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約定
“怎麽,我不能來?”
沈延也不抬頭,隻從袖中取出帕子,捋了捋筷子。
他對吃什麽不大在意,卻很要幹淨。
“下官不是這個意思,下官就是聽說大人......” 聽說他“思過”去了。
“柳主事,” 沈延知道她想說什麽,抬頭看了她一眼,“我一直有個問題,你對上司的恭敬好像一直有所欠缺——就不怕我日後公報私仇?”
他嘴角掛著一抹揶揄的笑,看來今日心情不錯,平日他可不會跟下屬聊這些有的沒的。
“......下官其實......” 柳青仔細回想了一下,自打她做官那日起,對上司都是極恭敬的呀,難道他是怪她方才沒有欠身行禮?
說起來,她雖然不斷地提醒自己,她與沈延的關係已不同於往昔,她要恪守對上司的禮節,但和旁人相比,她確實是在不經意間,少了幾分恭敬,多了幾分直接了當。
這也許是多年形成的習慣,卻也是因她了解他的為人,知道他不會因這些虛禮小節而為難下屬。
“下官早在大理寺就聽說過大人的威名。三法司人人都讚大人人品端方、光明磊落、寬宏大量,從不會因這些小事為難屬下,下官才敢在大人麵前放肆。”柳青一臉真誠。
雖是奉承,卻也有一半是出自真心。
“好,停,”沈延有些聽不下去了,“快吃吧。”
他原就是隨口那麽一說,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故意讓下屬拍馬屁了。
“哦。” 柳青低下頭去,下意識地從鼻子底下那盤鹽水鴨裏夾了一塊送進嘴裏。
“你這樣就不講究咯!” 沈延的聲音又響起。
“啊?” 柳青以為自己聽錯了。
沈延也不答話,徑自取了那小碟蒜泥,極為細致均勻地淋到自己麵前的鴨肉上,又取了一小匙香油,星星點點地滴上去。
看他這認真仔細的樣子,倒像是在完成什麽了不起的儀式。
“要這樣才好。”他看了看眼前油亮亮泛著蒜香味的鴨肉,似乎頗為得意。
柳青看了他一眼:“大人好像很懂得品鑒美食啊?”
才怪。這廝哪裏懂這些,定是不知從哪裏道聽途說的。
他們沈宅的廚子燒的菜那麽粗糙,她吃過幾回就受不了了,他居然吃了二十多年。在衙門也是,他的書吏給他盛什麽,他就吃什麽,哪裏是個講究吃的人。
“不是我懂,” 沈延淡笑道,“是一位故人很懂,這個吃法也是她教我的。我倒是要看看,究竟有沒有她說得那麽好吃。”
柳青懸在空中的筷子一滯。
他哪有什麽懂吃的朋友......
那個故人莫不就是她?她早年看了一本關於南方菜係的食單,忍不住在心裏憧憬這些菜肴的滋味,那時她與他無話不談,想來這些也是對他講過的。
“……您那位故人若是知道您還記得這些小事,當是感到十分安慰了。”
柳青半低著頭,將手裏的筷子戳齊再戳齊。
沈延品了品口裏的鴨肉,苦笑著搖搖頭。
“恐怕不會,她挑剔得很,定會嫌我不懂得挑時節。她說鴨肉要到中秋才最好,那時桂花的香氣也沁進去了。”
他說著說著,似乎回憶起了什麽,微微垂了眼簾:“——哪來這麽些名堂。”
他說著話,嘴角已經不自覺地勾起來。
柳青很少見到他這樣的笑容,一雙墨黑的瞳孔裏似乎蘊著無盡的懷念。
她忽然覺得心頭湧上一陣酸澀,喉嚨發幹,含在口裏的東西難以下咽,便抄起一旁的茶盞牛飲了一口,胡亂吞下去。
“你怎麽了?”沈延偶然發覺她的眼眶顯出些緋色。
“......沒什麽,下官方才被這鍋裏的熱氣噓了眼睛。”
柳青連忙擺手,不著痕跡地眨了眨眼,把眼中的那陣濕潤壓回去。
沈延點點頭,不經意道:“說起來,你點的居然也是這幾道菜啊。”
“......金陵名菜就這麽幾樣,也難怪點的一樣。”
“嗯,也是。”
金陵名菜多了去了。但不懂吃的人,就特別好騙。
兩人認真吃起來,才發覺這家館子人流不斷是有道理的。他們點的這幾樣菜,樣樣做得地道。鹽水鴨皮薄肉嫩,牛肉鍋貼外焦裏嫩,梅花糕甜而不膩,煲鴨湯鮮香宜人。
柳青胃口小,沒一會的功夫,就想吃卻吃不進了,她看沈延雖然吃得文雅,但一筷子接一筷子的,一直沒停過,心裏不免得意。
待二人出了館子,沈延還特意回頭看了看那飯館門前掛的牌匾。柳青看他薄唇微動,就猜到他在默默記下這館子的名字。
這人也真是的,方才她問他這家是不是特別好吃,他就矜持地嗯了聲,給了句“尚可”,現在卻又偷偷地記人家的名號……
時候已經不早,也該回驛館休息了。他們兩個外地人沒有車馬,便沿著河岸往能雇車馬的地方走。
秦淮河中輝光粼粼,碧沉沉的柔波裏幾艘畫舫徐徐而過。那畫舫上的樓閣雕梁畫柱,其精巧富麗不次於陸地上的樓閣。舫上的木槳擊水,聲聲悅耳,一入一甩之間揚起凝在水中的脂粉香。
柳青看得心動,幾番快步追上沈延,又因猶豫該如何開口,錯過了機會。
沈延看著她的影子一會貼近,一會又落下,來回來去好幾回,本來不想理她,後來竟也被她逗笑了。
“柳主事,” 他突然站定,低頭看向差點撞上來的柳青,“有話就直說。”
柳青好不容易立住身子,略微醞釀了一下。
“......大人您久為衙門操勞,好不容易來到此江南風雅之地,下官以為大人應當疏解胸懷,怡情益身,才......”
