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岩鯰和鴨腿

◎大鍋裏撲著稠粥,小砂鍋熱得慢,油也慢騰騰的烹著蒜子和薑片,直到薑片稍蜷,蒜子金黃,再下短醃過的魚塊,煎得魚皮發脆,魚肉漸白時下些豆醬◎

喜溫此番換了條道進林子,一路上發現不少熊留下的蹤跡,也曾遇上過體型小巧如獾的月熊,但都沒有真正的遇上過一隻可能是羆的熊。

她無數次的在心底默念許願,願以命複仇,死不為懼。

發了願之後喜溫又意識到了一個問題,她的願是向祖先神許下的,但林子是山神治下,祖先神是否鞭長莫及呢?

喜溫想到這個問題的時候愣了一下,再一定神,她盯住的岩鯰已經吃了餌,快活的遊走了。

喜溫懊惱的皺了皺鼻子,林中人在這種山澗淺河裏釣岩鯰是不用釣竿的,用手抓著線就可以了。

她拎起空空的魚鉤,鼓了鼓腮幫子。

岩鯰很好吃也很有趣,它喜歡逆水上遊,不過畢竟體小,到了水流湍急的河段就有些力不從心了,會有一大堆藏在那險處。

喜溫是鉚足勁要吃,拿著編好的草簍子,挽著褲腿朝那河床陡峭處去。

平緩的河段中,遊魚如懸空般沉靜,但到了激**處,水流衝勢不容小覷。

每當這時,喜溫就會有些不滿,為什麽她總吃不成男子那般的健壯體格?!

若她有那方稷玄的身量,立在湍急江流之中也能巋然不動,即便對上羆也好活撕了它!

肝塊浸入水裏,暈開一絲絲紅,天上落大餅,很多人尚且看不透,更何況魚呢。

隻是喜溫沒料到石頭縫底下居然藏著那麽多的岩鯰,血腥美味讓它們頓時激動起來。

一條條爭相入簍,弄得喜溫手忙腳亂,腳底一滑,一屁股坐在水裏,驚得岩鯰逃了個精光。

她心裏升起濃濃的挫敗感,四下無人,也不必顧忌會有人笑話,喜溫索性坐在淺河裏哭了一陣,哭好後捧一把河水洗洗臉,也就沒什麽了。

這些從喜溫手底下逃走的岩鯰說起來還算走運,不似有些同類倒黴,叫人抓了,從溪河入桶缸,命不久矣。

這廂,喬金粟提著桶子站在台階下,桶大人小,好滑稽。

“我同妹妹一起抓了好些岩鯰,能換點什麽嗎?”

說是一起抓的,釋月估摸著喬銀豆也就是在岸邊鼓個掌,踹兩下水,別掉河裏就不錯了。

釋月傾身看去,就見一簍子黏滑魚兒交纏在簍裏,樣貌好似長了兩根長須的泥鰍。

“這魚好醜。”她實話實說,隨即躺回搖椅上,看著不遠處密密的老林子。

喬金粟有些失落,但也不敢過多的打攪,正要走呢,又瞧見屋裏移出一個高大的身影。

她有些畏懼的後撤一步,瞥了眼坐在一旁的釋月,定定神,在方稷玄的示意下把岩鯰遞給他看。

“你想換什麽?”方稷玄問。

喬金粟眼眸一亮,想起那日從喜溫手中分得的一塊碎飴糖,夠她做了兩個晚上的好夢,不由得嚅囁出聲,“糖。”

釋月笑了一聲,方稷玄從這笑聲中聽出四個字,‘貪得無厭。’

她又細細盯牢了喬金粟清亮的眼珠,問:“即便賣你麵子,這些岩鯰隻能換一小指甲蓋的飴糖,要如何分呢?”

“給妹妹。”喬金粟想也不想的說。

釋月明顯一愣,“為何給妹妹?”

“妹妹沒吃過,想叫她也嚐嚐。”喬金粟又小聲問:“喜溫阿姐還未回嗎?”

“你問她作甚?”釋月抄起一本書皮軟皺的話本子,施施然翻過一頁,道。

喬金粟老老實實的說:“她同我講,要去殺羆報仇的。”

“嗯?所以?你怕她死在林子裏頭,回不來了?”

