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京師四少
方鈺話說到一半,卻見沈延的書吏走進來。
“可是沈大人有事?”
書吏向他們幾人行禮:“幾位大人,原本小人隻是想在門口候著,柳大人若是有什麽卷宗要交給沈大人,小人就可以即刻送過去。結果來的路上小人看見順天府的府尹大人來找沈大人,隨他來的檢校還問小人柳大人在不在衙門。小人猜,他們待會可能會請柳大人過去,所以順路來給柳大人通個氣。”
柳青暗暗苦笑,那二品官回順天府不久他們的府尹就來了,估計是這二品官心急了。別說他了,連一個書吏都盼著她早日結案。
當初她承諾三日結案的時候,眾人怪她誇下海口,現在她要重新查起,眾人又都盼著她早早結案。也難怪,離三日之期,隻餘下一日多了,她若是結不了案,整個刑部都得跟著她吃瓜落。
要說此案就這麽結了,也不是全然說不通,隻是她實在過不了自己那關。心裏明知疑點眾多,又怎麽寫得出結案陳述。
她耳根子一陣陣地發燙,據說若是自己的名字被人反複念叨,便會如此……
衙門的第三層院子裏,順天府的府尹趙成正和沈延說到她。
“……說實話,趙某當初聽說柳主事要三日破案已經覺得太過勉強,如今竟然兩日就要結案了。哎呀,果然後生可畏、銳不可當啊!”
趙成已年過不惑,濃眉圓臉,生了一副老好人的模樣,此刻正捋著稀疏的山羊胡,笑嗬嗬地看著沈延,一副羨慕他有個好下屬的模樣。
沈延的臉上掛著淡淡的笑,這些官場老油條,十句話不一定有一句是真心的。他就不信,當初柳青誇下那三日破案的海口,就沒有他們順天府的人在其中推波助瀾!那時候躲著看笑話,此時想來也不過是探探虛實。
“柳主事才剛到任就遇到這等疑案,他也是急於還百姓清寧,對情勢的估計便難免不足,反倒讓趙大人見笑了。”
他自己的人,自己可以嫌棄,卻輪不到旁人來說三道四。
趙成自然聽出了他話裏的機鋒,嗬嗬一笑:“哪裏哪裏,實不相瞞,趙某此次來,是受我們順天府一位大人所托,想問問此案的結論究竟如何。這何道姑的罪名是誤殺還是謀殺?”
可不是他要來討人厭的,他也是替人跑腿的。
沈延立時明白了他的意思:“柳主事尚未交上卷宗,不過晚輩倒是想請教趙大人,是受哪位大人所托?”
趙成已經是順天府最大的官,誰還能支使他?
趙成一愣:“……就是今日和柳大人一同查案的那位大人啊,昨日也是這位大人和柳主事定下三日破案的期限——沈大人當真不知?”
沈延眉頭一皺,有這等人物怎麽沒聽柳青提過。
趙成見他不似裝相,湊到他耳邊:“其實那位就是……”
沈延聽罷,神色肅然。他沉吟了片刻,起身走到門邊,招手將經過遊廊的一個小書吏叫過來:“去請柳主事過來。”
柳青早有準備,一聽說沈延找她,即刻起身去了他的值房,才片刻的功夫就到了。
趙成是正三品,也不跟她一個六品主事客氣,開門見山地問她河神案的結論。
“趙大人,此案尚未查清,還不能結案。” 柳青音色雖軟,幾個字卻擲地有聲
沈延原本在低頭喝茶,自打她進門就沒正眼瞧過她,如今一聽見這話,才抬起頭來看她。
她今日為了去醫館查案,沒穿補服而是換了身青色的直裰。她站得挺拔如竹,大帶束了纖纖的一把腰,顯得清澀而孤拔。
他第一次見柳青,便嫌這個下屬生得太過纖弱,刑部的事務繁重而龐雜,許多大案要案都有各路重臣甚至是皇上盯著,此人怎麽看都不像是能扛得住的。
不過眼下看來,他或許是小瞧了他。畢竟他隻餘一日可用,若仍是查不到便要脫了這身官服,這種時候,他並未稀裏糊塗地結案,已是出乎他的意料;在此之上,他還能保持坦然、從容,平心而論——屬實不易。
“這案情不已經是明明白白的了,還有什麽可查的?另外我們那位大人還等著您給那賊首何道姑定刑名呢。”
可不是,柳青覺得有些好笑,那二品官居然差點被一個小小的道姑算計了,他定是厭惡極了那道姑,想盡快給她定罪。可那也要有個合理的說法,總不能說她是“勾引未遂”。
“大人,那何道姑雖罪大惡極,但下官有九成的把握,河神案裏那幾個溺亡者的死與她無關。”
“那與誰有關?”
