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硬上

廣德侯整了整覆在膝上的袍子,緩緩道:“……若果真如此,真是要感謝殿下了,隻是殿下如此善舉,不知老朽能為殿下做些什麽?”

他看上去居然有些漫不經心,五皇子見他如此,甩開扇子笑了笑。

“侯爺多慮了,我一直欽佩侯爺的英雄氣概,苦於找不到機會向侯爺表露。所以這件事,侯爺安心受用即可。”

廣德侯一聽他說不求回報,不禁苦笑了一聲。

“群臣間有傳聞,說幾位皇子中五殿下最是心如止水,隻求安逸玩樂。老朽原就覺得這是一派胡言,今日一見,果然如此。五皇子這份厚禮,老朽怕是消受不起啊。”

五皇子笑容不減。

“侯爺怎麽看我都可以。不過時辰不等人,侯爺受不受這份禮,要快些決定了。據我所知,都察院尚未收到那本冊子,不過也就在這一兩日了。若是等刑部的沈侍郎將賬冊交上去,一切可就由不得侯爺了。”

廣德侯垂眼沉吟了片刻,再開口卻不提這事。

“聽說聖上前些日子讓諸位在京的殿下在各部衙門裏選一個去曆練,四殿下選了戶部,六殿下選了吏部,都是頗有實權的衙門。唯獨五殿下選了順天府這個夾縫裏的衙門。

“旁人說五殿下選了個最差的,老朽卻不這麽看。順天府的權力的確有限,但京師裏但凡有個風吹草動,或是眾臣家中有個小災小難,順天府都是最先知道。

“是老朽欽佩五殿下才對。”

五皇子聽罷,笑而不答,隻扇著他的灑金折扇等著廣德侯下決心。

……

刑部衙門裏,柳青已將河神案的結案陳詞重新寫好。

沈延麵無波瀾地將陳詞翻閱了一遍,幾不可聞地“嗯”了一聲,就放到一邊去了。

他什麽都不說應當就是通過了。

沈延餘光見她站著不動,抬頭看她:“還有事?”

柳青咽了咽口水,往前湊了湊:“大人可還記得,大人曾答應下官,若下官三日破案,大人便允下官自由查閱庫房的卷宗。如今下官如約破案,大人可否……?”

她自從與他立約那刻起就一直盼著這一日,若是能拿到父親一案的卷宗,這些日子的辛苦艱難都值了。

沈延想了想:“......隻允了你一日吧。”

“是……隻一日。” 柳青原是想不提這個時限,蒙混過去。

可惜這廝腦子好得很。

“我已經讓人通知過庫房的守衛,準你進去。就從此刻開始,給你計一日。” 沈延已經低下頭去,繼續看手裏的文卷。

“……謝大人。” 說什麽從此刻開始計時辰,這麽嚴格做甚,寬限她幾個時辰又如何?

她急忙行了個禮,保持儀態的同時,一路小碎步退了出去。

沈延抬起頭,看了看她略顯匆忙的背影,眉梢一挑。

這人也太心急了些吧,真就是為了研究從前的判例?

庫房裏,一個個木品字架格上密密實實擺了近十年來所有由刑部定過刑名的案件卷宗。

大概是許久無人查閱,卷宗上或薄或厚皆落了一層灰。

柳青按照架子上標的年份,找到五年前的那一格。

她抬手一摸,這一摞卷宗上居然沒什麽灰,難道近日有旁人查閱過?

五年前有什麽要案?除了父親那樁案子,她對其餘的全無印象。

這一年的案卷足有六七十套,包括京師的要案以及各省移交的案件。她翻來覆去地找了兩遍,就是沒有父親那樁案子的卷宗。

怎麽會?刑部尚書包庇反賊這種案子再怎麽說也是特大案件,刑部怎麽可能不存卷宗?她又仔細捋了一遍卷底的編號,發現有兩套卷宗之間缺了一套。

難道在她來之前有旁人取閱了?

