在下有個親戚幾年前搬來了金陵,後來音信全無,不知可否麻煩大人幫忙查查?”

依父親那樁案子的卷宗所述,他受賄的方式是以幾千兩銀子的價格賣了價值不到一百兩的鋪子,而這鋪子當時是由掌櫃洪敬管著的。鋪子賣了之後,洪掌櫃就辭了工來了南京。要知道當年的真相就要先找到他。

駱聞忠見她有求於他,似是很高興。

“自然自然,柳大人何必如此客氣。正好晚上應天府的王通判在成珍樓為兩位接風,柳大人可以將您親戚的情況寫好,到時候交給王通判。他們應天府不僅管著戶籍,那手下的捕快也熟悉本地人,要找人就得靠他們。”

柳青略一怔,晚上還有這等應酬。她今日真的很不舒服,臉上的疼痛不僅沒有減輕,反而更厲害了,這種時候要是沾了酒肯定更加難過。

她猶豫了片刻,還是點頭答應了,畢竟要求人辦事,總不能連人家請客都不去。

要說今天事情還真多,師兄也托她在南京辦些事情。

她不是南京衙門的人,也不用一整日留在這。她和梁、駱二人打了招呼,又跟袁侍郎請了假,便出了衙門。

她要幫師兄給他朋友的表妹帶一些助眠的藥物,那女孩被找回來之後,總是極易受到驚嚇,看見家裏的管家小廝也會嚇得躲起來,夜裏還更是噩夢不斷,難以安睡。

師兄遠在千裏之外,雖不好對症下藥,但有些溫性的助眠藥還是可以給那姑娘用一用。夜裏休息得好些,有助於她的恢複。

這家人姓孟,住得離衙門不遠,柳青按師兄給的地址到了孟宅,遞上了名帖和師兄的親筆信。那家人一聽說他是京師齊院判的朋友,也是個當官的,還特地來送藥來,忙把她讓進去,對她好一陣千恩萬謝,又熱情地請她喝茶吃果子。”

“孟老爺,聽您的口音,不是本地人?”寒暄之後,柳青問道。

“正是正是,小民原是揚州人,後來金陵的生意做得比揚州大,來往不便,就幹脆搬到金陵來了。”

孟老爺瞧著也才就四十來歲,兩鬢卻已泛了花白,想來是因閨女的事耗盡了心力。

“恕晚輩直言,令千金走失這事恐怕不簡單……您可曾向衙門報案?”

“報了報了……小女性情乖巧,從不亂跑,那日她帶著丫鬟上街,一直沒回來,小民就知道凶多吉少,立刻讓人去應天府報了案——後來小女找回來了,丫鬟一直也沒找著。”

柳青仔細回想了一下,她今日一樁樁翻看過女子失蹤的案件,裏麵並沒有孟家的卷宗。

這就太奇怪了,這也是關係到兩條人命的案子,刑部不可能全無案底。

南京刑部恐怕真是有問題。

“孟老爺,令千金之前的情況晚輩聽說了,最近有沒有稍好一些?不知令千金是否方便回答在下幾個問題?”

孟老爺猶豫了片刻,赧然道:“......大老爺,不是小民事多,不過實不相瞞,小女自回來以後,除了小民和犬子以外,一看見哆哆嗦嗦的,一句整話也說不全......再說她那臉上一道子一道子的,也不知道是用什麽東西劃的,我都怕您看見了嚇一跳。我們買了上好的藥膏子給她治,可她偏還不用......”

他兩條濃眉擰成了疙瘩,一臉述不盡的愁苦:“原本給她找了戶金陵的好人家,現在也別想了,她整日這個樣子,日後可怎麽辦......小民和賤內就是死了都閉不上眼呐......”

孟老爺說著說著,眼淚都淌下來,他老婆紅著眼睛埋怨他:“你當著大老爺的麵,說這些做甚!”

柳青心裏跟著泛了酸,也不勉強他們,隻讓他們夫妻二人把從女兒那問出來的隻言片語全都告訴她。

待她從孟家出來,天色已經昏暗,這雨滴滴答答地下了一整日,到此時還沒停。大概是因為方才說了不少話,牽拉了皮肉,她臉上的疼痛更甚了。

許多有舊傷的人若是先前恢複得不好,在陰雨天便會感到傷口痛。她的情況則更嚴重些,她內裏的傷口更深、更細密,疼起來的時候好像有無數把小小的刀子在頭臉上割,是一種持續而綿長的折磨。

她坐車回去的路上,覺得不僅今日的痛比往日嚴重許多,而且腰腹也隱隱痛起來了。

該不會是她的小日子真來了?

她回到官驛一檢查,果然言中。

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

她雖然早早做了穿戴上的準備,但小日子一來,原本的疼痛就更加難以忍受。而且她還不能像平日那樣吃些活血藥緩解。

她本來還想給自己燒些熱水喝,可手一沾床就半點力氣也沒有了,幹脆蜷縮到**,一手捂著臉,一手捂著小腹硬扛。

沈延住在斜對麵的客棧,他估摸著這個時辰柳青應當已經回來了,便差客棧的夥計去官驛叫柳青過來問問情況。

那官驛離客棧近得很,可他等了好一會功夫,房門才被人敲響。

篤篤——篤。

這聲響弱得很,敲門的人似是有氣無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