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神識之域
◎這裏是釋月和方稷玄被迫共享的部分神識之域,幻化成了他們埋骨地的樣子。◎
孫婆婆的那塊藍布,喜溫心裏也還記掛著,她盤算著要用鹽鹵引了羊入陷阱活捉,可羊雖沒有鹿聰明,但也得等陷阱上的草皮再長一長,否則人工挖鑿的破綻太大,羊也會看出來。
但孫婆婆的小孫不能不喝奶,一夜夜哇啦哇啦的哭,聽得釋月煩躁。
第二天釋月就給牽回來一隻母羊及一隻羊崽崽,孫婆婆感恩戴德的用布換了羊,喜溫從坡上瞧見,急急忙忙跑下來,“這,這羊是怎麽抓來的?”
北江冷的時候實在太長了,野羊都是一身絨,即便夏日會褪掉厚絨換薄絨,摸起來也綿綿的。
“下了一夜的雨,可絨毛吸飽了水,重得很,跑不動了。”
釋月根本是胡說八道,羊鹿獐子都是食草的,食草的要活命就靠一個字——‘敏’,毛又不是厚得像雲,至於沾點水就跑不動嗎?
藍布就掛在籬笆牆上,釋月也不在意,隨手給喜溫了,讓她進林子再采些好果子來吃。
喜溫抱著布,狐疑地問:“那你逮它的時候,它是躺在草地上等你抓呢?”
釋月眼睛都不眨一下,說:“是啊,我還推了它幾把,又抓起來,甩了甩水呢。”
她隻是一揮手,用點靈力惑了這母羊和羊崽崽跟自己走。
喜溫忍不住笑起來,順著釋月說:“好,好,阿月真是厲害。”
她心裏還是覺著,是方稷玄給幫的忙,但回報要給釋月,不隻是果子,等天涼了,紫貂皮毛豐美時,那就抓上幾隻,給釋月做件袍子。
北江的雨季說來就來,雨每澆一陣,這林子就不同些,原本還試探著要長不長的果子,這一陣全都冒出來了。
不過有些果子隻是冒出來,還沒紅,一粒粒綠綠黃黃的墜在那搖晃**,若真上了當,可就要酸倒牙了。
喜溫進林子裏去,遠遠瞧著四散的羊群,假想著釋月小小人,跑去搖羊甩水的場景,怎麽想怎麽可笑可愛。
別的果子將熟未熟,但藍莓已經凝出來了,遠遠近近的生長著,可以一直吃到秋日裏。
喜溫在雨後清新的空氣裏,拎著四下滴水的簍子小跑回來,一見釋月坐在院中,就笑道:“阿月!姐姐給你采果子回來了。”
她叫的親昵又自然,並不讓人覺得逢迎討好。
簍子滴水是因為喜溫已經在溪邊洗過了,釋月滿意的看著這半簍莓果,霧藍圓滾,不用剝皮不需吐籽,簡直可以稱為乖巧懂事。
山櫻桃浸出來的酒,山丹丹花染出來的布,它們的顏色都是很淡很淡的粉。
偷來半日晴朗,將粉裙掛在院子的時候,釋月發現有意無意出現在籬笆牆外的女子變多了。
她們瞧著那條粉裙時,眼睛都會亮一些。
釋月覺得人有時候也挺奇怪的,總是追逐一些空泛的美好,即便知道這種美好轉瞬即逝。
孫婆婆家的小孫喝夠奶之後,夜裏就不那麽哭鬧了,孫婆婆還抱著孩子來過一回,說是多謝釋娘子和方郎君的救命之恩,還請給孩子起個名字。
釋月瞥了眼那小東西,覺得甚醜,沒什麽取名的興致,倒是一陣風把喜溫裁縫好的一塊粉帕子給吹了下來,落在孩子臉上。
孫婆婆忙拿起來還給釋月,可已經沾了口水。
“拿去吧。回去吧。”可別抱著醜娃娃再來她眼前晃**了,釋月啜著新浸出來的櫻桃酒,淡淡的酒香甜蜜,醉人極了。
孫婆婆欣喜萬分,連聲道釋月是女菩薩。
‘菩薩,竟叫我菩薩。’釋月頗感無語,搖了搖酒壇子,聽聲也知所剩無幾,就叫道:“方稷玄,要釀些酒來!”
靈力變幻出的酒水能瞞騙過凡人的舌頭,對於釋月來說,卻是在空咽。
高粱和黃米是北江釀酒最常用的糧食,高粱酒性烈,黃米酒柔和。
“總要等高粱和黃米熟割吧?”方稷玄從屋裏走出來,夏日愈甚,他衫愈薄,隻是襟頭處扣得緊。
釋月瞥了一眼,道:“此地人人都懼你,還怕叫他們瞧見你那畜生鎖鏈?”
方稷玄沒有一刻眉頭是不皺著的,聞言又是一緊眉,無奈道:“是要多釀黃米酒,好喝得你嘴軟些。”
“都要,”釋月多得是能譏刺他的話語,隻是咽下一口清涼薄甜的酒水,話卻平緩了幾分,“你跪下求我,我幫你把鎖鏈變成那醜娃娃脖子上的紅繩銅錢,怎樣?”
方稷玄笑時,眉頭稍緩,狠戾的眸也微彎,唇角非常輕易的揚起,仿佛笑對他來說,是一件易得的事。
“本該是金鎖銀鎖鑲玉鎖,沒銀兩才用紅繩栓銅錢。”
“你還挑揀上了?”釋月沒見過方稷玄說的金鎖銅鎖,不知該如何變幻,瞥了眼大門上用裝裝樣子的大鐵鎖,一時間有些想不明白,拿個鎖掛在脖子上,什麽意思?
