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羊肉和酥黃菜
◎羊肉已經撈上來了了,帶皮冒著熱氣,粗粗剁開幾刀,皮脂肉三層要斷不斷的,就擱在案板上。◎
“羊群遷徙至此,就在那矮坡之上,自己去抓就是了。”釋月紆尊降貴地回答了一句。
天剛破曉時,她就歇在那最高處的鬆尖上看日出,瞧著羊群如雪被般鋪滿山坡,被朝陽一點點照得金紅。
在鬆頂高處往下看,觸目所及的林子對於釋月來說沒有秘密。
蘆葦**裏,野鴨自以為是隱蔽的巢穴;疏朗的林矮林草地上,麅獐豎著耳在卷啃草葉;溪流河畔,閑庭信步的熊一個飛撲,輕鬆叼咬住一條肥魚。
至於喜溫心心念念渴望手刃的那隻羆,可能是不在這一帶活動的緣故,釋月仔細找過多次,並沒有發現。
因為方稷玄這張活符篆的緣故,釋月身上的凶煞之氣很淡,如若不發怒,周遭的生靈感受不到威脅,也就不會刻意忌憚躲避。
就像林子裏那隻飽食一頓虎,獐子打跟前過,它都懶得一甩尾。
‘偌大林子如何去找?’釋月替喜溫想了一想,‘還是等天冷起來,林子裏沒了吃食,自會來擾。’
釋月身在此地,神思卻又飛到那輕搖慢晃的鬆頂上去了,隻是耳畔又響起孫婆婆局促的聲音。
“自己抓?這,這,我,我們這些人無用,不比郎君他英武不凡。”
孫婆婆誇了幾句,見釋月並無理會她的意思,失落之餘又道了一聲謝,目光落在院子裏新染的粉布上,似乎是下定了決心般,往家去了。
孫婆婆前腳剛走,喜溫後腳木木呆呆地走出來,像是受到了極大的震撼。
用熱水沏茶,茶葉都是半卷未泡開的那麽點功夫,半頭羊就被方稷玄化整為零了。
“阿月可聞見羊肉香了?就這麽一會,就能下鍋了,刀真是快。”她還沒看見越走越近的那穆雀。
“這都是殺人練出來的。”釋月故意說。
喜溫又是一驚,但又沒那麽驚訝,下巴擱在扶手上,用腦袋替釋月搖搖椅。
虛軟的腳步聲響起,釋月蹙眉看去,就見孫婆婆去而複返,手裏捧著一塊深藍色的布。
藍是夜空的藍,藍是喜溫眸珠的藍。
“釋娘子。”孫婆婆把那塊布往前遞了遞,眼圈紅紅,卻又竭力在笑:“家裏實在沒有什麽好東西,隻有這塊布還算拿得出手。這是手織的粗布,隻是瞧著粗,摸著可舒服了,涼涼的又吸汗,眼下穿最好。您若瞧得上眼,我替您做了衣裳,給我十日就妥。隻要請方郎君給我,給一頭有乳的母羊就好。”
釋月要這許多布做什麽?綾羅綢緞,不過是無毛獸遮羞的玩意。
喜溫卻是看呆了,在她生平所見之中,這樣濃鬱的藍,何曾停留在一塊布上?
釋月見她滿臉驚豔,想著她過幾日要再去林中尋羆,一去又不知福禍,若是死了,也算有身新衣做壽衣,她剛要開口,就聽人道:“喜歡?這布拿來做你的嫁衣也好。”
那穆雀站在孫婆婆身後,一把奪過她手裏的藍布,嚇得這個老婆子發起抖來,什麽話也說不出口。
喜溫氣極,伸手搶過布匹,還給孫婆婆。
那穆雀一抬手,布又被他捏在手裏,笑道:“行,我知道你喜歡這些漢人,這老婆子要母羊是吧?抓一頭來就是了。”
喜溫又要把布搶回來,可她力氣比不過那穆雀,即便他單手捏著,喜溫用上雙手也奪不過來。
那穆雀見她滿臉通紅,將雙腳踏在籬笆牆上,卯足了勁要拿回這匹布,笑得挺得意,於是乎輕輕一鬆手,就要看喜溫是怎麽狼狽摔倒的。
喜溫也預判到自己會摔,隻是沒想到會摔進釋月懷裏。
在她看來,釋月實在是個很脆弱的人,夜晚陪著她曬一曬月亮,都覺得她會被月光消融。
喜溫猛地從釋月懷裏起來,她急切的撫了撫釋月的手臂和膝蓋,“沒事吧,沒事吧。”
釋月哪有什麽疼的,接住喜溫,跟接住一根絨羽沒有區別,隻是見那穆雀的嘴臉太過可惡,不想喜溫丟醜,再叫他猖狂罷了。
見釋月搖頭,喜溫這才一轉身,怒衝衝躍出籬笆牆,直接給了那穆雀一拳頭。
