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梁虎隨著夥計出了雅間, 心裏像揣了隻兔子,撲通撲通地亂跳。
沈延悄無聲息地來了南京,已經嚇了他一跳。除此之外,他也好奇柳青知不知道沈延來了。該不會隻有他自己不知道吧?
“他上來過嗎?”梁虎隨口問那夥計。
夥計自然知道他問的是誰:“您說那位姓沈的客官吧?那位爺在您那間的門外站了片刻, 小的問那位爺有什麽事, 那位爺就讓小的把您請到後門。”
好了, 那沈延定是看見他方才那番推波助瀾了, 梁虎心裏一緊。
但他轉念一想, 看到就看到唄, 沈延畢竟是正三品的侍郎,怎會因這點小事申斥他。
成珍樓的後門正對著一條安靜的小胡同,梁虎出門一看,右手邊正停著一輛石青色帷子的馬車, 車簾已經卷了起來。
他撫了撫長袍的前襟, 又歪過頭用力呼出幾口氣, 借此趕趕那酒臭味。一番準備之後,他才穩步走到車前,瞟了一眼車裏的身影,恭敬地行了一禮。
“下官見過沈大人。”
“……嗯。”
沉鬱冷清的嗓音,聽不出喜怒。
“.…..”梁虎微垂著頭,等著他示下, 可那一聲短暫的“嗯”之後, 就再無聲響了。
這邊一安靜, 遠處大街上的叫賣聲、車馬聲甚至小孩子追跑歡鬧的聲音都聽得異常清楚。
梁虎心裏直發毛,稍稍抬了頭, 朝裏麵瞟了幾眼。
沈延端坐在馬車的最深處, 上半張臉陷在昏暗裏, 辨不清神色,隻有那利落優雅的下頜輪廓顯得分外明晰。
也不過是片刻的功夫,梁虎卻覺得已經過了許久,這整個車裏的空氣都壓得他難受。
他今年三十有四,在官場上也混了十幾年了,原以為沈延不過是個小他近十歲的毛頭小子,能坐上侍郎的位置,不過是靠著運氣好,有個做大官的爹,又遇到了賞識他的上司。
然而上次他將河神案故意推給新來的柳青,沈延明明早就知道是怎麽回事,卻還是假作不知,由著他編一通瞎話再一層層地拆穿他。他才發現沈延此人城府深得很,根本不是個好糊弄的。
他來的時候早就想好了,若是沈延問起他方才在酒桌上的作為,他該如何巧妙地辯解,可現在沈延不吭聲,他心裏反而開始發虛,想著實在不行,他待會該如何認錯。
“……不知大人何時來的南京,下官失職,竟不知大人來此,否則定當好好迎接大人。”梁虎實在有些受不了了,鈍刀子剌肉最折磨人。
“梁主事有心了,”沈延薄唇微動,但依舊聽不出情緒,“我找柳主事有事,勞煩梁主事替我叫他出來吧。”
“……是,下官這就去。”
沈延要找柳青的話,方才直接讓夥計叫柳青出來不就得了,為何要大費周折,讓他去叫呢?
分明是讓他幫柳青解圍。
“柳主事身體好像有恙,”梁虎猜著沈延的意思,又補了一句,“下官也早想勸他回官驛歇著。隻不過那應天府的王通判實在熱情,柳主事推卻不過……”
梁虎越說越覺得,自己說的都是真心話。一開始就是那王友能先盯上柳青的,他就在旁邊說了兩句而已。沈延方才什麽也沒說,或許他就是根本沒瞧見什麽。
“......嗯。”裏麵仍隻是應了一聲。
梁虎覺得已經化險為夷,便向車裏行了個禮,轉身要走。
“梁主事,”沉冷的聲音響起,“若我沒記錯的話,你在刑部做主事,已有九年了吧?”
梁虎腦筋一繃,沈延好端端地怎麽突然提起這事?
