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人麵羆和殉嫁娘

◎“生得閻羅麵孔,倒是菩薩心腸。”◎

方稷玄從不與她爭辯,他生得高大懾人,但在釋月看來,就是一張惱人的符篆。

“其實稷子米也是好吃的。同稻米一樣,稷子米也分粳性和糯性,粳性的可做蒸飯,雖然口感糙一些,但很養脾胃。糯性的就是黃米,做法就多了,可以磨成麵加些蜜棗兒包粽子,做蒸糕、炸糕,吃來也是甜糯的。”方稷玄忽然說起前幾日喜溫留下的那個話頭。

舌尖不自覺舐過唇,釋月把個喝空的茶碗彈飛,掉在地上碎成齏粉。

“說得輕巧,吃一碗稷子米,倒要好些蜜棗作配,又費的一鍋油去炸,便是塊泥巴也好吃了。”

方稷玄不怒反笑,他一笑,仿佛有什麽純然而真切的玩意要從那張凶戾的皮相底下鑽出來,叫釋月厭極。

“你倒也學了不少。”口吻淡淡,不過閑話家常,但在釋月聽來卻是挑釁。

重物墮地的響動讓田中耕作的人都抬頭看過來,因為角度的問題,所以隻瞧見樹上隨風輕晃的裙擺,還有半跪在樹前,覆在釋月身上像是在行親昵之事的高大男子。

眾人慌忙低下頭去,幸好孩子們對此不敢興趣,還比不得他們手上幾塊捏成獸形的泥巴有趣。

兩人貼得極近,鼻尖幾乎都要相觸。

方稷玄濃眉緊縮,麵上有層層紅金符文沁出,瞳孔愈發死黑,縛著他的鎖鏈湧動著各異的力量,隻有他一人能聽見的可怖尖叫自體內響起,如地獄中萬鬼齊狂嘯。

他如此痛苦,釋月也不好受,通體又麻又痛,掌心灼燒好似手握烙鐵。

終於是耐不住了,釋月驀地收回靈力,方稷玄肩頭頓時一塌,又強撐跪直上身看向她。

“半句說得不中聽了,你就要動手?”他閉了閉眼,身體裏的每一條經絡都似爆裂般疼痛,“我下一回要是忍不住了,咱們可是要同歸於盡的。”

釋月抱膝歪首對他輕笑道:“怎麽?怕死?”

小巧白皙的一張臉孔,眼睛像尖圓的杏核,不笑時也是又靈又魅。

方稷玄看得一陣恍惚,誰能想到她非人非妖,非鬼非怪呢?

釋月是應感而生的天地靈獸,人型不需修煉,天然而成。

隻是方稷玄不明白,為什麽誕生在屍山血海裏的她,模樣卻是這般美好嬌婉,純淨無暇。

“我死有什麽要緊?你死了豈不可惜?”方稷玄看向田頭那些身材佝僂的漢人,竭力平靜開口問:“明日炊些糯米與你吃可好?”

釋月餘怒未消,恨聲道:“你自己拿去封目塞口堵七竅吧!”

方稷玄疑惑的看著她,不知道這小靈獸是從哪學來的罵人話語。

“這又是從哪來聽來的胡話?比我從前戰前叫陣的先鋒官罵的那些還要毒辣。”

說是先鋒官嘴毒,方稷玄自己也不遑多讓,隻是那樣暴戾邪氣的脾性,也在這經年累月無休無止的折磨中被鑿平了。

“冬夜裏,喬嬸子同金粟說的故事。”釋月沒好氣的說,先前說給喜溫聽的故事,也是打喬嬸子這聽來的。

喬嬸子這做娘的有趣,給她做女兒也有福,她有滿肚子的故事,

既有那不願受吃屁之辱,撞門檻而死的小板凳,也有那指使白虎護佑小娃娃平安回家的山神奶奶,還有那漏夜就出來撿芒穗,做餅子,兢兢業業囤過冬糧的小田鼠精。

有些故事聽得釋月都覺可愛,可她才不會表露出來呢!