孫婆婆打著哆嗦,整個人都嚇得不輕,路又被打架的兩人擋不住,走不了,轉臉見釋月趴在籬笆牆上,看得興致勃勃。
‘口角之爭無趣,果然還是打上一架來得有意思。’
隨著那穆雀來的那幫少年都是差不多年歲,叉著手看喜溫和那穆雀扭打。
在他們眼裏這隻是那穆雀逗自己未來媳婦玩呢,卻不料喜溫真是狠了心,瞅了個空子一腳踹在那穆雀的恥骨上。
“你個瘋婆子,踹廢了他你使什麽?”旁人又驚又笑的喊著,跟那穆雀的呼痛聲疊在一塊。
喜溫的頭發全散了,一拳頭揮過去的時候,那穆雀也給了喜溫一巴掌,打得她嘴裏全是破口。
“呸!”喜溫狠狠朝幾人啐了一口,全是血沫子。
那穆雀被她徹底激怒,可恥骨疼真要命啊,走一步都疼。
“踹都踹了,往下一點又不難。”喜溫的頭發全亂了,剛才扭打到地上去了,那穆雀摁著她的臉在地上蹭,磨得全是小口子和草汁,“我給你留臉麵了,別給臉不要臉,滾!”
“好,”那穆雀對喜溫其實也沒那麽喜歡,他更喜歡溫順的雨朵,隻是部落裏適齡的女孩不多,但也沒關係,可以去別的部落裏物色一下,“你爹死的那年,我們家分了三頭鹿給你姐姐,你們才算繳上數了,把鹿給我還了!這是不是天經地義?!”
他衝著釋月身後叫嚷,有些得意,又有些忌憚的樣子。
方稷玄料理了羊,從屋中走出,正好似一團陰雲般堵在門口。
喜溫家的貢鮮是她爹死的次年才撤掉的,那一年的確是靠那穆雀家分的鹿才免於刑罰。
可雨朵還在的時候常給那穆雀做些衣鞋箭囊,硝皮硝得她手都皸裂了,那一道道的血口子啊,疼得就像喜溫此時的臉。
喜溫知道方稷玄出來了,但她沒想著要他給自己撐腰,隻是道:“好,把雨朵給你做的箭囊和衣袍拿來,秋天我把鹿給你。”
聽喜溫提到箭囊和衣袍,那穆雀的臉上也稍有些掛不住,更刻薄的說:“秋天?等著部落裏圍獵鹿群,你好渾水摸魚?一個女人能出得了多少力?”
“鹿也好,參也罷,我總會交足份子,不欠你的!”
忽然不知打哪飛來一塊糞,不曉得是什麽牲口屙出來,濕黏黏的一塊,水分那麽大,也不知是怎麽被風吹起來的。
就聽見‘吧唧’一聲,那塊糞拍在那穆雀臉上,濺在他周圍幾個狐朋狗友身上。
喜溫原本心緒複雜,但被釋月的笑聲一帶,像是被人強行‘咯吱’,癢得受不了,也隻能笑了。
那穆雀掛不住臉,從臉上摳下扒牢的糞,憤憤甩在地上。
“好,這是你自己說的,我看你弄不弄的來!”
那穆雀往回走了幾步,似乎是覺得氣不順,又頓住腳,轉身對喜溫道:“知道雨朵和你爹為什麽死於非命嗎?”
喜溫攥緊了拳頭,沒說話。
“就是因為你小時候在神位上睡覺,褻瀆山神,所以祂不再庇佑你們家了,”那穆雀似乎是怕喜溫聽不清,一字一頓地說:“他們都是你害死的。”
林中人的祖先神位就同漢人供奉了牌位的祠堂差不多,是隻許男子叩拜祭祀的。
連風都靜了一會,釋月沒再使風卷起一塊糞或石頭之類的東西去砸那穆雀,也沒令他腳下生絆子,摔掉滿嘴的牙。
在她的認知中,人就是那穆雀這樣的,那穆雀就是人這種生靈的一個範本,還是一個小惡的範本。
更多窮凶極惡的事情,他還沒沾手呢,隻不過知道自己得不到一個女子,所以刻意將無稽之談放大,利用她的愧疚,鑿穿她的心髒。
喜溫僵硬的站在那裏,像一棵死掉的樹。
那穆雀走遠後,居然是孫婆婆先從角落裏走出來,摘下起喜溫在打鬥前先扔到柴堆上的布,仔細疊好,又抱著布,小心翼翼的走到喜溫身邊。
“你不要聽那個人胡說,像我們早年間逃難的時候,牌位都丟了,這總比你在神位上睡一覺還過分吧。可我還不是好端端活到這個歲數了,你那時候還很小吧?無心的錯,祖先又怎麽會怪你呢?你姐姐、爹爹的事隻是命數不好。”
‘這可說不準。’釋月有些刻薄的想。
喜溫回過神來,很不好意思地道:“婆婆,真是對不住,嚇著您了吧?”
