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關鍵人物

柳青長眉微簇,昨日傍晚還在楚韻閣裏偎紅倚翠,一回家就突發惡疾死了?

這是什麽惡疾?

她隨著前來吊唁的賓客進了靈堂,見一口金絲楠木大棺材陳放於堂中,侯府家中的男丁跪在旁側,個個形容憔悴。

一個五十來歲灰發長須的男人立在一側,與賓客依次見禮。他神色雖凝重,但接人待物仍是一絲不苟,似是絕不肯在賓客麵前失一分的體麵。

此人便是徽先伯,柳青從前是見過的。

他身後一個上了年紀的婦人,穿了一身粗麻,由婆子攙扶著,勉強與客人見禮。這婦人麵龐白淨,保養得極好,但眼窩深陷,一雙烏幽幽的眼睛癡癡地望著某處,看上去黯然無神。想來此人應當是伯爵夫人了。

此時已是午後,賓客並不多,柳青故意排在眾賓客之後,等輪到她的時候依例向亡者和他們兩位行禮。

徽先伯見她臉生,問她是何處來的賓客。

“鄙姓柳,單名一個青字,任刑部主事一職。叨擾貴府本是為了一樁案子,想請教四公子幾件事。不料天妒英才,四公子竟突然辭世,鄙人便來盡一份心。”

“柳主事有心了。” 徽先伯點點頭,並不欲多說。

伯爵夫人一聽刑部二字,卻是雙眸一動,朝她看過來。

“其實……鄙人聽說四公子曆來身強體壯,昨日回府前還有人看到四公子好好的,爵爺可有疑心過四公子身故的原因?”

這麽說恐怕會引人反感,換了是從前的她,斷然說不出這種話,但是如今的她所剩時辰已經不多了,哪有功夫繞彎子。

徽先伯耐著性子道:“柳主事多慮了,犬子其實有些隱疾,不足為外人道而已。”

“四公子正當壯年,昨日還有人看見四公子和廣德侯府公子在一起玩樂,有說有笑的,又怎會突然病故?爵爺竟半點疑心都不曾有嗎?”

“柳主事,” 徽先伯似是知道些什麽,一聽見廣德侯公子這幾個字,一雙眼睛立時顯出淩厲,“我自己的兒子,我自己清楚,用不著外人來告訴我。柳主事若沒有旁的事,便好走不送了。”

伯爵夫人捏緊了帕子,似乎是欲言又止。

柳青權當聽不懂徽先伯的逐客令:“爵爺,鄙人近日接過幾樁案子,幾位亡者死前行為怪異,似是在努力躲避某個人的追逐,口裏還喊著‘別追我了,我錯了’之類的。這些人其實是被人下了幻藥,精神恍惚之時做了危險的事才會喪命。鄙人猜想,若四公子殞身前也是如此,那凶手恐怕……”

“夠了,” 徽先伯厲聲喝止,“來人呐,送客!”

幾個高壯的家丁聽見主人號令,朝柳青走來。

“老爺——” 伯爵夫人一把扯住徽先伯的袖子,“咱們兒子不就是他說的這樣?就讓他說完吧,總不能讓咱們兒子就這麽不明不白地死了吧。”

徽先伯不為所動,示意一旁的婆子將夫人扶走。

柳青已經被幾個家丁圍住,再不走,就要被人推搡出去了。伯爵是超品,而她隻是個六品的小官,人家哪怕將她扔出去,她也不能如何。

“告辭。” 她行了一禮,轉身出了靈堂。

柳青這一走,伯爵夫人竟是淚如雨下,任那婆子怎麽拉拽,她也不肯挪動半分。

“老爺,兒子的命不比麵子重要嗎?為何不聽他說下去?”

徽先伯見堂中沒有外人,長歎一聲:“家醜不可外揚,老四和那幾個敗家子做的那些事,你當我不知道?一準是他在外麵做下了什麽醜事,人家找他尋仇。這種事怎麽能讓外人知道?”

“那——那你就寧可讓兒子這麽不明不白地死?” 伯爵夫人氣得眼眶通紅。

“我自會派人去查的,但是得咱們自己查,哪能交給外人呢?你讓那刑部的人查,萬一拔出蘿卜帶出泥呢?別說我這老臉沒處放,鬧得大了,說不定還得削俸。咱們有好幾個兒子呢,你不替他們想想?”

