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榛雞湯

◎北江再怎麽寒冬為據,也擋不住春的步伐。◎

夜已深沉,村子裏悄然無聲,連犬吠都稀。

小屋裏隻有灶上的台麵是亮堂的,月光下,鍋碗瓢盆一個個列隊從窗戶飛出去,幾節絲瓜烙也跟著落進屋外水缸裏。

缸子裏的水還浮著薄冰,被旋動起來的粗陶碗盤打得冰晶四濺,脆聲如裂錦。

兩隻榛雞已經被拔毛剖腹,光禿禿的躺在砧板上,等著被砍成大塊放進砂鍋裏,用丁點炭火一起煨到明兒早上。

漢人則管這鴿子般大小的鳥叫樹雞,也叫榛雞,林中人管它叫飛龍。

所謂‘天上龍肉,地下驢肉’之中的龍肉,也可用飛龍來指代,其中有多少可信暫且不論,足見味佳。

榛雞本就鮮美,火候足夠,髓子裏的鮮味都要被榨出來了,等湯成了,再做點切麵下進去撲騰一會,一碗濃湯軟寬麵就成了。

方稷玄拿起菜刀往榛雞上一剁,忽然就聽個蒼老詭異的聲音呼痛,“哎呦哎呦!”

他一愣,抓著雞頭晃了晃,確定喜溫送來的榛雞隻是普通活物,並不是什麽有法力的精怪,且已死得透。

雖說這個聲音很陌生,幻聽幻視對於方稷玄來說實在是家常便飯,他以為是自己的緣故,又是一刀剁下。

“哎呦哎呦。”聲音再度響起。

方稷玄把兩隻榛雞挪開,盯著底下這塊鬆柏料砧板看。

與漢人不同,林中人燒火取暖或是蓋屋做弓從不砍伐活樹,而是專門去找林子裏那些被雷劈死,或是被蟲蟻空蛀的樹,林中人管這種死樹叫‘站杆’。

眼前砧板就是從一根很有年歲的‘站杆’上鋸下來的,前些日子天上降雷,林中人進了一趟林子,拖出來幾節木墩,誰家缺了木料,可以拿東西去換的。

這新砧板是林中人抵酒債來的,用了不太久,且因為柏樹木料緊實的緣故,所以看起來並不殘破老舊,隻是有些使用痕跡,深溝疏疏,淺痕淡淡。

方稷玄遲疑著又用菜刀輕輕一剁,砧板上最深的一刀口子蠕了蠕,像嘴那樣張開,果然又叫喚起來,“哎呦哎呦!痛啊!”

他無語的轉身看去,果然就見釋月倒在搖椅上捂嘴笑,因為憋著聲,笑得整個人都蜷成小小一隻了。

“給一塊砧板賦痛覺?你怎麽想的?”

方稷玄說話時隨手又把刀尖往砧板上一剁,想讓刀立在那,可砧板那張嘴‘啊啊啊啊啊啊啊啊’的叫個不停,吵得人腦袋疼。

見方稷玄手忙腳亂的把刀給拔了,又被砧板罵他沒大沒小,不敬老者,釋月笑得渾身軟,從搖椅上滑下去,跌在下邊的一塊厚毛褥子上。

“還讓它能叫喚,你不嫌吵啊?”方稷玄拽著釋月的胳膊,輕飄飄地把她提回搖椅上。

釋月揉揉酸痛的肚子,打了個響指,就見砧板上凝出一團精光,飛到了她的指尖上,消融不見。

方稷玄回到灶台前繼續剁雞,砧板總算是不叫喚了。

等他去後院取水時,灶洞裏又躍出了一團‘隻’形的火苗,底下兩小撇如足,一扭一扭,走得分外妖嬈。

火苗爬上灶台,蹦上砧板時又聽它叫道:“哦呦,可別把我燎著了。”

釋月隻是抹掉了砧板的痛覺,還留著它一點點靈智。

這老柏樹本就快生出靈識來了,如若成了,就是樹靈,假以時日,修出人形後可為山神。

此地的漢人和林中人都祭山神,不過漢人的祭祀簡單些,不似林中人那般設什麽神位神龕,隻是在進山的岔路口尋一塊大石,點上三柱散香插祭在土裏,恭恭敬敬地叩上三個響頭就是了。

在喬嬸的故事裏,山神形態各異,很多時候是黑虎雪狼等珍奇異獸,也會是萬年古樹。

山神的人身可能是一個慈眉善目,身著綠袍的白發奶奶,或者是個矮墩墩笑眯眯的長髯老頭。

有時候,山頭小一點,林子單薄些,靈氣微弱,可能就沒有山神,而是由土地公公土地奶奶兼管了。

這種掌管一界的小神也是受靈氣滋養而成的,同一山不容二虎是一個道理。

鴨子河濼原本的山神隕落不久,這老柏樹可惜了,有命無運,草植成靈本就比動物難上百倍,結果不知為何引來了天劫,既是叫雷劈死了,一切都免談。

小火苗仗著自己能走能跳,偏要在砧板上站一會,一撅屁股,‘噗’出一個小小煙屁,氣得老砧板大罵,整個身子都震動起來。

小火苗得意洋洋,頂上火發如遇風般旺盛了幾分,它走到邊沿又一躍而下,哧溜鑽進砂鍋底下的小爐裏。

後院兩口大缸,青缸是裝雨水的,明明已經洗香香洗白白的碗碟還賴在裏頭泡著澡,見到方稷玄來了,一隻兩隻都旋動起來,很不客氣的往他臉上滋水。

另外一口石缸裏裝的都是山澗上遊的溪水,幹淨清冽,入口甘甜,勺水的葫蘆瓢正浮在上頭邊曬月亮邊仰泳。

這些陶碗和葫蘆瓢都是新物,哪有靈智?釋月無聊時弄的把戲。

‘真是物肖其主。’

