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逼迫
這就是父親的案卷沒錯。
柳青心跳得太快,時間有限,沈延隨時可能會回來,這卷宗這麽厚,也看不完,隻能先看個大概,若他能早些將卷宗還回去,她或許還能再仔細地看一遍。
她順著車簾的縫隙朝外望了一眼。
在她的印象裏,馮姝月常有各種事情找沈延,或是請他教她畫畫,或是有看書看不懂的地方找他釋疑解惑,不過沈延總是沒一會的功夫就禮貌地抽身了。
也不知馮姝月這幾年有沒有長進,希望她能多拖住他一會。
沈延正朝馮姝月走去,腳步卻頗有些遲疑。
就在幾日前,姨母向母親提起讓沈、馮兩家親上加親,被他一口回絕了。
他早先隻當姝月表妹是個黏人的小妹妹,沒怎麽留意她的事。後來母親提示他,說表妹十六七了還不定親,偏總往他身邊湊,恐怕是對他有意的。他驚訝之餘,讓母親幫她好好留意,若有合適的人家就幫著牽個線,以此勸她斷了這心思。不料,表妹的婚事還是一拖再拖,前幾日姨母還直截了當地對母親說,想讓表妹嫁給他。
母親問起,他回絕得幹脆,半點可商量的餘地都沒留。
不知這話最終傳到馮姝月那裏是什麽樣的。
但是傷人肯定是傷了的。
“表哥,” 馮姝月燦然一笑,“做了侍郎大人就可以偷懶了嗎?”
她身子朝沈延微微一傾,眼睛裏滿是甜甜的笑意,看上去極是俏皮可愛。
沈延略一怔,她如此輕鬆愉快,難道還不知他回絕了這樁親事?
他淡淡一笑:“我是回家有些事情。表妹快進去吧,我母親近日一直念叨你呢。”
他指了指沈家的宅院,自己卻站著不動。
馮姝月抿了抿唇,纖翹的睫毛微微顫動:“表哥不一起進去?我做了些桃花餅,特意送過來給你們嚐嚐。“
“……我忽然想起,有樣東西落在衙門裏了,我現在回去取一下,你快進去吧。”
他也不等馮姝月再說什麽,行了個禮就轉身往回走。
他原打算將語清父親的卷宗拿回家看,免得衙門裏的人見他專門翻閱五年前的要案,有所聯想。可現在撞上了馮姝月,不論她是否知道他拒親的事,他都別想在家裏安靜地研究案子了。
那還不如隨便找個茶樓的包間來得清淨。
馮姝月見他說走就走,藏在袖子裏的拳頭攥得更緊了,指甲都差點嵌進肉裏去。
“那剛好,” 她緊走了兩步跟上他,“你們三法司後麵的那條胡同有家賣玉篦子的,我原來的斷了,正好去買一把來,表哥帶我一程吧!”
沈延腳步一頓,溫和地笑了笑:“做我的車你還要步行一段路,還是坐你自己的車方便。”
除了柳青那種“去哪都順路”的,但凡說出個地點,他都很容易回絕。
“……可是,” 馮姝月的眼眶漸漸泛了紅,“我的馬車停進院裏了,我還得差人去喚車夫,太麻煩了。”
沈延依舊笑著:“那我讓人幫你把你的車夫叫來。”
他說著就招了招手,叫自家的車夫過來聽吩咐。
馮姝月的嘴唇已經被咬破了,殷紅的血一絲絲地滲出來,腥味漫溢了滿口。她覺得胸中那股怨氣就要衝出來了。
表哥總是溫雅有禮、遊刃有餘,但此刻她真的很想把那層虛假的客套扯下來,好好看清楚那後麵是什麽。
“……為什麽?” 她低著頭,“我連你的車也坐不得?……劉語清坐得,我就坐不得?”
