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烤麅肉

◎若是精細一些,可以用砍些鬆柏枝來,小臂長即可,兩頭削尖細了,再把肉塊串上去,慢悠悠的轉著,免得肉焦糊了。◎

就是圖他的麵好,那穆卓才要換的,自然不肯要糙麵。

喜溫正想著要上前說和一番,就見個神色油滑的商販笑眯眯的湊了過去,這人喜溫認得,叫做張巷邊,他是個生在北江的漢人,性子十足刁滑,方稷玄沒來之前,漢人若與他做點買賣,被剝一層皮也算少的。

在這方麵,張巷邊倒是一視同仁,對上林中人也要狠宰一刀,不過要先換副諂媚麵孔。

自從他被方稷玄殺雞儆猴般收拾過一頓之後,此地買賣有規矩多了,漢人買糧種賣枸杞,買鹽糖賣榛鬆,林中人賣皮張買烈酒,賣鹿茸買穀糧,漸漸都信賴此處。

喜溫就見他不知同那穆卓說了句什麽,又狀似無意的瞥了眼門邊,那穆卓下意識跟著他的目光望過去,就見方稷玄正在那裏,抱臂瞧著外頭的熱鬧。

那穆卓皺著眉踢了踢足邊的皮張,那個行商賠著笑趕緊去拿,又交出一袋麵去。

見那穆卓走了,張巷邊舒口氣,管人家要了兩枚銅子,算是看在所費口沫的份上,給他的茶錢。

說到茶,小集市上很多行商在賣茶,這是漢人、林中人都需要的東西,不愁賣不掉。

原本林中人不飲茶,多喝小黃芩葉,這葉子不是茶,但亦有些祛困之效,拿來調湯浸酒亦可,隻是與茶一比,滋味差得太多。

北江這些年攻打中原,得了好些甜頭,皇族也跟著學了漢人風氣,上行下效,連依舊存於山林中,從未南下的林中人也學會了飲茶。

做買賣的人有些油滑也正常,隻要不過分,方稷玄並沒那麽愛管閑事。

倒是釋月,每每見張巷邊這個獐頭鼠目的家夥都覺得有點佩服。

曾經被方稷玄打得那般鼻青臉腫,尿了滿地,張巷邊居然還能沒事人一樣,笑眯眯的雙手奉給她一包飴糖。

這些貨商一直以為方稷玄是她的夫君,很可笑,不過釋月也懶得解釋。

飴糖被油紙包裹,應是從大塊上敲下來的,碎的裂的很不規則,一塊塊都是土土的黃色,滿是氣孔。

釋月捏起一塊飴糖,對著屋外的光亮照了照,就見滿是氣孔,等她放下飴糖的時候,眼前又是一張討喜的笑臉。

隻是雨朵的死亡如陰雲般盤亙在她頭頂,她的笑容也顯得有些委頓。

喜溫要了一碗茶,提了一樁買賣,說想要一隻狗崽。

這買賣不難做,張巷邊答應下回來給她捎一隻,這下喜溫徹底高興了。

她瞧見之前送來的榛雞已經一命嗚呼,隻在小爐邊上留下一把引火用的毛,就蹲在那撿出僅有的幾片豔羽,然後盤腿坐在釋月的搖椅畔,將剔出來的紅羽用漿黏在一塊木板上,用簽子一根根捋著細絨。

一團雜毛時看不出來,單拎出來才發現這兩片豔羽真是楓葉一般的紅。

“你那條羽裙實在好看,就是太清冷了些,反正也是現成的羽,多做一條紅裙替換也好。”

聽喜溫這樣說,釋月舔了舔嘴裏的飴糖,又捏起一塊,摸索著塞進她嘴裏。

喜溫叼著這塊硬硬的玩意不解的扭臉,這時飴糖在舌尖上融了一點,釋月看見她的眼睛一下睜大,短短的睫毛像初生的茸草。

蜂巢、樺樹汁、藍莓、李子、刺玫瑰、草莓、梨子,還有從柴灰裏撿出來的餅子在嘴裏反反複複嚼過的滋味,都是甜。

但沒有一種甜是這個甜法,純粹厚重的甜,完完全全的甜,就是叫人高興,叫人歡喜的甜。

喜溫把飴糖吐在手心裏翻來覆去的看,好半晌又重新塞進嘴裏,咂著甜味道:“比蜂巢還甜些。”

“這一根兩根的,要攢到什麽時候去?”