“呸,他們都是你的兒子,不是我的。我就一個兒子還在棺材裏躺著呢!再說,人家正經查案的你不用,等你自己查出來,猴年馬月了?”

伯爵夫人越說越難過,被婆子攙著,嗚嗚地哭起來。

徽先伯覺得太陽穴跳得直疼,抬手正要揉,卻見一隻通體黑亮的大鳥哇哇地飛進來,翅膀撲棱棱地扇滅了棺材前的幾根蠟燭,盤旋了一周才落在棺材頂上,緊接著又飛進來第二隻、第三隻……

接連十幾隻烏鴉飛了進來,落在棺材沿上圍了一圈,哇哇地叫個不停。

粗響的嗓音帶著淒厲,若不是天色還亮著,恐怕是瘮人得很。

伯爵夫人嚇得半張著嘴大喘氣,根本說不出話。跪在地上的幾個人也紛紛站起來,盯著那些烏鴉,不敢靠近。

徽先伯還算淡定,讓幾個家丁取家夥驅趕烏鴉,可是烏鴉們躲得快,轉眼又飛到了房梁上,依然對著下麵的棺材叫個不停。

“爹,這——這是大大的不祥之兆啊,他們這麽圍著四弟,恐怕真是四弟怨氣未消啊!”

“是啊,爹,咱們要不報官吧,這也太嚇人了。”

“住口!胡說什麽!” 徽先伯喝住眾人,指揮家丁繼續驅趕,可那些烏鴉聰明的很,就貼著房頂飛,根本打不著。它們飛飛歇歇,嘴裏哇哇的不停,就是不肯走。

“我的兒啊——” 伯爵夫人看得頓足捶胸,“娘知道你怨我們。罷了,你爹不管你,娘管你!”

“去,” 她似乎忽然來了力氣,抬手一指門邊候著的小廝,“現在就去報官,不用去順天府,直接去刑部!”

“不許去!” 徽先伯大吼一聲,“誰去我打斷誰的腿!”

“好好好,” 伯爵夫人一雙罥煙眉陡然豎起,似是下定了決心,“不用你打,我自己一頭撞死,陪我兒子上路……”

伯府外,柳青早早讓車夫將馬車停到一側,自己躲在馬車背後,盯著伯府敞開的大門望眼欲穿。

時辰一點點過去,來福這個差事也不知辦得如何。萬一徽先伯鐵了心不說實話,或者這四公子真就是突發惡疾,她豈不是白白耗費了寶貴的時辰?

她正急得抓心撓肝,忽見裏麵走出個小廝,此人她方才似乎在靈堂裏見過。

她趕忙若無其事地走過去,那小廝一見她,眼前一亮:“……您是方才來的那位刑部的大人吧?您來得正好啊。”

“……正是,我有樣隨身之物不見了,沿路回來找找。不過你這話怎講啊?” 她一副聽不懂的樣子。

“就是我們家四少爺的事啊,我們老爺想了想,覺得還是報官好,正要讓小人去刑部請您呢。您回來得太巧了,要不勞煩您隨小人再回去一趟吧?”

那小廝一臉賠笑,方才給人家轟出去,現在又得笑臉請回來。

柳青假意推辭,那小廝又說了許多奉承話,柳青覺得差不多了,才隨小廝一起進去。

伯爵夫人正偎在圈椅上,看上去精疲力竭,似乎剛剛才經曆了一番爭鬥。此時一見柳青進來,強打精神坐了起來。

“……不瞞您說,我兒走得實在蹊蹺。” 她請柳青進了靈堂的後堂,“昨夜是廣德侯府的三公子送他回來的,他常和那幾位公子一起出去喝酒,回來得晚也是常有的事,我也沒在意。結果我們剛睡下,就聽見院子裏吵鬧。等我們披上衣裳跑出去一看,我兒竟抱在院子裏那棵枯樹上又哭又叫的,我們勸他下來,他也好像聽不見似的,一個勁地叫人別纏著他了,一隻腳還在那蹬來蹬去的,我就怕他一個沒抱好……結果他真的就……”