她的聲音壓得很低,但是眼框通紅,眼底還閃著點點的淚光,似乎已經處在發作的邊緣。
沈延突然有種感覺,他拒絕親事的事她其實是知道的。
“......表妹,” 他想了想,“有什麽事等我回來再說吧,我還有急事。” 他安慰似地看了看她,朝自己的車馬走過去。
他原以為把話說絕,斷了她的念想,才於她最好,但看她眼下這個樣子,還是得讓母親好好地勸導一番。
隻是此時此處並不適合說這些。這胡同雖清淨,但畢竟是外麵,何況他的車裏還有個人。
“我不想等了。”
馮姝月聲音雖小,語氣卻十分堅決。她做了個手勢,將沈延的車夫支到遠處去侯著。
她自幼就喜歡表哥,有這麽出挑的人在側,旁的人根本入不了她的眼。原先劉語清和表哥定了親,她雖不服卻也隻能死心。可自打劉語清退親,她對他的心思又死灰複燃。畢竟姨母一向疼她,而表哥似乎也對別家的小姐無意。
不料,一年年的過去,表哥對她仍是沒有半點熱忱。她騙自己說,表哥就是個清冷性子,待誰都如此。
可當年表哥與劉語清在一起的樣子她是見過的,那時候他眼睛裏總有星光,嘴角上總噙著笑,哪裏有半點清冷的樣子。
她忍不住琢磨他的喜好,忍不住讓裁縫做了和劉語清同樣的衣裳,梳劉語清常梳的發飾,甚至連說話的口氣都有些效法她。
她以為她處處貼合他的喜好,又等了他這些年,總該讓他動心了,可到頭來——
“我對表妹隻有手足之誼,此生絕不做他想。”
什麽叫“此生絕不”,他一輩子都不會喜歡她?
馮姝月每每想起這句話,都覺得心痛得喘不過氣來。
她今日來,原是想表現得輕鬆自在,讓旁人以為她對此事並不在意。可她一見他這樣避著她,連與她多說幾句都不願,積蓄已久的那股怨忿就再也壓不住了,他要躲著她,她就偏要跟上去。
什麽矜持靦腆,她都顧不上了。她就是太矜持,才白白耗了那麽多年,到頭來就得了他一句“此生絕不”。
她快走了幾步追到馬車旁。
“表哥,我不求別的,就要你一句明白話……我比劉語清究竟差在哪?為什麽她可以,我不可以?” 她眼中的淚幾乎要奪眶而出。
柳青在車裏聽得一字不落,耳根子直發燙。
她方才聽見外麵的腳步聲,就手忙腳亂地一通收拾,忽然聽見自己從前的名字被提起,手一哆嗦,盒蓋差點掉下來。
這個馮姝月可真是……為何偏抓著她不放。沈延若真是對她有所留戀,又怎會早早地退婚,和劉家斷得一幹二淨?
沈延自然聽懂了馮姝月的意思,他心裏也煩躁起來,越想忘記的人,偏偏越有人提醒他。
為何要逼著他談這些呢,尤其還當著下屬的麵。他真恨不得把簾子一掀,直接把柳青揪出來,可那樣一來馮姝月必是羞愧難當了。
“......”他歎了口氣,不露聲色地往後退了兩步,好離車遠一些,“表妹,你這又是何苦......再說人和人怎麽能比呢?”
他頓了頓。
“沒有人能和她一樣……隻有劉語清才是劉語清。”
他自以為已經盡力講得平常些,卻不知他說這話的時候,神色瞬間暗淡了下來。
柳青依在車壁上,仔細地聽著,卻隻模模糊糊地聽到他說別人都和她不同,她就是她。
這是什麽意思呢?是褒還是貶?
畢竟是她曾經放在心上的人,雖然事隔多年,她還是想知道他是怎麽看她的。
卻居然是這麽個答案。
“你......劉語清再怎麽好,她不還是退了親,另嫁他人?你還惦記她做什麽?” 馮姝月的聲音稍微高一些,似乎還有些氣急敗壞。
“休要胡說,” 沈延的口氣陡然嚴厲起來,“她現在是有夫之婦,這種話傳出去於她不好,日後不可再提!”