釋月覺得自己不過是問出喬金粟心中所想,卻見她要哭不哭的,手裏的桶子又被方稷玄拿走了,一時間走不得,隻好一邊忍眼淚,一邊幹等著。

“哭個甚?”釋月覺得挺冤枉,叫人家瞧見了,以為她欺負一個比螞蟻力弱的小娃呢。

喬金粟一下沒忍住,抽噎了一聲,又趕緊憋住,一張小臉皺得像笨媳婦捏的包子褶。

釋月沒好氣的把兩塊杏子那麽大的飴糖拍在喬金粟手裏,原本眼睛裏還閃著淚花呢,一見糖就笑開了。

“謝謝釋娘子!”她高高興興,蹦蹦跳跳著走了,都快跑到自己家門口了,覺得哪不對勁,一回頭見方稷玄拎著桶子站在屋門口,釋月依舊是歇在躺椅上,兩人皆看著她,就等著她什麽時候會發現桶子沒拿呢!

這對鄰人真奇怪,男子本事大,女子樣貌美,鎮得住這一方的平安,私底下村民說起他們,都有叫土地爺和土地奶奶的。

方稷玄本就麵冷聲硬,釋月模樣夠好了,可喬金粟總覺得這位阿姐笑不似笑,叫她隱隱有些害怕。

但此時,釋月雖隻嘴角微翹,但喬金粟覺得她這個笑,比起往日的笑容要叫她寬心許多。

張巷邊一行人此番帶了些佐料香料,方稷玄拿出幾個辣子和花椒丟入臼中,細細碾磨。

這石臼是他手鑿而成,原本臼底還有些鑿刻痕跡,現在已經被杵頭磨平。

這一陣陣的碾磨聲很是催眠,釋月是個不需睡的,但被方稷玄拘在這方寸之地,過這人間日子,也染了不少人之習性。

“走了近十日了。”方稷玄指的是喜溫。

釋月趴在桌上假寐,撩開眼皮看他,道:“說不準叫羆吃了。”

她言語惡劣,方稷玄隻肅著他的一張冷臉,說:“那也如她所願了。隻怕因別的事死了,會不甘心。”

“不甘心又怎樣,無能為力的事多了去了。”釋月無所謂的說,又學著喜溫托腮的動作,唇也如她般勾出一個大大的笑弧來,嗅到臼中辣子與花椒的料粉氣味獨特,又貪玩蘸了些點在舌尖,隻覺又刺又麻。

她本想說方稷玄要拿這怪味來作踐食物,又想起自他手裏做出的吃食總是味美,精氣也比直接茹毛飲血來的馥鬱,便沒說這話,省得吃魚時又自打嘴巴。

‘人世,也就這吃食有些意思。’釋月百無聊賴的想著。

這桶岩鯰並不算少,分一分可以做兩頓。

但糖在此地實在價貴,而化冰後魚蝦價賤,就有這兩粒飴糖換得岩鯰一桶還蝕本的說法了。

一半的岩鯰用柳條串了烤,這是林中人捕了魚獲後最常見的做法,不過撒了點料粉之後,整條就變得焦脆香絕。

岩鯰細嫩鮮美,通體可食,內髒有些苦,不過更是一種風味。

釋月故作矜持的吃著,有點慶幸方才吞嚼了話頭。

另一半的岩鯰做晚膳,肚腸摳挖徹底,攤開腹腔,可見中豎的一根脊骨和分叉開去的橫刺,血洗得也幹淨。

灶上此時熱鬧,大鍋裏撲著稠粥,小砂鍋熱得慢,油也慢騰騰的烹著蒜子和薑片,直到薑片稍蜷,蒜子金黃,再下短醃過的魚塊,煎得魚皮發脆,魚肉漸白時下些豆醬和酒燜燉上一會就成了。

