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搬兵

巷子深處,總算浮起些昏暗的燈光。

就快到師父家了。

柳青力氣小,抱著珠珠小跑很是勉強,突然腳下一絆,二人便朝前倒下去。她下意識地側了身,將珠珠攬在懷裏,自己咚地倒在地上。

這一下摔得狠,柳青隻覺得眼前發黑,鈍痛難忍,一瞬間差點喘不過氣來。

珠珠突然從夢中驚醒,雖然有柳青在身下墊著,沒摔到哪,但她一睜眼發現四處都不認識,還是嚇得嗚嗚哭了起來。

跟著她們的那人幾步就追了上來,見珠珠還壓在柳青的手臂上哭,趕忙把她抱到一邊去,轉身查看柳青。

“摔疼了沒?好好地跑什麽?”責備的口氣裏透著心疼。

柳青痛得直倒氣,借著不遠處的燈光才看清來人。

這人一身蓮子白的大氅,頭上戴著四方巾,一張溫雅的麵龐上明眸皓齒,雙眉還微有些彎,看上去脾氣甚好。

“……師兄,” 柳青終於鬆了口氣,“我還以為是……”

她雖還痛著,卻不想等著人扶,下意識地一撐地,禁不住嘶了一聲。

肘部鑽心地疼,疼得她出了一身的冷汗。

“你別動!” 齊錚蹙著眉蹲到她麵前,握住她另一隻胳膊向前一拉,利落地將她背到了身上……

齊宅雖到處有光亮,卻是安靜得很,此時已經接進二更,各院的人早就睡了。隻有來福見了她,飛過來在她臉上蹭了好一會。

柳青見珠珠瞌睡,給她吃了塊點心,就哄她睡了。

她輕推了槅扇出來,見齊錚正坐在院子裏,眉間微微蹙著。

“讓下人哄不就好了,你這胳膊還疼著呢。”

柳青卻嘻嘻笑著,故意扯到別的地方去:“是我不好,竟讓太醫院的院判大人久等了。大人今日不是休沐嗎,去了什麽好地方,這個時辰才回來?”

齊錚看了她一眼:“隨便走走。”

他可是一整日都在家,是放心不下她,才特意出了巷子去等她的。

她一個姑娘家,雖是扮成了男子,但這個時辰還沒回來,總是不安全。

齊錚將藥箱拿近了些,又拉起她的袍袖查看。原本光潔又細嫩的手臂上生生磨掉了一層皮,一點一點地往外滲著血絲。她肘部關節的位置顯得凹了些,想來是方才那一戳,脫臼了。

他怕袖子蹭到她的傷口,小心翼翼地將袖子拉好,輕輕握住她的手肘感覺了一下。

“這是誰家的孩子?”他低頭問道。

“是——”柳青剛要回答,忽然瞬間一痛,她的小臂已經被他精準地複了位,“是犯人家裏的。”

“你呀,就是心太軟,連犯人家的孩子也管。”齊錚放開手,打開石桌上的藥箱,小心翼翼地取了棉花和藥膏放進托盤裏。

他看著托盤猶豫了片刻:“我讓人來幫你上藥。”

別人都是粗手笨腳的,若是可以的話,他想自己給她上藥。隻是他既然知道她是女孩子,總是要有些顧忌。

“那不必了,都這個時辰了,”柳青擺了擺手,“……就是我想讓這孩子住上些日子,師兄你看行不?這孩子挺乖的。”她一臉討好地瞧著他。

師兄是師父的小兒子,師父不在,師兄答應也是一樣的。

“唉,行吧。”他一副勉為其難的樣子。

她原不必如此,她要養的孩子他怎麽會推出去。

“我命真好,遇到師兄這麽好的兄長,就是親兄長也不過如此啊!”柳青笑嘻嘻地連作了好幾揖。

“還笑,看那一下摔的,疼了吧!”

師兄就是師兄,幹嘛跟兄長混為一談。他雖然一直扮演兄長的角色,卻並不希望她僅僅將他視作兄長。

“不疼不疼。”柳青聲音裏帶著笑,暗暗咬著牙上藥。脖頸上的虛汗還沒幹,就又沁出來了,耳後幾縷發絲垂落下來,黏在她纖長白皙的脖頸上,顯出些毫不刻意的柔媚。

齊錚看了看她,默默地把用過的棉花收攏到一處。

脫臼哪有不痛的,方才她那臉色可是白得像紙一樣。

不過她慣是如此的。

整骨之術,割肉挫骨,藥力褪去之後便是百刃穿體之痛。當年父親怕她受不住,隻肯分三年完成,她卻說時候不等人,跪在父親麵前不起來,求他一年完成。

父親無奈,隻好與她約定,若是她實在疼痛難忍,便要停下來,等個一年半載再繼續。

或許正因如此,她的屋子曆來安靜,從來聽不到半點□□。他每每為她拆換細布,總見她兩隻手死死地抓著躺椅,青筋暴突,額發濕噠噠地貼在麵無血色的小臉上,口裏卻一聲也不吭。

細布一換好,她整個人就像卸了勁一樣,癱軟在躺椅上,可等他收拾好藥箱,準備離開的時候,她又非要顫栗著坐直了身子,極認真地向他道一句“有勞師兄了。”