“……下官正在查,尚無定論。”
“柳主事,” 趙成以為她年輕氣盛,一時腦袋發昏,便探過身來語重心長地對她道,“你的三日之期眼看就到了,你可要想清楚。查出這醫館一事,已是為京師除了一大毒瘤,若能有所結論,於你本人、於你們刑部、甚至於朝廷都是一件好事。若你一意孤行,錯過這個大好機會,一日之後查得出還好,若查不出,那恐怕就是你最後一日為官了。”
“……趙大人的意思下官明白,其實關於此案下官有些新的線索,此時正要去查證。所以若大人沒有旁的事,下官便先告退了。”
她也知道此事迫在眉睫,所以這些不相幹的人就不要在這礙她的事了。
“誒——” 趙成覺得自己的金玉良言沒得到應有的尊重,“沈大人,你們這位主事真是出人意表啊,我這可是一片好心……”
“趙大人,” 沈延將茶盞放下,笑著拍了拍趙成的手臂,“您先別急,您還沒好好嚐嚐晚輩的茶呢,您今日來,晚輩特意讓他們換的好茶。”
“沈大人,不是我挑理,但你們這位主事是不是有些不識好歹了?” 趙成還要再說。
“對了趙大人,趁著您在,能不能將您畫梅的絕技傳授晚輩一二?晚輩愚鈍,照著您的畫仿來仿去,也仿不出個樣子。” 沈延笑著攙住趙成的胳膊,把他往書案那邊拉扯。
趙成本還有話說,但沈延已經提了筆刷刷點點地畫起來,趙成很快就忘了旁的,一雙眼睛隻盯著紙上的梅花看。
沈延笑語晏晏,原本清冷的一張臉因笑容又添了幾分俊朗。
柳青見這二人相談正歡,無人留意她,便悄悄地退了出去。
沈延若是願意,可以八麵玲瓏,親切、和善,博得每個人的喜歡。隻是他大部分時候都是清冷自持,若非至交好友,他便隻求表麵和氣便好,極少花力氣討人歡心。
所以,他方才的這般舉動,是為了她?
那必然不是,定是為了讓她將案子查清楚。他這人一向嚴謹,也很堅持原則,和她一樣,眼裏揉不得沙子。
沈延餘光瞥到柳青退出去,抬頭往院子裏望了一眼。
院子裏的柳青健步如飛,雖是走路,卻比小跑也慢不了多少,經過遊廊拐角的時候,為了圖快,竟想一個斜步拐過去,結果肩膀咚地撞到了廊柱上。
看樣子,這一下肯定撞得不輕,沈延幾乎能感覺到這有多痛。
柳青忽然頓住,似是咬了咬嘴唇,蜷了蜷胳膊,又往他這邊瞟了一眼,終是沒有抬手去揉那肩膀。隻是再走起來的時候步伐穩重了不少。
走路都這麽心急,看來真是忙著去查案了。
沈延抿了抿唇,在趙成麵前努力維持了唇角的弧度。
他從前也見過劉語清撞上柱子。
她自幼受到嚴格的教養,心裏再急也一定要維持端莊的儀態,但到了拐角的位置她就忍不住要切個角,一步插過去。若是距離看得準還好,若是稍有不準,她便會撞了這或者碰了那。
偏她又好麵子,從不喊疼,但若仔細一瞧,便能辨出她眼中那層薄薄的水霧,瞧得人心疼。
沈延意識到自己的思緒飄得遠了些,忙又收斂了心神。她如今自有她的夫君憐愛,疼了撞了,也有人給她吹吹揉揉,他還惦記著這些陳年舊事做什麽?