方稷玄濃長的睫毛擋掉了些水珠,但還有不少濺在他鼻唇上,又不能砸了碗碟,隻能是擦了擦臉,抓起葫蘆瓢勺了瓢水就往裏走。

水要先沸了,才好下雞塊,否則雞肉遇冷收縮,肉該太緊太柴了。

在小火苗‘添柴添柴’的催促聲中,方稷玄往小爐裏加了些柴炭,火苗一下蓬□□來,砂鍋中水沸如蟹眼。

再下薑片雞塊,火苗又在方稷玄的要求下不甘不願的縮成一團文火,耐著性子抱著砂鍋,清水雞塊漸漸在火上融成一鍋上好的香濃雞湯。

窗外的月逐漸西沉,很多生靈的氣息都在夜晚平複沉寂下來,這對釋月來說是減少幹擾的好事。

但這片林子實在太廣袤深邃了,無數的隱秘在這裏醞釀,那靈似乎也覺察到了覬覦的目光,掩藏得很好。

不過是方稷玄一轉身的功夫,搖椅上空空如也,他微微皺眉,望向月色下那片墨色的林中。

前些日子這老林子還是白茫茫的,而今漸漸褪去了這層白,露出綠來。

北江再怎麽寒冬為據,也擋不住春的步伐。

本以為春日裏山頭上野菜富饒,處處有食,館子裏的買賣會淡一些,許是因為多了個方稷玄的緣故,漢人們好似有了主心骨,不但想買菜籽糧種,也想養雞鴨豬崽了,所以行商販夫來得都要比往年早和多。

小館子敞開了籬笆院牆,從門口往外十來丈都是攤子,這都成個小集市了。

喜溫今日接二連三的碰壁,心情不是很好。她沒法從部落裏得到狗,轉而向漢人詢問。

漢人自然也有狗,還有好狗,喜溫走近些許,它就能順風聞見生人的氣息,狂吠起來。

可並沒有漢人願意給她,似乎是畏懼她,又或是厭惡她,甚至不願意提出價碼或者是交換的要求。

隻有離小館子最近的喬家請喜溫進去坐了坐,端著茶水和野菜團子來招待喜溫。

喬家一家四口,大女兒喬金粟才六歲,勉強做些撿穗拾柴的活計,她還有個小妹妹喬銀豆才一歲多,連自己都顧不好,更別提幫襯家裏了。

因為勞力少的關係,喬家的田也隻墾了幾分,由喬嬸子和喬叔兩人勉強照料著。

幸好喬叔還是個手藝活不錯的細木匠,北江過了八月,就不能再種什麽作物了,種了也活不了。

喬叔趁著這個時候挨家挨戶給做木工,櫥櫃、條凳、箱籠都能做,不嫌棄他是個粗手腳的男人,木簪子也能雕,而且因為手藝不錯的緣故,喬叔同林中人也有買賣上的往來。

喜溫一向喜歡金粟銀豆天真可愛,春夏時節溫暖潮濕,采多了果子,捕多了魚也存不住,喜溫都會分給她。

喬金粟像她爹,手巧,喜溫補漁網時,她還會幫著打打下手。

喬家養了一條狗,純黑短毛,利齒豎耳,精瘦健美,絕對是狗中美人,但是美人眼光頗高,**時滿村的狗想同它做夫妻,叫她咬了個遍,所以喬家人有心,卻沒辦法給喜溫一個承諾。

她垂頭喪氣的,瞧見小館子門前人聲鼎沸,不知不覺就被引了過來。

好些貨商紮堆到此,買家賣家談得熱火朝天,喜溫好奇的踮踮腳,往籬笆牆裏張望,就見好些漢人在選豬崽、雞仔,‘哼唧’一片。

喜溫抓過一窩身上都是黃黑條紋的野豬崽崽,雨朵那時候想養,可養上一段時日就長獠牙了,凶得厲害,把給它喂食的雨朵頂了個跌倒,腿還傷了。

氣得喜溫提刀就給宰了,那叫一個悔,肉臊還糙,一點也不好吃,還不如趁著小,肉嫩不臭的時候吃呢!

她用根草葉子逗著被圍在籬笆牆一角的小黑豬們,不解的想著,‘這種豬瞧著倒是精瘦可愛,可長大了還不是那樣?同是豬種,難道這黑豬的肉會好吃些嗎?’

除了買賣家畜的,菜籽糧種的買賣也不錯,大家夥都捧著種子走到日頭下看個明白,有時候拿捏不準,留了名,先捏上一撮回家去,叫家裏的老太太老頭子掌掌眼,萬一走眼了買了陳年的種子,種不出來還好說,浪費了勞力更可惜。

小集市上除了漢人還有林中人,喜溫瞧見很多熟人都背了自家的皮張和幹肉下來行商談買賣。

說話這人是那穆雀的哥哥那穆卓,也是部落裏叫得上名的打獵好手,他手裏的醃鹿腿的確很漂亮,紅瘦白肥。

“這都是去年給朝廷貢鮮剩下的,瞧瞧這醃鹿腿,你才給一袋麵?別給臉不要臉啊!”

那行商是個漢人,被他吼得一哆嗦,但沒有哪個商人會做虧本買賣。

“你這醃鹿腿是好,兩條加這一小塊鹿皮子,咱們好換一袋麵,您看我這麵雪白白的,是細麵啊!”見那穆卓麵色不善,行商趕忙道:“如果您,您不想換這麽些,一條醃鹿腿換一袋糙麵,糙麵是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