孫婆婆搖搖頭,就算對那穆雀有什麽不滿,她也不敢說什麽。
喜溫把頭發徹底抓散,亂蓬蓬的,在陽光下更金黃了。
釋月抬抬手要她坐下,想揉揉這團頭發。
羊湯的香氣翻滾起來,如浪潮般一陣陣湧出來,溫香濃燙,把喜溫的眼淚都融掉了。
釋月原本隻是想擼一把頭毛,忽得叫喜溫如娃娃般整個摟在懷裏,正要踹她,又聽她哭聲嗚嗚,煞是可憐。
“眼淚鼻涕不準沾我身上。”釋月說完就聽喜溫猛往回吸了一口,驚得她一下躥出去,像一隻受驚的貓,又偏頭仔細察看肩頭是否有水漬。
喜溫拍了兩下臉,不許自己再哭,她心裏好難受,但又被愈發濃烈的香氣撫慰。
羊肉真是太香了!
林中人吃羊肉一般都是烤,如果下鍋煮了的話,那一般都是留著儲備冷吃的,也是一大塊一大塊的,吃的時候刀割一塊,原汁原味,皮彈肉鮮。
鴨子河濼的野羊肉太好了,如此粗糙的做法也好吃,但總架不住更好的手藝,更好的佐料,滋味又能更上一個檔次。
釋月同喜溫進屋去的時候,屋外正好有人喚方稷玄,似乎是有人來探問棒槌營征召刨夫的事。
野參珍稀,近些年來頻遭到官私‘走山者’偷采,北江皇族收到的貢參品質連年下跌,禁大臣、私商采參效果也不甚好,所以隻得令人設下育參林地,名為‘棒槌營’。
一棵野參要長成,一年才三、四寸,五年才分一椏,花莖都未出,十年後才得三椏,可謂艱難,但若由人育之,隻消一二年就能體實而肥碩。
“去碩河府衙拿了文書,再去找棒槌營的人就是了。”方稷玄答得簡略,外頭幾人千恩萬謝的。
方稷玄回來,就見釋月被喜溫帶著,倆人正毫無規矩的站在案板邊吃羊肉呢。
羊骨架還留在湯鍋裏煨煮著,羊肉已經撈上來了了,帶皮冒著熱氣,粗粗剁開幾刀,皮脂肉三層要斷不斷的,就擱在案板上。
這頭羊年歲肯定不大,這皮肉瞧著就嫩,透著奶香氣,連皮帶肉的用筷子夾了,還顫顫悠悠的晃一晃,吃在嘴裏才知道什麽叫做入口即化。
“是沾點花椒鹽,還是清醬油?”
釋月吃得高興,難得沒頂上幾句就道:“都要呀。”
兩個蘸碟擱下,屋外又有幾人喊人,有喊方郎君的,也有喊釋娘子的。
釋月嫌煩懶得搭理,方稷玄和喜溫上外頭去,端回來好幾碟小食,都是得了羊肉覺得要有所回饋的。
有炸鮮蘑,幹燒魚、酥黃菜和醃小蘿卜條,模樣雖不是個個好看,味道卻都不錯,尤其是甜口的酥黃菜,糖絲拔得密密,像個巢。
這菜又是雞蛋又是糖又是油炸的,可以說很貴重了,做起來還麻煩,用雞蛋攤餅子,切菱形塊再下鍋炸,炸完還得澆糖汁拔絲,端過來的時候涼得正好,外層的糖殼甜脆,裏邊的雞蛋滑嫩。
“這誰家送來的?有什麽事兒求你?”釋月一個接一個的吃著,問。
人情世故,她正學著呢。
“並非求我,孫婆婆家送來的,她家不是養了些雞嗎?一直是有蛋的。大抵是為了母羊的事。”方稷玄淡淡道。
“這可算是強買強賣?”釋月腮幫子鼓鼓的說,唇上還黏著兩縷糖絲。
“她也沒明說,畢竟許出來的布才是抵羊錢,酥黃菜可能就是個示好,孫家祖上也出過讀書人,要臉麵些。”方稷玄解釋道。
釋月沒說什麽,隻是探出舌尖,將糖絲舔了個幹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