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有關語清的回憶
廣德侯的書房裏,茶香四溢。
沈延穿了身天青色的直裰,與廣德侯隔茶幾而坐。他聽見他方才的問話,握著茶盞的手微微一滯。
因著這副疏冷清俊的相貌,他著緋袍時雖顯得莊重英挺,但一換上天青色便是靜如碧湖,君子淡然。他這樣輕輕一頓,竟是連環繞他的微塵也被他帶得安靜下來。
“哦,晚輩來拜訪侯爺之前,和屬下說了幾句。晚輩告訴他們今日要來找侯爺,其它公務都放到一旁,他們大概是聽岔了,以為是晚輩要他們來拜謁侯爺。”
他輕輕地搖了搖頭,嘴角浮起一絲無奈的笑,似乎真有那麽一回事。
他差不多能猜到是怎麽回事,也基本上猜到是誰幹的,畢竟衙門裏太特別的人就那麽一位。
廣德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半晌道:“也就是說那兩位不是沈大人帶來的咯,” 他轉頭看向進來通報的小廝,“那便讓他們等著吧。”
沈延並不搭話,隻半垂了眼簾,接著飲茶。
他雖與廣德侯有些交情,但今日來此也不是為了閑話家常。何況他性子素來清冷,滿朝文武無人不知,廣德侯猜到他來此的目的,便故意東拉西扯地與他說些有的沒的,他卻總能將話頭輕而易舉地拉回來。
“侯爺,方才說了這麽多,就是希望侯爺明白,此事已經在京師裏鬧得沸沸揚揚,皇上都關切得很。既然令公子平日裏與那兩位溺亡的公子走得近,官府遲早會問到令公子這裏,侯爺不如就允晚輩與令公子聊上幾句,也省得日後衙門的人上門叨擾。”
他過去三年在都察院任僉都禦史,那時曾有給事中彈劾廣德侯、永定候、徽先伯、和永陽伯,說他們教子不嚴,以致自家子弟在京裏胡作非為,於百姓多有欺辱損害。然而都察院查訪核實之時,卻發現那些苦主早被收買封口,便也無從追究這幾個世勳貴族。
他今日聽說醫館的事之後,便覺得永定侯府公子和永陽伯府公子之死與何道姑關係不大。“京師四少”這幾個紈絝子弟常廝混在一起,或許這還活著的兩個少爺能知道些什麽。
他原本還有其它公務要辦,而且查問證人也不是他的職責,但他今日見柳青在趙成麵前那般堅持,對柳青的印象便有了許多改觀——或許他比他原先想的要勘用。
反正他與廣德侯打過些交道,來侯府問幾句話於他而言也並非難事,那倒不如拉他一把。
廣德侯聞言歎了口氣:“並非老夫攔著沈大人,隻是犬子近日頗有些萎靡,窩在家裏不想見人,老夫也無可奈何啊。”
沈延聽到這話,目光一閃:“令公子近日連失兩友,委實是打擊不小。但是正因如此,晚輩才疑心凶手是針對京中幾位世家公子而來。如今凶手在暗,令公子在明,防不勝防。若不及時將凶手揪出來,恐怕於令公子會再添幾分風險。”
廣德侯沉吟了半晌,眉心現出一道深深的溝壑。
“沈大人還不知道吧,徽先侯府的四公子昨日夜裏突然去了。老夫今日上午已經去吊唁過,所以犬子是痛失三友而不是兩友。那四公子曆來強健,昨日還和犬子在一處玩鬧,今日居然就不在了……”
他今日原想帶三兒子一同去吊唁,誰知三兒子一聽說徽先伯府四公子死了,嚇得臉都白了,抱著被子哆嗦了半晌,一個勁地喊“有鬼”。家裏人圍著他安慰了老半天,又給他喂了安神湯,才終於把他哄睡了。
“沈大人,” 廣德侯看了看沈延,“說句不見外的話,你實在與令尊伯宗兄不像啊。當年劉聞遠包庇反賊一案疑點重重,令尊和他曆來交好,可在他身陷囹圄之際竟然明哲保身,一句話也沒替他說過。你沈大人呢,此案明明可以那醫館之事結案,你卻偏要來逼我。”
他嘴角扯出一個笑,也不知是諷刺還是欣賞。
沈延心下一動。廣德侯口中的劉聞遠便是劉語清的父親,他自幼稱他為劉世伯。
五年前,劉世伯時任刑部尚書,而他在戶部湖廣清吏司任郎中。一日他接到家書,說劉家已退婚,劉語清已遠嫁他人。這消息突如其來,於他打擊甚大,加之他本就水土不服、操勞疲憊,竟在湖北任上大病了一場,好不容易撿回了一條命。
等他年節回家的時候,才聽說劉世伯因包庇反賊獲罪,且已畏罪自盡,而劉家被抄了家,家中女眷已被流放嶺南。他那時才慶幸劉語清已遠嫁,逃過一劫。
當時他問父親劉家的事,父親不願多說,隻說劉家是一時走錯了路,才會萬劫不複,別的一概不提……
“晚輩對劉家的案子知之甚少,” 沈延不覺間探了探身子,原本清冷的雙眸裏顯出少見的關切,“您可是知道什麽隱情?”