釋月橫坐在窗台上,抱膝瞧著方稷玄用那雙寬厚生繭的手在料理廚事。她見慣了自覺得沒什麽,若叫旁人看見,定然頗感別扭。

“這又是誰的拿手好菜呢?”釋月歪首枕在膝上,巧笑嫣嫣的望著他。

方稷玄赤手拿住滾燙的砂鍋柄,將醬燜魚塊倒進陶碗裏,說了個很是尋常的名字。

如二狗,三驢,老六,小九之類的,或低賤自比犬畜牲口,或幹脆就是個排行號數。

強行征召來的散兵都是庶民,哪有什麽好名字,卻不想竟能煉成那樣一支悍勇的軍。

見方稷玄麵色不改,隻盛飯端菜往桌邊去,釋月覺得無趣,從窗台上栽下去,化作銀光一團,又自桌畔出現。

空有變幻之術,卻被迫囿於方寸之地,釋月又有些惱恨,看在滿桌飯食的份上才落座。

除了釋月和方稷玄之外,這屋裏再沒有別人,灶洞裏的火苗悄悄順著方稷玄的長袍邊沿一路扭上來,等他聞見焦糊味時,已經被燎出一條黑邊了。

釋月喂它吃肉吃菜,真把它當個什麽小玩意養了。

‘隻’字帶口帶腳,吞嚼起來毫不費力,就不能喝湯水,一喝就要熄了。

方稷玄見它吃了三塊魚肉,又吞了一勺野韭炒雞蛋,還站在碗口上,指使方稷玄給他盛鬆仁炒雞鬆,結果被他輕輕一彈指,跌進一碗野菜湯裏,差點滅了。

鴨子河濼偏僻但不貧瘠,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連一團火精也跟著享口福。

山頭上不止鹿麅虎狼,還有人參、鬆子、哈什螞、刺五加等山珍藥材,江河裏又產蚌珠魚蝦。

物產豐饒,到了季節,還要向北江朝廷‘貢鮮’,光是梅花鹿這一項,又要細分成鹿肉鹿血,鹿舌鹿尾,鹿筋鹿皮,鹿胎鹿茸等等。

喜溫自父親死後,家中男丁斷絕,也就免了這年年上貢的份額,倒也算某種程度上的自由。

不過春日裏能搜羅的山珍要少一些,多是些野草嫩芽之類,眼下倒是有零星的櫻桃紅了,可不是那麽好找。

可能是貼著家宅有地熱,喬家院裏的櫻桃熟得早,但喬嬸子隻給兩個孩子吃了一點,自己一粒都沒嚐,因為冬日裏管釋月賒了幾回油,還沒還上,喬嬸子也不覺得櫻桃就能抵了,頂多是算點利息。

喬金粟也不惱,洗淨了葉子裹了新紅的櫻桃給釋月送來。

漢人說話含蓄,喬嬸子雖沒說這櫻桃是抵利息的,但做生意的誰不計較?釋月總該懂。

可釋月不懂,見喬金粟拿了東西來,以為她想換點什麽,就叫她們等會,鍋裏正煎野鴨子呢。

這野鴨是釋月坐在江岸邊的柳樹上發呆時,一不小心用石塊擲死的。

鴨子幹幹淨淨的剔了毛,兩條大腿,一塊胸脯,一團心肝都歇在案板上,齊齊整整。

這鴨子肥碩,釋月已經用鹽醃入滋味,現在連皮幹煎,烹出許多油來,再用鍋底將熱鴨油不斷澆淋上去,還未嚐就知道必定是皮脆肉酥。

喬金粟懵懵懂懂的捏著一隻滴油的焦皮肥腿回來,喬嬸子急忙來說清楚。

“一隻鴨腿罷了,也無妨,天氣暖和了,叫喬叔給我打一張矮方桌,幾把小杌子,方便放在院裏吃茶吃飯。”

喬嬸子怕欠人債,有了能還的法子,高興極了,連忙應下。

肥鴨腿要留著等喬叔回來一起吃,喬金粟吮著手指上的油香,仰臉看著村口山丁子樹。

山丁子花其實是很好看的,小小白白,但很大方,每一朵都竭力展開,像一個個白盤子,遠遠望去,枝頭如累雪。但喬金粟無心欣賞,更盼著它快些落了,落了好結果子。

她仰臉看樹的神色很貪婪,但無端端又讓人覺得虔誠。與日日向山神索要平安豐腴相比,隻是向樹求一些果子,很克製了。

“金粟、銀豆。”喜溫有些疲倦但不掩笑意的聲音響起,喬金粟驚訝的望去,見餘暉照在少女大大的行囊上,像是負日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