他這人說話,口氣曆來比旁人疏淡些,方才這種口氣,是真的生氣了。
柳青抓著扶手,心裏翻了好幾翻。
他們怎麽說是她退的親呢?明明是沈家派人來退的親。
不過,不論當年的真相究竟如何,聽他們話裏的意思——
沈延當初並不想退親。
應該不會錯,這兩人之間沒必要說這種謊話。
時過境遷,她原以為自己早就不在意了,卻還是不覺濕潤了眼睛。
不論當年究竟是怎麽回事,知道自己曾經全心愛慕和信任的人並不想背棄她,也是個莫大的安慰。
隻是有一點他肯定說錯了。
她可不是什麽有夫之婦,她如今是他的男下屬,整日在他眼前晃,他卻根本認不出來。
外麵安靜了片刻,馮姝月似乎哽咽起來,嗚嗚咽咽地聽不清又說了什麽。片刻後,腳步聲響起,有人漸漸地走遠了。
柳青透過窗簾縫往外瞧,一輛馬車從沈宅的一側繞出來,馮姝月正緩緩走過去,步子看上去頗有些虛軟無力。她才剛到沈家,這就要走了?
柳青正想著,車裏忽地一亮,她扭回頭一看,沈延已經掀起了簾子,正沒好氣地看著她。
“柳主事,聽夠了沒?”
“……大人,” 柳青狀似不經意地將眼淚逝去,“小人並非有意偷聽,是怕那時出去,會衝撞了方才那位姑娘。”
沈延看了她幾眼,冷哼了一聲,“是麽,那還是柳主事體貼了。我要來的地方已經到了,你還不下來?”
……
沈延拎著裝了卷宗的提梁盒回了家。
柳青因為之前說了“順路”,眼下隻好自己再走回衙門去。
方才實在倉促,她一聽到沈延他們靠近,就將卷宗收好,放回了盒子裏,自己隻來得及粗略地翻閱一遍。
父親殞身之前,本朝剛剛平息了藩王之亂,朝中無數官員被劃為亂黨。
皇上責成刑部審訊所有亂黨,父親給眾犯分別定了刑名,卻唯獨將一個叫鍾瑞的浙江布政司右參政定為無罪。
刑部將卷宗提交大理寺後,有人向都察院檢舉,說鍾瑞利用和父親的朋友關係,向父親行賄,並以此脫罪。都察院核查後發現父親受賄的證據,又認定鍾瑞謀反證據確鑿,便上報了皇上。皇上下旨三法司會審的那日,父親剛好離世。
關於鍾瑞的事,她方才來不及看,但是關於父親受賄的證據,她看得很是仔細。
卷宗上寫,她們劉家本有一間白紙坊的鋪子,因經營不善要轉手。原本隻值不到一百兩的鋪子,居然賣了兩千兩。都察院查證,這背後的買主其實是鍾瑞的親信,鍾瑞便是通過這種方式向父親行賄。
父親一生清廉,說他受賄,柳青是怎麽都不會信的。
她記得那時姐姐已經嫁到山東,是她在幫母親打理賬目,但她始終沒見過這筆銀子。那間轉手的鋪子,她倒還有些印象。當時那鋪子的洪掌櫃隻交回來一百兩銀子,契約上寫的也是同樣的數目,這中間莫非有什麽隱情?
可惜那鋪子賣了之後,洪掌櫃去了南京謀生,後來就再無音訊了。
這人可是個關鍵人物,若找不到他,還真是很難給父親平冤……
她一路走回衙門,卻聽值房裏傳出一陣陣歡聲笑語,方鈺、梁虎和張大人正說得眉飛色舞。
方鈺一見她,笑著招手讓她過去。
“柳主事來了,跟你說個好消息,今日尚書大人讓人傳信來,咱們衙門要派兩個人去南京衙門協助辦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