“……回大人,正是。”
“人往高處走。梁主事想更進一步,也是人之常情。可是晉升之事憑的是各人的本事,梁主事莫要想偏了。我記得我和梁主事說過,同僚之間,即便不能幫扶,至少也不能互相傾軋——還望梁主事謹記。”
“.…..是。”
梁虎的臉刷地一紅。
酒桌上的情形,沈延果然是看到了,一開始沒提,大約就是想看看他的態度。可是他……
哇哇—
梁虎剛走,車頂上便傳來了粗啞的叫聲。
沈延一聽見這聲音,眉間微微起了皺。
撲棱棱——一隻大烏鴉從車窗飛進來,兩隻爪子牢牢地抓住窗框,對著沈延又哇哇地叫了一通。
它這嗓音吵得很,沈延蹙著眉看了它一眼。他雖聽不懂鳥語,但大概也猜得到它是什麽意思。
“……別催了,一會他就出來了,受罪也是他自找的。”
哇哇——
大烏鴉似乎很不同意他的話,凶巴巴地揮了揮黑亮的翅膀,叫得比方才還用力。
沈延歎了口氣,幹脆閉上眼不理大烏鴉。
他原本都不想管這事,此時居然也已經坐在這了。
先前在客棧,他聽說柳青被接去喝酒,便即刻想到郎中的囑咐——千萬千萬不能飲酒。
可郎中的囑咐柳青還不知道。他既然知道了,是不是至少該提醒他?畢竟看他方才那副樣子,像是經不起半點折騰了。
可柳青人都已經走了,他難道還為這點事追過去?即便沒有郎中的囑咐,柳青這麽大個人,總應知道身體不適的時候不該喝酒,若還是喝了,那便是自己不把自己的身子當回事,他一個上司跟著操什麽心。他今日管得已經夠多了,不管是情分還是本分他都已經盡到了。
他便將此事放到一邊,不再去想。
誰知沒一會的功夫,居然有隻黑乎乎的鳥撲棱棱地從窗外飛進來。
他原本是一驚,卻見那鳥進了屋也不亂飛,就落在他的書案上,把嘴裏叼著的東西往他麵前一扔。
那是一塊銅製的小牌子,不到他的巴掌大,看著極是眼熟。他翻過來一看,上麵刻著字——“刑部出入放行,借者與借與者同罪”。
這不是京師刑部的腰牌麽。
哇哇——那鳥粗啞著嗓子衝他叫了幾聲。
他握著腰牌看了看那鳥,從頭黑到腳,是隻烏鴉。它從哪裏叼來的腰牌,還是京師的?
他忽然想起,柳青是養了隻烏鴉的,他們一人一鳥常在一起,總讓他想到劉語清,繼而心中煩悶。
眼前這隻烏鴉是柳青的?應當錯不了,這腰牌是嚴禁出借的,除了柳青的住處以外,不會落到別處。
這鳥看他一直盯著腰牌,似乎很是焦急,一會飛進一會飛出的,看樣子好像是要他跟他走。
語清跟他說過,烏鴉是通靈性的。他們二人年幼的時候她還曾拿她養的烏鴉當信鴿使,寫了小紙條讓烏鴉帶給他。
她後來還特意來問他,有沒有收到烏鴉帶的信,一聽他說有,就喜滋滋地笑起來。
“我就說嘛,我的鴉鴉聰明著呢!以後我要是有急事需要你幫忙,就讓我的鴉鴉來找你,到時你可一定要快點來幫我的忙啊。”
他那時一口答應她,心想她要是哪天真遇到麻煩,他自然會即刻趕過去幫她的。結果這個約定到現在也沒用上,她從未讓她的烏鴉來找過他。
今日終於有一隻烏鴉來找他,主人卻是另一個人。
他心裏想著從前的事,眼前這隻大烏鴉卻快要急死了,見他站著不動,已經來啄他的袖子,催著他快走。
罷了,他既然知道柳青去了哪家酒樓,還是去看看吧。反正他今晚也沒什麽事,他要見的那個人今天還見不了。他就當是特別照拂做事認真的下屬吧。
……
梁虎從沈延那領命之後,拖著步子又回了成珍樓。
他原是擔心,怕他給沈延留下了壞印象,影響仕途,結果擔心到了後來就成了怨憤。
沈延口口聲聲說什麽晉升全憑各人的本事,那柳青一個新來的下屬得到沈延的種種照拂,而他這個衙門裏勞苦功高的,卻屢次因柳青的事被沈延敲打,這憑的是什麽?還不是柳青和沈延的關係!