在喬嬸子眾多的故事中,羆登場的次數也不少,而且多是在冬日裏。

因黑夜太過漫長,家中又沒有什麽好玩好鬧的東西。

喬金粟心裏知道外頭風雪嗚嗚,如何能出去玩呢?可窩在家裏也實在無聊,就使了小性子。

使小性子的下場就是挨揍,見她哭得抽抽搭搭,喬嬸子又喂她喝了碗米湯,把她裹在被子裏,開始說羆的故事來嚇唬她。

屋裏沒舍得點油燈,唯有廚房灶洞裏留了一點柴炭,好保住鍋裏的粥水和饃饃溫熱,又送了熱氣進東段炕道,寒冰冰的天,長炕上火熱。

模糊的光透過布簾映在喬嬸子臉上,一下給這張平淡又粗糙的農婦臉孔增添了幾分市井說書人的狡黠和神秘。

“從前有個小丫頭,上山林裏采蘑菇去,爹娘叮囑她別往深裏去,可蘑菇又大又好,她采得入了迷,往山深處去了。等到天色暗下來,老鴉嘎嘎叫的時候,小丫頭想回家了,可一轉頭,四麵都是一模一樣的樹,哪條才是下山的路呢?而且到處都是晃動的樹影子,看起來就跟鬼影子一樣。”

喬金粟不害怕,她知道自己此刻在家中,銀豆和阿爹已經睡著了,阿爹用泥巴混了雞毛剛糊的牆麵,溫暖又牢固。

“她害怕極了,隻能選了條回頭路走,天是越走越黑,林子也是越走越靜,老鴉也不叫喚了,似乎是叫什麽玩意嚇住了,不敢招惹。但也奇怪,這林子裏的夜晚是越靜越熱鬧啊!左邊樹上繞著兩團橘盈盈的光,看得人心裏發涼,小丫頭走得急,叫右邊的樹墩絆了一跤,一下就飛出好多綠光來,像是會飛的小鐮刀,把她手手腳腳都割出許多口子。”

喬金粟嚇得‘哼哼’了一聲,喬嬸子頓了一頓,她又忙問:“然後呢?!”

“她也顧不上疼,爬起來就趕緊跑,跑著跑著,忽然瞧見前頭有個人。林子裏樹太密,月亮掉不進來,她模模糊糊就瞧見那人穿著身黑黢黢的皮袍子,急忙喊了聲,‘大爺,大爺!’那人步子一頓,小丫頭就跟了上去。”

喬金粟跟著鬆了口氣,喬嬸子給她掖了掖被子,繼續道:“那人長得挺高,小丫頭仰脖瞧他,也沒瞧見他那張臉,又問,‘大爺,您住山腳下哪頭啊?羅家村呐,還是李家屯,還是楊家窩堡呢?’”

“那人還是不說話,喘氣聲可大了,呼哧呼哧的。”喬嬸子的聲音有技巧的低下去,又掐出些陰森腔調來,“小丫頭覺得奇怪,往後倒走了幾步,從那身毛乎乎的皮袍子望上去,就見一張凸凸的嘴,尖尖的黃牙嘴都包不住,胡亂呲在外頭。這哪是人啊,分明是學了人走路的精怪!”

喬金粟徹底鑽進被子裏去了,正當喬嬸子以為她怕的時候,又聽被窩裏傳出一句,“然後呢?”

喬嬸子自己個耐不住困,打了個嗬欠,在喬金粟身邊躺下,有些敷衍的說:“小丫頭嚇得要跑,腿軟一哆嗦癱在地上了,那玩意趴下來看她,伸出一條臭烘烘的舌頭,舔了舔她嫩生生的臉。”

寒風嗚咽,喬金粟有屋有炕有爹娘,羆這個故事的驚懼程度隻是好夢的點綴。

可不知那叫羆用舌頭舔掉了麵皮的姑娘,再對著溪水梳妝之時,瞧見自己麵上的紅肉與白骨,又該是怎樣的心境呢?

