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靜思己過

“協助辦案?南京是出了什麽大案子?” 柳青詫異地看向方鈺。

南京刑部與京師刑部是同樣的人手配備,為何專門從京師調人過去?

她忽然想起齊錚師兄說的他朋友表妹的事,那姑娘就是南京人,看她的表現,定是在被人擄走的期間受過非人的虐待。莫非此事並非個例?

張大人笑嗬嗬地擺了擺手:“非也。這是先帝爺定下的老例了。南京畢竟是陪都,咱們衙門每隔那麽兩三年就派人去那邊看看情況,一來以表監察督促,二來看看他們有什麽需要,咱們幫襯幫襯。”

方鈺伸出蒲扇般的大手拍了拍柳青單薄的肩膀,“其實也就是走走過場,沒什麽大事。”

他本意是安慰,柳青卻被他厚實的巴掌拍得生疼。她不想顯得太嬌弱,隻有硬撐著肩膀挨他那幾下。

“可是......咱們衙門這麽多事,如果一下子少了兩個人,那兩個人的公務怎麽辦?” 她狀似無意地往旁邊挪了挪。

方鈺胳膊挺長,一抬手還是拍到她了:“還是咱們柳主事啊,什麽時候都不忘了公務......”

有人在此時嗤了一聲。

幾人循聲看去,見梁虎側著身子,拿了張廢紙擋著鼻子。這麽巧,他方才正好在擤鼻涕。

方鈺看了他一眼,回過頭來接著說:“在京的事,緊急的就由旁人代理,不緊急的就放放。怎麽樣?想不想去?秦淮河上觀美人,棲霞山裏聽鍾聲,多愜意!”

張大人也笑起來,他隻是五品的郎中,與侍郎和尚書相比相差甚遠,不忙的時候就樂得與幾個官階低些的聊天解悶。大夥的心思他也明白,公費出遊還能少幹活,這等好事,誰不盼著?

柳青赧然一笑:“我才來衙門幾日,怕是沒這個資格,還是兩位大人去吧。”

“派誰去還得看侍郎大人的意思,來得晚不一定就排不上。” 張大人安慰道。

話雖這麽說,他也覺得應該是方鈺和梁虎去。衙門裏實際管查案的隻有方梁柳三人,方梁資格老,應該是他們二人了。

然而過了幾日,去南京的名單一下來,眾人傻眼。

居然是柳青和梁虎二人去南京,且柳青的名字排在梁虎之前。

一看見這名單,柳青就有種不祥的預感。

果然,衙門裏的人對她的態度忽然就有了顯而易見的變化。

先前少給她一勺菜的膳夫偷著將她打量了好一陣,看那神情,似乎她是妖怪變的,他要用他的火眼金睛看穿她的真身。

原先總笑著跟她打招呼的錢伯如今對她畢恭畢敬,一下子疏遠了許多。

張大人把她叫到值房去,說了些家長裏短、有的沒的,繞來繞去也不知道究竟想問什麽。

“沈大人今日還好吧?”

張大人端起茶盞,終於飄出來這麽一句。

“......?” 柳青一臉茫然,“沈大人不在衙門裏?”

再說為何要問她呀?自她成了柳青之後,她與沈延的關係也不怎麽親近啊。

“哦,你還不知道呐?” 張大人口裏這麽說,一雙小圓眼裏卻透著狐疑,“沈大人因為冊子的事,說要靜思己過,這些日子就不來衙門了。”

“什麽冊子的事?” 柳青的瞳孔又大了些。

沈延可不是隨便就會提出“靜思己過”的人。

張大人看來看去,似乎覺得她不像裝的。

“你們上次在醫館裏不是拿到了何道姑的一本冊子嗎?就是那個滿滿都是人名的冊子。這冊子除了你拿來的那本,咱們衙門後來又從牆縫裏搜到一個副本。沈大人將兩本都交到了都察院,都察院又呈給了聖上,可聖上拿到的時候,發現每本都各有兩頁被人扯掉了。聖上前日剛下令讓三法司徹查此事,今日沈大人就上疏說自己有看管不利之則,自請靜思己過,也沒說什麽時候才回衙門。最近幾日的案子,我都是直接呈給尚書大人的。”

柳青聽得目瞪口呆,這都是什麽事,都察院拿到手的證據居然都能讓人動手腳。

不過難怪沈延讓他別管廣德侯府三公子的事,他大概是篤定這本賬冊一交上去,那三公子總是逃不了刑罰的。

但這兩日隻聽說永寧侯府、永陽伯府和徽先伯府挨罰,沒聽說廣德侯府如何。總不會撕下去的那兩頁正好就是寫了三公子的那兩頁吧。

不管是少了哪兩頁,這與沈延又有何幹,他與都察院交接時,都察院必是查看過證據的,現在再怎麽領錯也輪不到他呀。

“大人,” 柳青小心問道,“沈大人要靜思己過,聖上就沒說什麽?”

“沒有啊。”

張大人此時才認定了柳青確實不知。他也實在是無人可問,才想到問問柳青。

沈大人對柳青不僅單獨培養,還跳過方鈺讓他去南京,聽說前幾日柳青大喇喇地讓沈大人送他一段路,沈大人也沒拒絕。張大人以為這二人的關係很不一般。

如今看來,他或許是想多了。不過做官嘛,寧可想得太深,不可想得太淺。萬一那二人真有什麽不為人知的關係,他以後就得留點神。

柳青帶著滿心的疑惑回了值房,卻在門口聽到梁虎對方鈺發牢騷。

“......本就該咱倆去的,他才來幾天,憑什麽輪到他?我告訴你,你可別小瞧了他,巴結上峰,他厲害著呢。”

“哎呀,罷了,一點小事。南京我去過兩回了,也該換個人了。”

“老方啊,你這人就是太老實!他這廝做得出這種事,看我日後還能給他好臉色不!”