“柳主事,” 沈延做了個停的手勢,“你平日不是挺敢說的嗎?怎麽這會繞來繞去的——究竟要我做什麽?”
“......” 柳青吞了後麵的幾句話,抬手一指那河上的畫舫,“下官想邀您同乘。”
沈延抬頭一望,見她說的是畫舫,便淡淡笑了笑:“你自去吧,我還有些......”
他一瞬間似乎是想到些什麽,沉吟了片刻。
“——也好。”
柳青總覺得沈延今日心情很不錯,之前用飯的時候他就比在衙門裏的時候話多,乘畫舫的事原以為他不會答應,此時他卻也站在了船頭。
其實他原是坐在艙內的,無奈此時艙內正好有幾個妝樓裏的姑娘,自打他二人一上來就盯著他們瞧,他偶爾看過去,那幾個姑娘就用帕子掩著嘴,左一眼右一眼瞟著他竊竊而笑。
在京師的時候,也有不少貴女對他表達過青睞,但那也都是極為客氣和隱晦的,眼前這樣的情景他還是頭一回經曆。
他被瞧得渾身不舒服,幹脆站到船頭去吹吹風。
柳青卻不怕姑娘看,徑自將胳膊墊在窗上,托著腮觀景。
星鬥璀璨,夜幕深沉似海,無邊無垠。
她恍然覺得天幕近在咫尺,她隻消再探探身子便能飄飄直上,變成其中一顆小小的星。
多年前她曾和沈延約定,有朝一日來金陵,定要在秦淮河共乘畫舫看兩岸的風光,如今沈延這個傻瓜雖還不知,她卻已完成了當年的心願。
自從上次聽說當年退婚之事另有隱情,她胸中有些鬱結多年的東西就逐漸消散開來。如今她發現她當年說過的許多無關緊要的話,他居然都還放在心上,便覺得那僅存的一團怨氣也消融殆盡。
不論當年退婚的真相如何,他一定也是不願的,一定有他的無奈。
沈延正背著身子立在船頭,清俊穩重,一表人才。他是她從前的未婚夫,是她曾經全心全意珍愛的人。
他日後會有一位賢淑美麗的妻子,但那人定然不是她了。
人不能太貪心,她隻求為父親和所有親人昭雪沉冤,其他的她都可以放棄。
如今這樣也好,她做他的下屬,與他一起懲奸除惡,也算另一種緣分。
她嘴角揚起,一顆晶瑩的淚珠滾落。
畫舫到了碼頭,二人下了船,沈延雖不住柳青她們投宿的官驛,卻也離得不遠,二人便雇了輛車同往。
“大人,您不會就是來南京遊山玩水的吧?此地有大案子?”
柳青還是忍不住又問了一回。
“何以見得?”沈延看了她一眼。
因為她了解他,他不會為了做做姿態就找什麽“靜思己過”的由頭,撇下衙門裏的事不管。不過這話是不能說的。
“下官聽說,咱們衙門交上去的冊子,皇上拿到的時候已有缺損。但這冊子經過這麽多道手,憑什麽要大人擔這個錯呢?”
沈延笑了笑:“嗯……有腦子是好事,但是有些事現在還不好說。有一點你記住,對南京衙門的人要小心,不可輕信了誰。”
“……”柳青一怔,這可比她原先預計的嚴重得多,“下官明白……大人點我來南京難道也有這個原因?”
沈延點點頭:“你和梁虎,於南京衙門而言,一生一熟,或許日後都用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