她趕忙問了門口的守衛。

“回大人,大約半個時辰前,侍郎大人取走了一些卷宗。”

沈延拿了那樁案子的卷宗?

她略一回想,方才她立在他書案旁,好像是看到他手臂下壓著一本泛黃的冊子——莫不會是那套卷宗?

他拿那些東西做甚?

柳青急忙忙地出了庫房直奔沈延的值房,卻發現槅扇大開著,沈延已經不在,書案上也是幹淨得很,一頁紙都沒有。

“柳大人,沈大人剛剛出去了,好像是要回家。”

沈延的書吏正要將沈延的茶盞拿出去,見她神色匆忙,便好心告訴她。

柳青一慌,隨口道了句謝就追了出去……

“大人——大人留步。”

沈延才剛出了衙門的大門,正要將手裏拎著的黃花梨提梁盒交給車夫,就聽見遠處有人喚他。

這聲音清涼如泉水,帶著一點甜——居然很像她。

沈延忽然有些恍然,他猛一回頭,見一個身著青色補服的人正拚命地向他跑過來。

那人生得纖弱,肌膚白淨剔透,身上寬大的青袍隨著風飄飄擺擺,跑起來的樣子竟讓人想到乘風而來的青鳥。

沈延看著柳青,明明知道不是他心裏想的人,卻還是微微有些失神。

這個姿態、這個神韻,實在是太像了。

語清喜歡放風箏,他總是先跑得遠遠的,然後暗暗欣賞她牽著風箏線朝他跑過來的樣子。

輕如飛燕,柔若春風。

柳青這邊,眼見著沈延要上車,隻有鉚足了勁往前跑。她平日裏總是壓低了嗓音說話,方才也顧不得什麽聲高聲低的,脫口叫出來。

“大人——大人——” 她終於跑到他麵前,卻呼哧呼哧地說不出話。

沈延已經從方才的恍惚中脫離出來,還有些隱隱的失落。就好像做了一場美夢,醒來後發現一切都隻是虛妄,反而覺得更加落寞。

衙門裏都是男人,哪裏會有劉語清呢。

“柳主事,此處是刑部衙門,你如此行事,官儀何在?”

雖並非有意,但他還是遷怒到眼前的柳青身上了。

“大人——恕下官失禮了。” 她方才跑得實在太快,想不喘都不行,現在勉強直起腰來向沈延行了個禮。

“……說吧,何事慌成這樣?” 沈延微微蹙著眉。

“大人,您……” 她下意識地一指他手裏的提梁盒。

父親的卷宗一定就在裏麵,他要是在家裏或是旁的什麽地方,將那卷宗放上一日,她之前的努力就全白費了。

沈延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提梁盒:“何意?”

柳青眨了眨眼,手指向上一劃,指向沈延身後的馬車。

“大人要去哪,下官也正想出去,大人可否捎下官一程?”

若說她是專程為那一套卷宗而來,必定惹他生疑。她一瞬間居然想出了這麽個說辭。

“……” 沈延哽住了。

他十幾歲便入朝為官,一直到今日為止,還從未見過下屬要求上司捎上一程的。

這個柳青從院子裏一路狂奔而至,就為了蹭這一程的車馬?

微風拂麵而來,原本喧嘩嘈雜的刑部前院突然安靜了下來,連柳葉摩擦的聲音都聽得清清楚楚。沈延覺得此刻有許多雙眼睛在暗暗注視著他,這些人看上去隻是路過,其實耳朵早就支棱起來了。

這些人可真是......

