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不可饒恕

柳青裝作不在意,繼續道:“我原是想試探於你。如今看來,此案的確與你無關。我們雖然抓了她,她卻始終不願說出原委,我聽說你是她的弟弟,以為你知道內情。現在看來,你是全不知情了?”

“小民......小民......小民不知。”

少年兩隻拳頭攥得青白。他透過支出去的格窗,留戀地看了看院子裏的妹妹,妹妹懷裏抱著布娃娃,也正眼巴巴地回望著他。

柳青看了他一眼:“那好,那此案便是了結了,我們就先回去了。你姐姐近日都關在刑部大牢,裏麵陰冷,你可以給她送幾件衣服。” 她起身要走。

“......大人!”他眼神慌亂,似乎很怕她走出這間屋子,“大人且慢,”少年突然一個箭步攔住她,“不該抓她,那幾人是罪有應得!”

“......你知道實情?”

“人是我殺的!”

少年雙眼通紅,聲音壓得極低,似是在拚命壓製著心裏的野獸。

柳青暗暗籲出一口氣:“......為何殺人?”

或好或壞,總算有個定論。她還從未這麽糾結過,既盼著他承認,又怕他承認。

少年像是好不容易搬開了壓在胸口的大石頭,一下子暢快了許多。

“因為他們該死!”他的目光依然如她最初所見的那般純然,隻是眼底多了把熊熊燃燒的烈火。

“蓮若姐姐待我們雖好,卻不是我們的親姐姐。我姐姐已經在兩個多月前死在那幾人的手裏。”

“他們殺了你姐姐?”

“他們沒有取她性命,卻做了比取她性命還要傷她百倍的事。”

“......” 柳青明白了他的意思——那些人的確做了無可饒恕的事。

衙門談及欺侮女子者,往往會說其毀人名節,似乎女子所受的傷害就僅此而已。隻有親曆過劫難的人才知道,真正的傷害遠不止於此。

曾經,她險些就成了這種劫難的受害者。

她還記得,那時候她們被押送至泰山腳下。在那個無望的夜裏,遠處雖有星星點點的燈光,卻似乎永遠無法觸及。她隻有拚命地跑,跑到草鞋丟了,跑到地上的沙石已經嵌進腳底的血肉裏,也不敢停。

月色慘淡,目之所及全是一片死寂,耳邊隻有她和身後那人的腳步聲和她自己粗重的喘|息。

淚水止不住地湧出來,她怕模糊了視線看不清路,隻有不停地眨眼,將淚水擠出去。

那人粗重的氣息越離越近,惡臭的酒氣直往她鼻子裏鑽,她覺得下一刻他的手就要觸到她。

她的喉嚨已經喊啞了,卻仍是無人應她,她該怎麽辦……

“小民的姐姐原是在廣德侯府家做丫鬟,” 少年的聲音響起,將她拉回到眼前,“銀子雖少些,卻不用簽身契。大概兩個多月前她突然跑回家來,說往後不在侯府做了,再換個人家。”

“小民問她為何,她不肯說,小民隻當是那侯府宅院大,有人欺負她,便想著換個好人家幹活也好。

“誰知大概過了四五日,小民帶著妹妹逛廟會回來,卻發現姐姐已經拿刀割了腕子,救也救不回來了。

“小民報了官,可衙門一看屍首就說她是自盡。

“小民當然知道是自盡,可是憑什麽?姐姐回來那日還好好的,怎會突然想不開?

“小民跑了衙門好幾次,可衙門的人說既然人是自己死的,別的他們就管不著了......”

原來如此,難怪小姑娘說到姐姐的時候總顯出些超乎年齡的淒苦。她還那麽小,心裏有苦又說不出,恐怕是比大人還要難過許多。

看到至親的人那樣倒在眼前,那種滋味沒人比柳青更懂。

“哥哥,哥哥,能出來了嗎?” 小姑娘把槅扇拍得叭叭響,卻突然被人像拎小獸一樣拎了起來。

二品官的臉從格窗探進來:“這孩子不懂事,我把她拎走。”

話雖這麽說,他卻是一臉好奇地把屋裏兩個人都仔細打量了一遍,竟然發現這裏麵的二人都紅了眼眶。

到底是女人呐,審個犯人還審出感情來了。

“再有片刻就好,勞煩大人了。”

柳青知道他是等得不耐煩了,趕緊躬身施了一禮。

她今日也是膽大包天,竟敢間接地讓他看孩子。不過也實在沒有旁人在,他既然非要跟來,也隻好麻煩他了。

說起來也奇怪,以這位的身份和臭脾氣,他居然答應了。還不止如此,她總覺得他今日比之前溫和了許多,難道是因為她知道了他的秘密?

有時侯,兩人互相知道了對方的秘密,關係就會變得微妙而奇怪,但總還是比旁人親近一些。

“後來呢?” 她見二品官將小姑娘拎遠了些,又接著問,“你如何認定是那幾人害了你姐姐?”

“您是知道的,我賣餛飩。我原是在楚韻閣正門的那條街上賣,那裏熱鬧,客人多。我們家有自製的調料,餛飩餡的味道比別人家好吃,楚韻閣的姑娘有時特意讓跑堂的來買。

“有一回她們要的多,我就和跑堂的一起送去,才發現那個叫蓮若的姑娘我是認識的。她原是我家的鄰居,後來她爹死了她叔叔把她賣進去的。

“她問起我家的事,聽說我姐姐死之前在廣德侯家做丫鬟,大吃了一驚。她說廣德侯的三兒子她招待過幾回,有一回他醉酒,似乎把她認成了別人,一個勁地喊她“月娘”,還一直說他知道錯了,以後別來找他之類的。”

“她原以為是別家同名的姑娘,聽我一說就懷疑是他欺負了我姐姐。我把家裏攢的銀子都拿出來買通了侯府裏跟我姐姐交好的一個婆子,讓她跟那畜生身邊的人打聽。原來我姐姐在侯府的時候,就被那畜生百般調戲。我姐姐辭工以後,他居然帶著那幾個混賬把她堵在了一個小胡同裏,還汙她偷了侯府的東西,逼她上他們的馬車......”