他步子底下帶著氣,進雅間的時候好似卷了一股惡風進來。駱聞忠見他臉色陰沉得嚇人,忙問他怎麽了,他隻搖了搖頭說無事,就直接走到柳青身側。
柳青此時已經全趴在了桌子上,額頭上是一顆顆豆大的汗粒。
她方才飲完那第二杯就想走了,可是她剛撐著桌沿站起來,跟駱、王二人說了幾句告別的話,便覺得腹內一陣巨疼,眼前直發黑,她便趕緊又趴了回去,想等這痛勁緩一緩再起身。
王友能叫了她幾聲,見她不答應,以為她醉倒了,竟伸出肉手要去摸她的背。然而他手伸到半路,就被梁虎一把抓住,塞了回去。
王友能吃了一愣,卻見梁虎一把扯了柳青的胳膊將她半扛起來。
“梁大人,這是何意?”王友能心裏壓著火。
他對柳青有意思,那兩人肯定早就看出來了,可他們方才不僅看著不管,還慫恿柳青喝酒。既然都不管了,幹嘛這會跑過來壞他的事?
“沒什麽意思,”梁虎瞅了王友能一眼,王友能這副樣子,他本也覺得膈應。他懼著沈延,不敢把火氣撒在柳青身上,反倒越發覺得王友能不順眼,“柳主事好歹是朝廷命官,請王大人自重。”
“梁大人,你怎麽了?”駱聞忠問道,他在一旁聽得直奇怪,怎麽梁虎回來後跟變了個人似的。
“……沒什麽,就是覺得柳主事身子不爽利,得好好歇著。”梁虎敷衍道。
沈延明明到了,卻不進來,明顯是不想讓人知道他來了南京,那他作為下屬怎能將這事說出來。所以柳青這事隻有他自己扛下來。
王友能覺得梁虎簡直是莫名其妙,方才還湊熱鬧起哄,到了這會了居然讓他自重。
“梁大人,我這好心好意給你們兩位接風,你就這麽把人帶走了,於理不合吧?”
他這麽一說,梁虎心裏那把火蹭地竄上來,再張口就更沒好氣。
“王大人,你有什麽癖好,梁某沒興趣。但我奉勸你,離我們京師衙門的人遠點!”
他說罷,看都懶得再看王友能一眼,拉扯著柳青就往外走。
柳青這邊,腳下像踩了棉花,虛浮不穩,眼前那團黑蒙蒙還久久不散。
她是不是已經昏了頭了,這三人方才不還是一夥的麽,現在梁虎怎麽開始替她說話了?
罷了,她也顧不上這些。她一邊往外走,一邊回頭看著王友能,那意思是叮囑他找人的事別忘了。
王友能看在眼裏,卻以為是柳青對他也有留戀,便愈發地恨上了梁虎。
梁虎看柳青還要回頭看,心裏更是怨憤。要不是因為柳青,他也不會挨沈延一頓不冷不熱的敲打。他手上猛一使勁扯她,她腳下跟不上,差點摔了個趔趄,他又嚇得趕緊扶住她。
萬一把柳青摔著了,他回去找沈延告狀怎麽辦?
真是這也不行,那也難受。梁虎忽然覺得,他這輩子就沒這麽憋屈過。
柳青被連扛帶拖地送到了沈延的車上,雖然頭依然昏沉,意識卻還算清醒,還能清楚地知道車上坐的是沈延。
難怪梁虎的態度突然大轉彎,還主動把她送出來。想來這都是沈延的安排。
說也奇怪,梁虎帶她下來的時候,她還能撐一撐,走幾步,現在一見到沈延,卻好像是見到了親人似的,身上緊緊繃住的那點勁全都泄了下去,連坐也坐不起來了。
她強提著眼皮看向他,卻發現他一臉的冷意。他自己不知道,他這副樣子看人的時候,真是讓人心慌得很。
“……多謝大人。”柳青兩隻胳膊撐住座位,算是欠了身謝他。
沈延冷哼了一聲:“不必,謝你養的鳥吧。”他從袖子裏掏出一塊小銅牌扔到她身旁。
“啊?”柳青以為聽錯了。
哇哇——來福此時已歡快地衝進了車窗裏,落在她的手邊,
柳青看見那塊腰牌,便大概猜到了怎麽回事。她騰出一隻手撫了撫來福的羽毛。
“讓大人費心了,下官惶恐。”
“……”沈延合著眼睛,一點聲響都沒有。
柳青都以為他不會說話了,卻又聽到他淡漠的聲音。
“柳主事,我原還覺得你雖然偶有衝動,但也還是個有分寸的。可今日這事,你還真是讓我刮目相看。你這麽愛喝酒,我把你叫下來是不是壞了你的興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