“……” 沈延吐出一口濁氣,“那你要去哪,不一定順路。”

他還從未遇到過這樣的事,也不知該如何拒絕。若直接回拒,未免顯得他小氣。

“順路,都順路,您去哪,下官都順路。”

柳青臉頰燙得厲害,卻還是厚著臉皮回了這麽一句。

“......” 沈延閉了閉眼,抬手一指馬車。

“謝大人!” 柳青心中一喜,也不等他再說什麽,三兩步爬上了車。

馬車飛馳而去,方才躲在暗處觀察的人才三三兩兩地聚起來。

“看見沒有?” 梁虎問身旁的錢伯,“咱們這位柳主事,才來沒幾日,就攀上了侍郎大人,連大人的車都敢坐!怪不得沈大人和他關起門,一說說那麽老半天。哎,人家跟咱們不一樣啊,咱們就隻能憑本事、賣力氣呦。”他這口酸氣,飄得滿院都是。

“不是吧,說不定柳大人真有什麽急事。” 錢伯覺得新來的柳大人不像那種人。

“有什麽急事非得搭侍郎大人的車?” 梁虎嫌他蠢,白了他一眼,“唉,算了算了,你不懂。”

從衙門到沈延的家,一路都是平整的官道。

沈延閉目養神,一副不想理人的樣子。柳青也樂得如此。

她一雙眼睛順著車簾飄起的縫隙看向外麵,心裏卻盤算著怎樣才能單獨和這個提梁盒相處一會。

馬車即將行至沈宅,遠遠地見一輛馬車停在沈宅門前。

一個窈窕的女子由丫鬟扶著,從那馬車上款款走下來。

馬車漸漸駛近,柳青才得以看清她的麵容。

那女子正值妙齡。一張小巧的瓜子臉上,兩彎黛眉修得細細彎彎,丹鳳美目微微上挑,有種小家碧玉的嬌俏。

她穿了身櫻粉色杭綢褙子,烏亮的發絲梳了雙平髻,淡色的珠花往左右一插,襯得她和沈家圍牆裏探出的春桃一樣甜。

柳青不禁睜大了雙眼,這人可是多年未見的老熟人——沈延二姨母的女兒,馮姝月。

其實馮姝月與她也是很早就認識了,她們二人的母親是手帕交,所以馮姝月年幼的時候,她母親常帶她來劉家串門。

原本她們兩人關係還不錯,隻是有一次馮姝月看見她在臨摹一本蔡襄的孤版字帖,突然就發了脾氣。自那以後,馮姝月雖也還笑吟吟地和她打招呼,兩人之間卻總好像隔了層什麽,再也不如從前親近。

那本字帖是沈延借給她的,她便回去問沈延,那字帖到底有何不對。沈延想了想,才一拍腦袋:“哦,那本字帖是她給我的,她許是以為我轉送了你吧。”

柳青那時心寬得很,不太在意這些女兒家的小心思,現在回想起從前的種種,才覺得馮姝月應當是對沈延有著別樣的情愫。

她今年應當有十七八歲了,還梳著姑娘的發式,拖到這個歲數不嫁人,莫不是在等沈延吧?

馬車一停,沈延睜開了眼,他餘光暼了一眼扒在窗上的柳青,暗暗歎了口氣,也不跟柳青說什麽,兀自下了車。

他回身剛要去拎車上的提梁盒,柳青忽然回過神來一把將盒子按住。

“大人......”

沈延看向她。

“......您......您,貴宅有客人。” 她一時也想不出什麽說辭。

沈延朝她手指的方向一望,見馮姝月在台階上朝他嫣然一笑。

他劍眉微微一蹙,握在提梁上的手居然又鬆開了,回身吩咐車夫先在此等他一會。

柳青也不知他怎麽想的,見他朝馮姝月走去,心道機不可失,時不再來,即刻打開了那提梁盒的蓋子。

果然,一套卷宗躺在一些雜物上。

五年了,她求這本卷宗求了整整五年,多少次她覺得她這輩子恐怕都是見不到它的,可此刻它就在她的手裏。

她心髒砰砰地一陣狂跳,兩隻手抑製不住地微微戰栗,卷宗的紙頁發出嘩啦啦的輕響。

扉頁翻過,幾個濃黑深沉的大字赫然而現。

“犯人劉聞遠;所犯包庇反賊、貪贓枉法;刑名淩遲處死;注:犯人畏罪自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