少年臉氣得通紅,額角的青筋高高地凸起:“我姐姐她那麽好,一張口就帶著笑,誰找她幫忙她都幫,人家但凡對她一點好,她都能記一輩子......她這樣的人,憑什麽被這些天殺的畜生給作賤死?”

柳青聽著他的話,自己的兩隻手也微微地戰栗起來。

她不停地提醒自己,過去的事都已經過去了,眼下她隻是在聽旁人的事,與她無關。

可是腦海裏那些永遠抹不去的畫麵,就是止不住地湧上來。

被扯|爛的粗麻衣裳、從她手中脫落的頂門杠、昏倒在地的那個人......

所幸,她比他的姐姐幸運,逃過一劫,但那種恐懼和絕望似乎永遠地住進了她身體的某個角落,難以根除。

她閉了閉眼,啞聲問道:“所以你和蓮若設計了這一套計劃,你提早一個月將擺攤的位置改到河堤上,等他們習慣你的存在,愛吃你的餛燉,再伺機下手?”

“是。我用的幻藥很是霸道,人吃進去後,隻要稍加活動,便會顯出效果,往日懼怕的東西如在眼前,人行動癡癡顛顛。他們就算不掉進河裏,回去的路上也難免出事。但是他們一共四人,我隻能一個一個地下手,所以至少要讓他們先吃過幾次,才不容易疑心到我頭上。”

柳青點點頭,十幾歲就能有這等心思,若是待他成年,恐怕官府衙門根本不是他的對手。

這等天資,若是能好好上學讀書,將來不論是走仕途還是做些旁的什麽,都有一番遠大的前程。

可他既然手上沾了血,便再無以後了。

“你恨那些人我明白,”她長長地歎了口氣,明白歸明白,她還是替他難過、惋惜,“可是那白秀才呢,他與你無冤無仇,卻白白死在你手上。你難道不會愧疚、後悔嗎?”

“殺那幾個人,小民不後悔,他們該死。若是重來一回,小人一樣不會放過他們。隻是那秀才……小民對不起他,”少年臉上的怨氣散盡,漸漸顯出灰敗之色,“不瞞大人,小民原打算將廣德侯府那個畜生除掉之後,就去衙門投案,一命抵一命,小民把命還給他便是。”

“白秀才的家人根本不稀罕你的命,他們隻要他活著!”柳青淡淡道。

同樣,他即便將這幾個紈絝子弟全都殺光,他姐姐也回不來了。

她曾經無數次地想,若是那個害她家破人亡的人能讓父親、母親和姐姐妹妹全都活過來,她可以徹徹底底地原諒他,什麽都不計較,她這些年所受的苦,她可以全都不在意。

隻可惜,幻想便隻是幻想而已。

柳青離開這個小院的時候將那小姑娘也帶在了身邊。

小姑娘乳名叫珠珠,少年自知難逃一死,被差役帶走之前跪求柳青照顧珠珠。他總覺得柳大人雖是官,和他身份差得太遠,但柳大人會答應他。事實也是如此。

他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這個妹妹,原以為自己的計劃天衣無縫,他為姐姐報仇之後還可以帶著妹妹好好的過活,沒想到竟是如此結局。

柳青連自己都沒工夫照顧,哪裏有功夫照顧小孩子,可是珠珠如今孤苦伶仃,她又不忍心將她塞到養濟院那種地方去,隻好先讓她跟著自己,等找到願意領養的好人家再送過去。

珠珠看著哥哥要被穿衙差服的人帶走,雖不知是怎麽回事,卻知道哥哥一時回不來了,抱著哥哥的腿哭得稀裏嘩啦。哥哥滿臉是淚地將她的小手掰開,握著她的肩膀,叮囑她以後要好好跟著大人,不許任性。

方鈺得知柳青的審訊結果後,也帶人緝捕了蓮若。

蓮若原與那幾個紈絝並無糾葛,隻是她也曾有同樣的不幸,聽到珠珠姐姐的事,便好像看到了當初的自己。再加之她與少年一家本就相熟,便答應為少年通風報信。同為女子,她當初沒有討回來的公道,要幫她們討回來。

二品官見差事辦完,似乎還想和柳青說幾句,無奈珠珠還摟著柳青的脖子嗚嗚哭個不停,聲音還時大時小,以至於柳青老是聽他的話聽到一半就得去安撫珠珠。

他說了兩句便不耐煩了,狠狠地瞪了珠珠的後背一眼,說了句“爺走了”,就踩著一股無名氣上了車。

方鈺見柳青帶著孩子,便將馬車讓給了柳青,然而柳青並不想讓衙門的車夫看到她落腳之處,所以隔著一段路便下了車,抱著珠珠走進了漆黑的巷子。

珠珠趴在她的肩膀上,已經睡熟了,她卻很希望她醒過來,能跟她說說話。

時隔數年,她以為她已經克服了對黑暗的恐懼,可是今日聽說了珠珠姐姐的遭遇,她這麽多年的努力似乎全白費了。

身後腳步聲響起。這麽窄的巷子,若是有人對她不利,她根本無處可藏。

她不禁加快了步伐,那人的腳步居然也快了起來,那必是跟著她的了。柳青完全慌了神,抱著頗有些分量的珠珠小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