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山神
◎“骨灰鍛鎖,皮肉做縛,人乃天地間萬物之首,怎麽能殘忍到這種地步?”◎
鴨子河濼原本的舊山神自林中鹿塚誕生,是山神也是鹿神。
因為鹿塚的鹿都是老死的,殘留的情緒很平和恬靜,所以這位山神性情如鹿,溫和寬容,實乃一地之福。
祂初誕生時,就能感知林中萬物,也知弱肉強食是自然輪轉,但人實在太過貪婪,欲壑難填,林中鹿塚隻有一處,可人腹中,不知有多少座鹿塚。
年年貢鮮圍獵,大批大批的獵殺公鹿,甚至為求鹿胎,不惜獵殺孕鹿,山神被滔天的痛苦驚懼包裹,力弱之時又被一隻嚐過人肉人血的羆所襲擊,血肉靈體都入了羆的口中,唯餘頭冠一副,被釋月撿去,感知到了祂的誕生與隕滅。
人與羆共獵殺了慈悲的舊山神,山神靈體又被一隻暴虐的羆吞吃,助它成了山妖,老柏樹替它擋了劫數,也是天意如此。
眼下這羆妖在此肆虐傷人,釋月覺得‘咎由自取’四個字,實在準確到可笑的地步。
那穆雀已經做好等死的準備,此刻痛得麵容扭曲,卻高聲喊道:“快!分開走,去右邊兩條道上!”
釋月微微蹙眉,她最是想不明白了,世上怎麽會有人這麽複雜反複的生靈?
那穆雀十足討厭,但不算懦夫,在三岔路口叫眾人從另外兩條路跑,獨不去最左邊的那條小徑。
因為那是回部落的路,他不想把羆引過去。
除那穆雀之外還有六人,其中有兩人步伐猶豫,還回身看他,是不忍那穆雀等死。
那穆雀狂吼道:“走啊,快走!”同時又撿起碎石粗枝扔向那隻羆,盼著引著它的注意。
這點動靜對於羆來說好比揚沙,隻是釋月不知道它為何停下來了,沒有選擇任何一條路。
那穆雀在發抖,麵色慘白,所有的勇氣都在叫同伴快走之後消失了。
羆似乎是在欣賞他臨死前的恐懼,低著頭,樣子專注與人一般,分外詭異。它抬起掌,按在那塊壓在那穆雀腿上的石頭上,然後像玩球一樣來回碾著。
那穆雀的慘叫被一陣雷響覆蓋,仿佛無聲嘶吼,隻有絕望痛苦的表情格外醒目。
‘竟然懂得折磨人?’釋月詫異之餘又更為開懷,這羆所擁有的靈智比她想象的更多,吞吃之後,也許不必那麽費勁去化解其中的獸性。
釋月正想著,卻見那隻羆轉身走回林中去了,似乎隻是想叫那穆雀廢掉一條腿。
她急忙順著風掉下去,在鬆尖柏頂上跟蹤追逐,幾步之後,那隻羆的身形縮小了些,速度變得奇快,這難不倒釋月,她追得上。
隻是,心口一陣尖銳劇痛傳來,霎時間遍布全身,釋月手腳皆麻,靈力受縛,直直從樹頂墜落,掉在濕軟的泥土上。
這一下倒是撞不死她,響動驚得那隻羆腳步一頓,隻是略回身一看,也許是感知到釋月並非常人,它沒有片刻停留,很快消失在林中。
無數雨珠從天空和樹葉的裂縫中落下,一粒粒砸在釋月臉上,不消一會,渾身透濕。
‘方稷玄!’她真恨不得擰斷方稷玄的骨頭,嘬吸了他的腦髓!
方稷玄倒也來得很快,兩人間的距離一近,靈力瞬間又在釋月體內回歸。
這種瞬息間的充盈帶來豐沛的快感,可釋月並沒有被迷惑。若沒有他,釋月根本不會有這種虛弱無力的時刻!