喬嬸子為人母,總不至於故意嚇女兒,不過有時候,她做了一天家事農活,點著腦袋犯困還要被喬金粟纏著講故事,她偶爾的失了分寸,說了太過駭人的故事。

就譬如釋月所言的糯米塞七竅,就出自一個殉嫁娘的故事,嚇得喬金粟總發了足有三日的噩夢。

說是喬嬸子未嫁時的村子裏,有個大戶人家成親,結果新郎還沒洞房花燭就死了,新郎家人恨新娘是掃把星,強迫她替夫殉葬,將她活人入棺。

可新嫁娘若是死了,最易成紅衣惡鬼,到頭來還要報複。於是聽從一個老道所言,用糯米塞了七竅,讓她口不能言,耳不能聞,目不能視,萬般怨氣難消,卻隻能深埋棺材底。

“其實這故事之所以叫喬金粟覺得可怕,是因為這故事是人為的,”釋月饒有興致的對方稷玄說:“比起要百年前年才有點靈智的小板凳,又或是藏在山中,不知幻真的山神奶奶來說,這故事裏的恐懼比羆虎狼還真實些,孩子再小也明白這一點,所以嚇成那樣,對不對?”

“是。”方稷玄已經站起身了,撣撣塵土,他的眉眼鼻口皆是霸道的,但垂眸望著釋月時,外溢的邪異之氣又收斂了幾分,淡聲道:“有些人同畜生沒有分別。”

“人既熱衷於自相殘殺,戰禍同這四季變化,日升月落一樣,都是人世的規律所在。”釋月那雙杏核眼亮晶晶的,笑道:“你又何必怨恨於我?”

“我何曾怨恨你?鉗製你並非我所願,亦並非我所選。”方稷玄眉頭深鎖,看起來似乎是要發怒,但釋月被迫同他相處甚久,知道他隻是在忍痛,“大部分人沒那般壞,像這小村落裏的人,他們隻盼著春種夏耘秋收冬閑,可世事由不得他們做主,卻偏裹挾著他們。”

“生得閻羅麵孔,倒是菩薩心腸。”釋月譏道。

方稷玄早被嗟磨的心如老僧,沒她這般容易惱,又叮囑道:“你不好總聽人夜話。”

“管頭管腳,這你也管?”

釋月因他被拘在此,隻能在方圓三裏內自由活動,已經十分憋屈受縛,夜裏蹭人家的娘聽上兩個故事還被說教,算個什麽道理!

“隻是怕你聽著些不該聽的。”方稷玄耐著性子說。

釋月頗覺好笑,道:“方將軍,你的腦子莫不是叫我打壞了?我需要避忌什麽?是那些說東家長西家短的閑話?還是震天響如豬叫的呼嚕?又或者是男女交.媾時的各種吟哦之聲?”

方稷玄一時語塞。

於釋月來說這三種聲音真的無甚分別,一樣難聽聒噪!

隻有喬嬸子肚子裏各種奇幻詭譎的故事,以及村西邊趙老頭的評書有些意思。

不過喬嬸子的故事都是當夜可以說完,可趙老頭的評書往往是長篇大論且不連貫,他自己想講什麽講什麽,愛講那些最精華的片段,前因後果釋月並不清楚,聽起來也就少了幾分痛快。

而且昨個和今兒說得都不是同一本,釋月有時候真想直接摳開他的腦子,把那些評書掏出來一並聽完過癮。

聽到釋月的這個念頭,方稷玄無語道:“何必要髒你的手,給他半隻獐子可叫他坐你眼跟前說上一整月。”

釋月不語,佯裝看別處,不過方稷玄知道,這是答應的意思。

他嘴角微翹,又補了一句,“你既喜歡聽故事,下回貨商來時,我叫他們帶些話本子來。”

釋月覺他愈發得寸進尺,又道:“你可別以為這些小恩小惠就能收買我!”

“這是自然,萬分之一的利都還不掉。”方稷玄摸索出與釋月的相處方式,就是一個字曰‘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