方稷玄見她看向門,知道她的心思,解釋道:“鎖住孩兒,祈求老天垂愛垂憐,保其平安的意思。”
“怎麽又是這些花頭。”
“人,天地間的一撇一捺,像兩根柴火,隻能拚命拴住一些願景,以求心安。”
“你少把人說得那麽可憐兮兮。”
方稷玄今日笑得次數太多了,叫釋月有些不滿,不過他麵上笑容很快收斂,道:“我生在亂世,無父無母,從沒帶過長生鎖,如意環之類的東西,隻這鎖鏈就挺好,不必換了。”
黑雲拉扯,聚得迅猛,半空中有雷暴之聲響起。
好些人出來收衣裳和被褥,方稷玄將粉裙取下,又拎起那把搖椅往屋裏去。
釋月佯裝往屋裏去,一個幻閃,又消失不見。
她要去那山巔鬆頂,看雷暴電閃。
方稷玄看著大雨傾盆而下,半空中雷聲轟隆,如天崩,閃電爆劈而來,如天裂,壯麗無比。
他一時間很有些羨慕釋月,自身雖有可化刀鋒的戾氣,但這種本事等同殺戮,若不在戰場之上,又有何用?就算在戰場上又如何?殺人如麻,不知是為誰掙利!
方稷玄立在原地,好半晌才挪動步子,走進綠藤屏風後,邁上樓梯,轉角過後,一片靜謐幽暗的林子映入眼簾。
這林子裏的樹高得像巨人的腿,離得最近的那棵樹的樹幹上,嵌著一把碩大漆黑的長刀。
照理來說樹木繁茂,底下的小草小灌木會被遮光搶肥,長得沒那麽好,但此地小草密密,翠綠凝珠,方稷玄赤足踩在上麵,軟綿綿的,微微的酥麻。
林子的北麵是無窮無盡的樹,像一隻靜靜蟄伏的巨獸,張開了黑洞洞的口。
南麵是一牆澄澈的水幕,可以無阻礙的望出去,看見鴨子河濼的山與雲以及後院掩在皮張下避雨的柴垛。
東麵則是一條沒有邊界的河,方稷玄在岸邊坐下,看著河麵上朵朵無莖的琉璃蓮花發散著七彩幽光,水下還有彩色遊魚,比蝌蚪略大一些,顏色濃烈幾分。
方稷玄把手伸進去,立即就有一條水紅的遊魚過來輕觸他的指尖。
這裏是釋月和方稷玄被迫共享的部分神識之域,幻化成了他們埋骨地的樣子。
河流是方稷玄的部分神識,因為他煉體而未修靈,所以釋月想看就能看,心情不好的時候上來捏捏花,彈彈魚什麽的,而釋月的神識是那黑洞洞的林子裏,方稷玄也可以進去,但就跟鬼打牆似得,景致重複又重複。
入夜後無人之際,方稷玄常歇在此處,但釋月不然,她總要往外頭去。
就如此時,釋月正歇在鬆尖上,雨水觸及她外溢的靈力之後,在她周身繃出一個個圓弧,密密墜落。
她像是被罩在珠簾之中,格外愜意無所拘束。
尋常妖魔鬼怪都怕雷電,怕是劫數天罰,靈力越強本事越大越如此,但釋月不然。
她受天地感召而生,誕在人間,本是兵災之昭,即便為禍人間,也不過是順應天意,根本不會引來天罰。
可現世之初就被方稷玄煉體為符所鎮壓,想想也的確是窩囊。
轟隆巨響之後,又有一道極近的閃電落下,像是揮下一記粗粗的銀鞭。
釋月的長發隨之微微蓬開,隨著鬆尖搖曳。
她微微蹙眉,想著方稷玄這樣一個非人非鬼的畸怪之物,如若將他騙出來,置於山巔高樹上,說不準也會引來天雷,劈得他形神俱滅,魂飛魄散豈不好?
釋月想得入神,忽感底下林子裏有異,於是改仰為俯,瞧著底下的動靜。
林子裏的鬆柏樺椴都是有年歲的,密密高聳,近似綠海。
從高處往下望去,隻覺厚實綿軟,像一塊茸毯,蠱惑得人忘卻那十來丈的樹高,從而生出墮下去的欲望。
眼下,這塊‘厚毯’正鼓出一條波紋,底下樹木並沒順著風向在動。
這些樹不是什麽小灌木,不會因為一個人的倚靠,或者一隻鬆鼠的跳躍而如此顫動起來,像是有什麽龐然大物在其中追逐奔跑。
釋月定神再看,從枝葉間可見一隻黑毛羆正直立快走著,那羆比方稷玄還高壯許多,動起來的時候像一座山,但一點也不笨重,非常靈活矯健的樣子,真真就如一個穿著皮毛大衣的人。
而被追著的幾人穿著獸皮衣裳,皆是林中人,那穆雀也在其中。
既是人多勢眾,個個身上背著弓弩,挎著刀斧,遇到羆該欣喜才對,怎麽還落荒而逃呢?
看了會,釋月有些明白了。
這羆頗有些智慧,會拔樹搬石擲之,還能預判幾人逃跑的路數,那穆雀慌亂中張弓射箭,準頭雖好,也被它揮臂彈飛,像是拿牙簽戳人般可笑。
樹木遮蔽,釋月一錯眼的功夫,那穆雀又被它擲來的石塊壓住左腿,癱在地上,隻能坐以待斃。
這還不是隻簡單的羆,應當就是那隻已成精怪的羆,如此本事!
釋月快意地笑了起來,“果然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