方稷玄也不知該說什麽,緩緩在她身側蹲下。
空中落下一道閃電,釋月眼睜睜看著白光懸在方稷玄頭頂,但卻隻是虛晃一槍,未傷他毫分。
“發生什麽了?怎麽忘了距離?”他們之間至多隻能分開三裏地的距離,若超出這個範圍,釋月的靈力就會盡數消失。
她身下的窪地裏已經蓄了好些水,潔白的衣裙洇在雨水裏,倒有些水墨的意蘊,臉上都是朵朵泥花,顯得一張臉分外素白。
縱然方稷玄心裏清楚釋月的強大,摔這麽一下根本沒事,她現在之所以躺在這一動不動,隻是在憤怒,更可能是在琢磨著要怎麽了結了他,可他還是壓抑不住腦海中愚蠢至極的念頭——她看起來可憐極了。
方稷玄並不會避雨的術法,他也沒有帶雨具,身上很快就被雨淋透了。
俯身時,幾滴雨水順著他的黑發滴下來,落在釋月的眼睛裏。她沒眨眼,銀圈黑眸隻是輪了一輪,濕濕潤潤的,仿佛有淚。
釋月望向方稷玄的同時伸出手,道:“背我下山。”
真是荒謬,她隻消兩個呼吸就能出現在家中的搖椅上,眼下卻要他背。
方稷玄沒有說話,隻是拽住她的腕子背過身去,等她趴好了,這才輕輕托著她的腿站起來,往山下走去。
釋月自然不會安安分分的待著,她撥開方稷玄散在後頸的長發,用細白的指頭撫過那個刻滿符文的項圈。
“骨灰鍛鎖,皮肉做縛,人乃天地間萬物之首,怎麽能殘忍到這種地步?”
方稷玄剛想說話,忽覺後頸傳來一陣穿鑿劇痛,他腳步稍滯,又如什麽都沒感覺到般繼續走著。
釋月的食指化作一根細細的銀勾,已在方稷玄後頸上捅了一個血洞,正深深的鑽進去,在他的脊骨上輕輕敲擊著。
這種肌體上的損傷殺不了方稷玄,也不會反噬到釋月身上,隻是單純的折磨而已。
銀勾纖細有力,敲擊之聲篤篤,釋月覺得心情好了一些。
“誒,這聲像不像銀豆推著小扶椅在走啊?”
死不了,痛卻是不假。
方稷玄踩到一塊不穩的山石,身子一晃,下頜處蓄著的雨水被甩掉。
“別同孩子的玩具相提並論。”
釋月在他耳畔輕笑,乖乖應下,“好。”
方稷玄背著釋月一路下山,好些人都瞧見了。
釋月聽見腳步聲由遠及近,縮回手指,盯著那個深可見骨的血洞欣賞了一會,在腳步聲追上來的時候,隨手扯過方稷玄的一縷頭發遮住。
“你,你們也遇到那隻羆了?是不是?”追上來的這個少年總跟在那穆雀邊上,也是要撇下那穆雀逃跑時,猶豫不決的兩人中的一個。
“什麽羆?我采藍莓崴腳罷了。”釋月隨口胡謅,又似隨口一問,“怎麽了?你們遇上了?”
那少年點點頭,滿臉愁色。
“有人受傷嗎?”釋月明知故問。
“那穆雀,他的腿骨頭都裂了。”少年不知道是不是要哭了,低著頭,別過臉去。
“別哭呀。”釋月從方稷玄背上探出身子來,語氣極柔和的說:“說起來那穆雀還真是有先見之明呢,早早的管喜溫要了三隻鹿,瞧瞧,真是高瞻遠矚!這殘了不是死了,按著人頭還得貢鮮呢,你們是好兄弟,往後可得幫襯呀。”
她用這種寬慰人的口吻說著刻薄的話語,少年一時間還未反應過來,居然順著她的話點點頭,等方稷玄都走出十來丈了,才覺出不對勁來。
“你可真毒啊你!”他吼著。
隔著重重雨幕,四周嘈雜,兩人的背影都模糊了,釋月本該聽不見的,或者聽見了,也聽不清的,但那少年分明見她側首一笑,甜蜜得仿佛是聽到了什麽褒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