主事值房裏,柳青一回來,就叫上了值房的書吏出門。方鈺在一旁看著,問她急急忙忙地要去哪。
“就是您方才說的那家青樓阿——叫什麽楚韻閣的。那兩位溺亡的公子為了不讓家裏人知道,寧願步行過橋也要去的地方,應當就是那裏了。雖然連著河堤的那條街上也不止這一家青樓,但您不是說這家最氣派嗎,那下官覺得最有可能是這家。”
方鈺點點頭:“那你稍等,我也換身便裝,與你同去。”
他是知道那種地方的,柳主事如此俊俏生澀,他怕他被那些姑娘們生吞活剝了。
方鈺所料不無道理,柳青一進楚韻閣便即刻被團團圍住了。
柳青在大理寺的時候也曾核過涉及秦樓楚館的案子,但那兩樁案子都是事實清楚、證據完備。全不用她親自跑到現場查看。
今日突然被七八個花枝招展、香氣撲鼻的紅倌人圍在當中,委實是生來頭一遭。
她是正經的名門閨秀,周遭的人也都是舉止文雅,禮貌有分寸的,後來她扮作男子,有官服在身,一般人也不敢造次。眼下她沒了官服護體,居然被一群鶯鶯燕燕你一言我一語地調戲、被這個摸摸臉,被那個搭搭肩,真讓她渾身別扭,手腳都無處安放了。
“誒誒——站遠點,” 方鈺一伸胳膊,將柳青擋在身後,掏出刑部的腰牌給那些姑娘看,“別動手動腳的,你們老鴇何在,我們有話要問。”
“媽媽出去討銀子了,二位有什麽要問的我們也能答。”
那些姑娘雖怕方鈺和他手裏的腰牌,卻不怕他身後俊秀羞澀的柳青。幾人雖站遠了些,目光卻還是黏在柳青身上下不來。
一說到問話,柳青便不那麽局促了,直接拿出了衙門裏取來的畫像,畫像上便是那溺亡的三人。
“這三人近日可來過此地?”
幾個姑娘借著看畫像,又蹭到她身邊來:“呦,這不是秦公子、閆公子和白秀才嘛!”
一個姑娘還湊到柳青耳邊:“哎呀,除了那個白秀才是真名,其他兩個都是化名,他們其實是永定侯府的二公子和永陽伯府的三公子,我們這的姑娘都知道。聽說這三個人被河神卷到水裏淹死了,對吧。”
柳青忙問:“那他們是常常一起來嗎?那個白秀才也是和他們一起的?”
“他們二人是常一起來,有時還帶上廣德侯府的三公子和徽先伯府的四公子,這幾個人可是出了名的“京師四少”,吃喝玩樂老在一塊。”
“那白秀才呢?”
“白秀才不常來,前幾日是和廣德侯府的三公子一塊來的,那三公子拿他當個跟班似的使喚。”
“對了,那個徽先伯府的四公子昨日還來過呢。”
“那這幾位公子有相熟的姑娘嗎?”
幾個紅倌人互相看了看,方才還嘰嘰喳喳的,這回一下子安靜了許多。
“實話告訴您吧,” 有個姑娘壓低了聲音,“永定侯府二公子和永陽伯府三公子都有些特殊的癖好,他們一來,我們都是能躲就躲的,寧可不掙這點銀子。他們也看出我們不樂意,後來就常常找蓮若了。”
“蓮若?他們最後一次來此處也是那個叫蓮若的招待他們?”
“應該是的,就蓮若不躲著他們。”
柳青與方鈺對視了一眼。這蓮若要好好查查,她若是想對這二人下手,倒有的是機會。況且,為何旁人躲著的她不躲,畢竟恩客那麽多,又不缺這兩個。
“蓮若何在?”
“她今日被接到恩客家裏唱曲去了,過一半個時辰應該就回來了。”
方鈺與柳青合計,時間緊迫,由方鈺留下問蓮若的事,柳青去找那廣德侯府的三公子和徽先伯府的四公子了解情況。
柳青想著伯府的門應該比侯府的門好進,便先讓車夫送她到了徽先伯府。
出乎她的意料,徽先伯府的門前廊下皆是一片素縞,家裏的下人匆匆忙忙地進出,一個個麵色土灰。
她攔住個下人問怎麽回事,那人竟說他們四公子昨夜突發惡疾,撒手人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