“你一直也沒給人家好臉色啊。” 方鈺笑起來。

梁虎果然說到做到。

出發那日,他雖和柳青同乘一船,但柳青向他行禮,他隻當沒看到。後來偶爾在船艙裏遇到,他也隻當不認識她。

柳青也是識趣的,有過這麽幾回就明白他的意思了,便也不再和他客套。這麽一來,兩人在船上一個來月居然沒說過幾句話。

柳青倒樂得自在,整日或是看書或是聽來福嘰嘰呱呱。

來福從沒見過這樣一望無際的水,激動地整日在甲板上飛,飛回來就跟柳青報告這運河有多壯觀。梁虎撞到她們一人一鳥在甲板上聊天,更是嫌棄她,生怕旁人以為他們是一起的。

他們在揚州下了船,碼頭上有個穿六品補服的人,一見梁虎就迎了上來。

那人生得修長,皮膚白淨,眉眼口鼻似是融了蘇南蘇北人的特色。他自稱是南京刑部的主事駱聞忠,操著一口標準的江淮官話。

梁虎和他一見麵就很是親熱,二人互相問候了家小,還說起上次梁虎來的時候吃過的蘇菜館子。柳青與駱聞忠見過禮後,就在他們身後跟著。

看這兩人的樣子,若不是有她在場,或是顧及著官儀,這二人可能已經勾肩搭背了。

不過南京衙門這麽空嗎?他們隻是兩個六品小官,原本派個司務來迎接便可,他們卻派了查案的主力來。如此勞師動眾,不是很浪費人力嗎?

她忽然有個感覺,南京刑部恐怕和京師刑部相差甚遠。

幾人乘車到了南京,天色已經暗下來,要去衙門也得等明日了。

柳青想去官驛落腳,梁虎卻還沒這個意思,駱聞忠客氣地給柳青另外找了輛車,就拉著梁虎去喝酒了。

柳青進官驛稍做洗漱,覺得體力尚可,就想去大名鼎鼎的秦淮河逛逛。

許多年前,她就念叨著要來金陵玩,棲霞山、秦淮河,她都要好好地走走看看。

沈延那時涎著臉說:“等日後我向皇上求個外放,到南京三法司做個清閑的官。到時我帶著家眷上任,你不就能看個夠了。”

她那時臉臊得通紅,狠狠啐了他一口就起身走人了。

如今雖不是他帶她來的,卻也是因他才來的。說起來,她也不明白他為何會選她過來。他這人行事一向有原因,定不是拍腦袋拍出來的。

秦淮河兩岸,妝樓與酒家林立。

華燈初上,光輝縈繞的烏瓦粉牆映在涓涓細波裏,粼粼****,迷亂了遊人的眼。

五月溫綿的風若吹若拂,柳青嗅著醉人的花露香和酒香,竟也被這風吹軟了心腸。

遊客如織,她放來福去河邊玩樂,自己隨著人流在岸邊漫步了一段。行至橋邊,她抬頭一望,竟愣住了。

前方闌珊的燈火下,一人的背影十分熟悉。

那人身量高偉,穿了件天青色的細布直裰,腰間革帶一束,隱隱顯出腰背上結實的線條。他走得閑適優雅,時而朝河中眺望,原本那雙寒星目,因眼中**漾的水影舒柔了幾分。

柳青還想走近些細瞧,卻被身後超過來的幾人擋住了視線,等她上了橋往下望,那人早已不見。

是她眼花看錯了吧,她才想到與沈延的金陵之約,就將相似的人錯看成了他。

他又不是個貪玩的人,怎會撇下衙門裏的一攤事,跑到此地來遊玩?

她撫了撫肚子,五髒廟已空,她也沒空想旁的,還是吃點東西要緊。

河對岸有家館子似乎很是火爆,她便直接進了那館子,點了她多年來心心念念的幾樣金陵名菜——

鹽水鴨、牛肉鍋貼、梅花糕、再加一砂鍋的煲鴨湯。多是多了些,吃不完就帶回驛館,反正她今日要一飽口福。

一會的功夫,幾樣菜肴就上了桌。

夥計將砂鍋擺到桌中央,道了句“客官小心熱氣”,就利落地將鍋蓋提起。

霧白的蒸汽忽地蒸騰而起,濃鬱溫厚,好似一片白茫茫的簾幕。

柳青嗅著鴨湯的香氣,探身去瞧那砂鍋裏的東西,待氤氳的白霧漸漸淡去,她才發現不知何時,一人已坐到了她對麵。

那人穿了身天青色細布直裰,麵容清俊不凡,兩隻骨節分明的手正不緊不慢地重擺他麵前的碗碟。

一盤鹽水鴨配一小碟蒜泥和一小碟香油,再加上一盤牛肉鍋貼、一塊梅花糕。唯獨他那一砂鍋的煲鴨湯擺不下,擺到了旁側另加的小幾上。

柳青眨了眨眼,瞅瞅兩人一模一樣的菜肴,一臉好奇地看著那人。

“大……大人,您怎麽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