她說到這已經泣不成聲,柳青安慰了幾句,又單獨找了幾個昨日在場的下人問話,幾人說的並沒有出入。她要求看看屍身作為佐證,伯爵夫人也沒有拒絕。

她並未掀開這位四公子的衣裳,隻以手觸屍身作為感知。此人肋骨斷裂,刺入體內,踝骨骨折,略微突出,腦後也已經碎裂——與眾人所述的墜落而亡也相符。

雖然此人是跌落,另外三人是溺水,但幾人死前都是同樣的恐懼,柳青愈發肯定這幾人的死頗有關聯,吸入致幻之物也並非湊巧,這幕後的凶手應當是同一人。此人善於隱藏、精於謀劃,一個一個地將人除掉。

若這凶手還有下一步的話,目標或許就是京師四少裏唯一還活著的廣德侯府三公子。

幾個亡者裏僅有的特例是那個白秀才,他與其餘幾個亡者並不常在一起,唯一與他有密切聯係的也是廣德侯府的三公子。

那麽無論怎麽看,餘下的這位廣德侯三公子都是一位關鍵人物。

柳青出了伯府,卻見方鈺等在馬車一側。

“我聽車夫說這伯府裏的四公子暴斃了,是怎麽回事?”

柳青便將方才了解的情況大致講給他,又問他青樓裏那個蓮若的事。

“她嫌疑不大。” 方鈺知她心急如焚,並不繞彎子。

“怎麽說?” 柳青原覺得蓮若既是青樓裏接待那幾位少爺的人,那麽從地點、時辰以及她對那幾人的態度來看,她的嫌疑很大。

“我跟老鴇和其他的紅倌人反複核證過,那幾人出事的當晚的確都是她招待的,但那幾日他們走之前都和別的公子、姑娘一起玩了好一會‘拇戰’。”

柳青想了想:“那拇戰可是有何特別之處?” 足以排除蓮若下藥的嫌疑。

“……” 方鈺有些猶豫,他下意識地覺得不該說這種事給青澀的柳主事聽,“他們男女雜坐,輸家要給贏家喂酒。”

柳青眨了眨眼,一瞬間還是沒明白。

“……不是用酒杯喂。” 方鈺隻好再給她點提示。

“哦……” 柳青明白了。

她告訴自己這在風月場根本算不了什麽,可白玉般的脖頸上還是起了緋色。

看吧,就不該跟他說。方鈺看在眼裏,還有些自責。

“方大人的意思是,若蓮若是下藥的人,那麽此事極容易敗露。因為如果太早下藥,那幾位公子在青樓就會顯出神誌不清。若太晚下藥,他們在玩拇戰的時候又難免會將這藥傳給旁人——所以下藥的人不是她。”

“正是。” 方鈺一笑,跟聰明人說話就是省力氣。

“若是這樣的話,那幾位公子應當是在離開青樓之後才攝入了幻藥。那我們更要去問問那位廣德侯府的公子了,畢竟昨日是他送徽先伯府公子回來的,他們離開青樓後做過什麽就他最清楚。”

然而侯府的門不是那麽好進的,廣德侯府的門房一聽他們是刑部的兩個小官,直接甩了句“我們少爺不在”,就要關門。

“誒,等等,” 柳青推住那小門,“公子不在的話,我們求見侯爺。”

怎麽可能不在家,三個要好的朋友接連死了,且死得如此詭異,換了她是這侯府少爺,一定嚇得躲在家裏不出門。

“我們老爺今日已有貴客,不見旁人了,你們改日再來吧。”

“不行,” 再晚就來不及了,“是……是我們衙門的沈侍郎叫我們來的,讓我們今日無論如何也要見到侯爺。”

方鈺一驚,猛地看向柳青。

柳主事這個人,不知該怎麽形容。瞧著挺柔弱,可有時也是真生猛,事後若沈侍郎問起,他可怎麽解釋。

那門房一聽是沈侍郎派來的,先是愣了一下,而後客氣地引他們到了花廳,又退出去將此事報告給廣德侯的小廝。

廣德侯正在和客人說話,小廝湊過來在他耳邊說了兩句,廣德侯聽罷先是一怔,而後對客人笑了笑。

“沈大人,您還帶了下屬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