釋月側過臉看向院中,就見堆了滿地雜貨,幾個貨商在方稷玄身前戳著,好似一隻隻為了乞食而拱手作揖的旱獺。

“攢就開了頭,有頭就有尾,總攢出一條裙子。”喜溫認真道。

離鴨子河濼最近的驛站也要快馬半日,貨商每次來,雖多是自帶幹糧,但草料和茶水總是要備一些的。

院子裏設了一個火堆架子,有一頭大小合適,抹了鹽巴香料,醃了一夜的麅子正四仰八叉的架在上頭烤著,香氣陣陣發散,順著風四散逃去,不論集市上不論是買的還是賣的,大多有所收益,心思自然也飄了。

此地貨幣作用不大,多數時候還是以物易物,張巷邊解下腰間小包袱,高高舉起給方稷玄看。

“換口肉吃,可夠?”

方稷玄見是糯米,足有兩捧之數,短圓可愛,就點點頭。

釋月和喜溫都是頭一回見糯米,這種米白如乳,不似大米那樣有種剔透感。

“跟我們的稷子米也不一樣呢。”喜溫說。

林中人所食的稷子米不必種植,天生天長,熟成時割來就是。

“連皮煮了再曬幹磨成米,就是紅紅黃黃的顏色,不過若是先烤再舂,就是白花花的了。”

喜溫用指尖撥弄著糯米,被嚼吃著烤麅肉的張巷邊‘嘿’了聲。

“弄髒了!我們奶奶還要吃呢!”

喜溫不知道奶奶是個什麽意思,但明白他指的是釋月,於是悻悻然縮回手。

釋月不做聲,瞥了張巷邊一眼,他吃得好好的,忽然一哽,叫肉噎了個半死。

方稷玄正提著兩壇子酒走出去,踹了他一腳,那口肉就順了下去。

眾人都笑他餓死鬼投胎,吃得這麽急。

張巷邊這種人是沒有臉皮的,豈會為這種小事而難堪,喘勻了氣,灌了一大口茶水下肚,抹抹嘴道:“謝,謝謝爺。”

今日來的商販多了些,一隻麅子不夠吃,方稷玄又獵了一頭來,三兩下拆殺掉,讓後來的還沒吃夠的人自己動手切成寸寬的方塊,用刀尖戳著擱在火上燎到焦黑,取下扯來葉子托了肉,用刀剔掉外層的糊肉,裏頭的肉得有七八成熟就行了,這種熟度還帶些血水,不至於太幹柴,眯點鹽花撒上去,滋味就全出來了。

麅子肉是純瘦的,五牲之中,與牛肉的口感最像,這其實是北江人的吃法,不過北江皇城以及富庶些的州府受漢風影響過甚,麅肉改切大塊,用些香料下去燉煮至酥爛,這半生半熟的吃法倒是少了。

若是精細一些,可以用砍些鬆柏枝來,小臂長即可,兩頭削尖細了,再把肉塊串上去,慢悠悠的轉著,免得肉焦糊了。

這吃法不僅僅適用於各種肉,就是各種鹿心麅肝都可以這樣來烤。

喜溫今日也想在這吃,帶了一桶樺樹汁和鹿肉、鹿內髒來換肉。

樺樹汁隻有春日裏才有,用小刀在樹幹下段切一個口子,把空心的草梗做管子插進去,樹汁就會淌出來了,等接夠了,再削一個實心的木頭戳子,把洞眼堵上就行。

林中人狩獵時找不到幹淨的水,可以喝樺樹汁,透明清甜。

釋月也喜歡喝樺樹汁,草木生機的精華凝練,同好酒一般,至於這鹿蛋和奶核麽,她實在不怎麽需要。

“鹿奶核雖有美膚之效,但更多是催乳之用,你還是送到孫婆婆家,她兒媳剛生了孩子,聽說是奶水不足,應該願意拿點糧食與你換。”

釋月這廂剛拒了,下一瞬,喜溫又把那血呼啦次兩團玩意舉到方稷玄跟前,一本正經同他論買賣,毫無羞澀之意。

“這對男人可補了!”