他升任僉都禦史之後,曾找借口調閱過刑部卷宗,但當時並未發現什麽可疑之處。
廣德侯笑了笑:“你們兩家幾代相交,怎麽反倒來問我了?”
沈伯宗當年自請調任山西布政使,給兒子沈延的晉升讓路,確實是明智之舉。沈伯宗在沈延這個年紀,可遠不及他這般果敢狡猾。
廣德侯不再想這些不相幹的事,一拍自己的膝蓋站起身來,似是已下定了決心:“沈大人公務繁忙,還是先說犬子的事吧,我這就將他叫過來。”
沈延這邊道了句“有勞”,暗暗記下劉家的事,準備回去再次查閱刑部卷宗。
日頭已經偏西,柳青坐在侯府的花廳裏,眼看著自己暗色的身影越拉越長,一顆心好似被浸在滾油裏煎炸一般。
她將這兩日了解的線索翻來覆去地捋了幾百遍,這位廣德侯府三公子是關鍵中的關鍵。
他與白秀才一起逛青樓的那夜白秀才死了。昨日他又與徽先伯府四公子一起去了青樓,那四公子又死了。現在看來,青樓的蓮若沒有下手的可能,那麽問題應當出在這幾人離開青樓之後。
他們那兩晚究竟做了什麽,隻有問這位三公子。但很明顯,侯爺和三公子是不想見她的,若是在平日,她有的是耐性,可以同他們耗到底。可如今情況緊急,明日便到了最後的期限——她可實在是耗不起。
方鈺看她一隻小手死死摳著茶幾的邊緣,指節都泛了青白,直擔心她摳翻了指甲。
“柳主事切莫太過憂慮,即便三日之期到了,也可以向沈大人求求情。醫館的事,你也是為民除了大害,算是大功一件,說不定沈大人能給你寬限幾日。”
柳青眉頭深鎖:“多謝方大人勸慰……”
沈延這人她再了解不過了,一向說到做到,他能通融才怪。再者,他本就對她有成見,恨不得早日將她趕走,跟他求情又有何用。
“勞駕,” 她突然起身對花廳外候著的小廝道,“可否借筆墨一用?”
那小廝點頭答應,眨眼的功夫送來了筆墨。
方鈺瞧得好奇:“你要寫什麽?” 他起身湊過來一瞧,卻是嚇得一驚。
澄心堂紙上是清麗的台閣體——“辛醜年三月十一日,廣德侯第三子孫世威遇河漕西坊大橋胡同王齊氏……”
柳青早年寫的是簪花小楷,這幾年為了模仿公門中人,也為了防止原先的筆跡被人認出,才苦練了台閣體。
“你——你這是做什麽?” 方鈺看得直發慌,“這不是何道姑那本冊子上寫的?你莫不是……?”
他要用那些記錄威脅廣德侯?
柳青手下不停,落筆從容堅定:“下官實在想不出旁的辦法了,隻有如此才能逼他見我。”
她其實隻記得廣德侯府公子的名字也在那冊子上,其餘細節她記不清了,但反正那些並不重要。
“你瘋啦!” 方鈺一把握住她的筆杆,“你可知憑廣德侯的位份和在軍中的威信,皇上都要敬他幾分,他日後若想要報複你,可是比碾死一隻螞蟻還要容易。”
柳青苦笑:“方大人,下官明日若是破不了案,最遲後日便要被革職了,哪還有什麽日後?”
若不能做官,不能查清當年的真相為劉家平反,她活著還有什麽意義?
五年前,師父將她救起來的時候她已經氣若遊絲,半隻腳踏進了鬼門關。她若不是心中不平,屏住一口氣想為父親和整個劉家翻案,早就隨父親母親去了。
後來她為了入公門,求師父為她整骨。原本三年的整骨她求師父一年完成,以至於那之後的一年裏,她日夜被那鑽心的削骨之痛折磨,隻有每日服藥後的一兩個時辰才得片刻的喘息。
夜不能寐之時,她幾度覺得與其這般痛苦,不如一刀下去,求個痛快。若不是她心心念念的大事未成,她怎能一個時辰一個時辰地熬過來。
事情到了這一步,她若能三日破案,便能拿到父親當年一案的卷宗。若破不了,便是前功盡棄,她孜孜以求的一切都成了夢幻泡影。
那她還有什麽好猶豫的。
方鈺發現勸不動她,伸手要去搶那張紙,卻被柳青搶先一步將紙折好,握在手中。
“再勞煩你,” 她喚門外的小廝,“請將這字條交給侯爺,侯爺看了之後自會願意見我。”
小廝並無二話,接過字條便去了書房。方鈺見為時以晚,一個勁地搖頭歎氣,埋怨柳青衝動起來,什麽都不管不顧了。
那小廝拿著字條進了書房,沈延隨口問了問:“可是要給侯爺的?侯爺去去就回。”
“多謝沈大人,正是客人給侯爺的。” 那小廝將字條壓在廣德侯的茶盞下,便退下去了。
“客人……” 沈延瞥了一眼那茶盞下的字條。
大約過了半柱香的功夫,廣德侯帶著三兒子孫世威來了。他見茶盞下壓著字條,便打開來看。
“沈大人,這是誰送來的?” 廣德侯拿著字條問沈延,臉上看不出喜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