他姐姐妹妹雖多,卻還從未見過這樣的姑娘,然而父親隻說她是故人之女,讓他日後都叫她師弟,其他的一概不要打聽……

“對了,你方才怎麽跑起來了,都快到家了。”他方才就好奇這事,此時才想起來問。

“唔……就是想早點回來嘛。”柳青手捏著棉花笑道。

珠珠姐姐的遭遇,讓她又想起了押送途中的事,所以一走夜路就心慌。當初她一棒子下去,那個欲行不軌的押差顫巍巍地倒在地上,也不知是死是活。她就是在那一日逃離了押送的隊伍,成為了逃犯。

她雖然對師兄放心,卻也不想告訴他這事,白白給他添一分風險。

“對了師兄,最近有什麽新鮮事沒?你給那麽多皇親國戚看病,總有些不尋常的事吧。”她趕緊換個話題。

“……嗯,有倒是有,”齊錚知道她不想說,也不勉強她,反正她的秘密本來就多,“不過是信裏看來的。我有個南京的朋友說他表妹一年前走失了,近日才好不容易尋回來,可是臉上多了許多疤。她家裏人要給她抹藥,讓臉上的疤淡一些,她還不肯,說就這樣最好。更蹊蹺的是,那姑娘一見家裏的小廝或者管事就死命地捂著領口,渾身打哆嗦,非要找個角落蹲一會,才能平靜下來。家裏人問她怎麽回事,她就是不肯說。

“我那朋友問我能不能開個方子給治治。可我跟他相隔萬裏,病人都沒見過,我又怎能隨便開藥……”他邊說邊搖頭。

柳青案子看得多,一聽這話就警覺起來:“那姑娘是南京人對吧?我聽著這事不簡單,等我將手頭的案子料理完,去問問南京刑部有沒有遇到過類似的受害者。”

“你那麽忙,可別操心這個了,”齊錚歎了口氣,“我看你們衙門的事也太多了,要不我讓爹去找沈君常說說吧,讓你輕鬆一點。”

“不必不必不必。”柳青嚇得直擺手,師父在三法司地位太高,他專程去替她說話,實在太過招眼。

翌日,順天府的人並沒有來催柳青結案,大概是二品官打過招呼了。反正凶犯已經落網,結案也不是難事。

相反,這回是柳青去順天府找了二品官。

他這個身份,她原也不指望一定能在順天府找到他,不料裏麵幫她通報的衙差片刻的功夫就跑出來,請她進去。

“……大人,事情的經過便是如此。那少年雖有錯,但廣德侯之子奸|汙他姐姐在先,此案若要公平,不可隻定那少年一人的罪,須得連同廣德侯之子一同定罪。”

柳青說得義憤,但二品官搖著扇子,似乎不以為然:“所以呢,來找爺做甚?”

“……因此案大人全程參與,小人想求大人幫個忙。”

二品官揚了揚下巴,示意她說下去。

“如今能證明廣德侯府三公子罪行的便隻有他身邊的小廝,下官想錄他的口供,可是下官官職卑微,若下官一人去侯府,恐怕連門都進不了。所以下官……想求大人與下官同去。有大人在,下官定能進得門去。那小廝即便說謊,下官也總能找到漏洞。作偽證同樣要受刑,那小廝很有可能招供。”

他不是就愛摻和這些事嗎,把他這尊大佛搬出來,看誰還敢攔路。況且他總是一副誰都入不了眼的樣子,那讓他去對上位高權重的廣德侯,真是再合適不過了!

“哎呦,這會想起爺來了?” 二品官的嘴角又如往常一般噙著戲謔的笑,“別以為爺不知道,當初在河神廟的時候,你心裏把爺罵了千八百遍吧?”

柳青太陽穴突突地跳,就因為他,她差點丟了官,還險些沒了命,連心裏罵一罵都不行嗎?

“下官豈敢,下官這些日子跟著大人,不知長了多少見識,對大人的崇敬之心日益增長,當真是日月可鑒。”

柳青已拿出了最豐沛的感情說這一段話。

二品官扇子一停,嘴角的笑意漸漸暈開,一張俊美卻高傲的臉顯得親切了許多。

他自然知道她這馬屁全是胡亂拍的,但因出自她的口,他卻依然覺得很受用。

“唉,爺為了你好,勸你別去。”他的神色少有的認真,“這個世上本就無公平可言,你想要公平,須得先有權力。這個案子你查清了,很好。但是,到此為止,別給自己找麻煩。”

柳青剛要開口,他抬手示意她聽他講完。

“我問你,若真有公平,你直接去廣德侯府找證人便是了,何必來找我?你想必是猜到了我的身份,想讓我幫你鎮一鎮廣德侯,是也不是?但是我也明明白白地告訴你,我不會為了你得罪他。”

柳青抿了抿唇,他既然是這個態度,多說無益。她原也是幼稚了,他們這些高高在上的王公貴族,平日玩一玩也就罷了,怎會真的在意百姓的公義。

她剛要行禮說她叨擾了、即刻告辭,二品官卻又開了口。

“除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