釋月轉動著柏枝,瞧見肥瘦相當的鹿肉已經在滋滋冒油,又捏起石臼中的一撮花椒細鹽灑在上頭,好笑的看著方稷玄。

院裏也爆發出一陣哄笑聲,笑喜溫個丫頭片子什麽都不懂還亂說話。

“你留些鹿心鹿肝和鹿腿肉就行。”方稷玄未見什麽尷尬之色,他這模樣的人若雄風不振,普天之下也是沒男人了。

喜溫有時是愣一些,但不代表她聽不懂別人的揶揄和嘲笑,釋月就見她轉過身,看著那堆拿她當笑話的男人,眉頭皺著,有些生氣的樣子。

“都說漢人會做生意,我是該同你們學學,向方郎君薦鹿蛋自然賣不出去,該賣給你們才是,你們才需要嘛!”

見行商們被她懟得說不上話來,喜溫才又坐下來替釋月烤心肝。

林中人以魚肉食為主,鹽分天然足,並不需鹽,但鹽使食物味美,嚐過就難忘。尤其是釋月撒上去的花椒鹽,更是飄香濃烈,吃得喜溫搖頭晃腦,唇上全是油花花,臉上寫滿了‘心滿意足’四個大字。

喜溫細細割了一碟腿骨肉給釋月,骨邊肉,素來是嫩些的。

釋月嘴裏吃著肉,心裏卻想著糧,問:“稷子米,好吃嗎?”

聽到釋月的問題,喜溫先點了一下頭,隨後又搖頭,兩根辮子都被她甩得飛起。

“不同稻米比,那是好吃的。”

鴨子河濼物產豐饒,五穀之中,唯缺稻米。

這裏的稻米是漢人帶過來的種,釋月見過他們把穀種藏在孩子的繈褓裏,用一雙幹瘦如柴的胳膊緊摟著。

如果孩子同穀種一道掉下懸崖,釋月毫不懷疑,他們會率先伸手去抓那個小小布包。

這裏的土不黏不鬆,黢黑油沃,是他們至此地後得到的最大慰藉。

行商在這待了五六日的功夫,等這附近的居民買賣都結束後,他們也要收拾貨物,趕往下一處了。

喜溫這幾日用獵物盡量騰換現成的穀糧,想要存儲著,進林子的時候可以做幹糧,至於魚肉,隻要有弓箭在手,飛禽走獸她都能獵來,唯獨這糧食麻煩。

北江一帶春晚霜早,五穀難育,所以林中人世代主食魚獸之肉,穀糧反是次。

陽光入深林的時候,就很有些春的意思了。

林子一日綠過一日,泥土軟化鬆散,開始不像凍石那樣難翻耕,一鋤頭下去,手都震麻了。

喜溫蹲在田埂上看漢人春耕播種,瞧著漢人們不斷翻起土壤,令大地蘇醒,不知道為什麽,她就是看不膩這件事。

幾個半大的孩子用手裹了泥土扔她,力氣不足,土塊在喜溫腳邊散開,孩子的父母嚇得要命,狠狠地打了孩子,又忌憚地覷著喜溫。

釋月躺在樹上饒有興致的看著,就見喜溫低頭伸手在懷裏掏了掏,手往前遞,是幾個醜歪歪的餅子。

這是她用三隻野鴨、六條活魚跟行商換來的糙麵,隨便的用水和了,團成團埋在餘燼裏烤熟,有一股糧食的焦香味。

漢人肚裏也是這兩年才勉強有點食,雖說春日裏能就近拾些野菜,但說到底,孩子沒什麽好吃的。

近旁的果子樹都是被孩子們守著的,紅一個吃一個,鳥都搶不過他們。

看見這幾個餅子,孩子們一個勁想往前走,被父母提著衣領子拽住。

喜溫笑了笑,摘了片葉子擱在田埂上,留下兩個餅子,站起來聳了聳肩頭上的行囊,往林子裏去。

她還是要去找那隻羆。

“她很執著。”方稷玄遞給釋月一碗沏好的清茶,自從麵上看,他待釋月真是沒什麽好說的,周道體貼。

釋月看著喜溫背上小山高的行囊,嗤道:“主宰她的是恨意,自然執著。人皆如此,愚不可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