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一鍋食

◎這黑影居然有一張人臉。◎

十日後,林子裏雪融了些,雨朵的屍骨才被喜溫尋回來。

她回來時隻有一個人,失魂落魄如行屍走肉,旁人還以為她今日又沒找到雨朵,所以傷心。

可她到了穴屋邊,忽然踉蹌跪到,掙紮著爬起來之後,她解開外袍,小心翼翼的捧出一根腿骨和兩截指骨,還有幾縷破布,就是憑著這點布頭,喜溫才辨出這屍骨就是雨朵。

白骨上齒痕累累,喜溫認得出來,是熊。

圍繞著雨朵的腳印也是熊掌,但卻比一般熊掌寬大很多,印子也深很多,喜溫仔細的觀察過,發現這隻熊隻用雙足走路,並不四腳伏地。

她去請教部落裏的薩滿,薩滿闔了闔眼,眼皮以一種詭異的頻次輕顫著,半晌後驀地睜眼,道:“吞吃掉雨朵的怪物確切來說不是熊,是羆。”

喜溫見過很多次熊,但吃的次數屈指可數。

熊肉不好吃,但熊油很有用,冬天出門漁獵前抿一口,渾身發燙,比什麽皮襖都強。

但薩滿說,那些熊都跟羆沒得比。

“那怪物就像山的影子,活的,會吞噬的影子,是這座豐盛而偉大的母親之山,所藏匿著的可怖而黑暗的陰麵。”

薩滿張開雙手,朝天空高舉,她的聲音喑啞而空洞,仿佛隻是充當了山神的傳音者。

相比起薩滿的激動,釋月聽了喜溫的描述後,隻是淡淡道:“是人熊。”

人熊,喜溫一下就明白了它的殘忍和精悍。

林中人的喪儀比漢人簡略的多,他們一般是樹葬,懸在樹上,等著腐肉化白骨。

可雨朵已經就剩了這麽點東西,喜溫就近把她葬在穴屋的山坡上。

她想著複仇,但自家老獵狗埋著的地方都已經長出鬆樹了,沒有狗的話,出來狩獵隻是碰運氣。

那穆雀家母狗的肚子倒是大起來了,很多人都準備了禮物想換一隻小狗,可喜溫沒有開口。

因為她知道那穆雀不會要她獵來的飛龍,也不會要她剝下的麅子皮,而他想要的東西,喜溫不會給。

她不稀罕男人的本事,不想要成為男人的妻子,不想讓肚子大起來,又扁下去,成為一隻麵口袋!

那穆雀聽到她的拒絕隻是笑,父輩訂下的婚約讓他有恃無恐。

她家的姑娘總要嫁一個的,雨朵沒有了,就是喜溫。

德高望重的族長很體貼地站出來說,讓喜溫緩一段時候,過些日子她就肯嫁了。

那穆雀點點頭,很大方的同意了。

他們計劃這些時候喜溫不在場,她帶著弓箭和匕首在雨朵喪生附近尋羆。

化雪時溪澗漲滿了水,喜溫過不去,但她目力很好,能清楚看見隱藏在草木枝丫間的那隻熊。

春天的熊很危險,饑寒交迫的過了一個冬天,實在太渴望一些暖和的血肉了。

就好比喜溫在冬天最盼望喝到雨朵煮的稠李子甜粥,她一喝起來,就難停下來。

甜蜜的粉紅粥水順著唇舌熨過喉管,落進胃裏,這會讓她整個人都暖和高興起來。

雖然喜溫很理解熊的渴望,但這也絲毫不能減弱她對它的痛恨。

鹿筋做的弓弦繃緊,發出近似用石臼碾磨麥仁的聲音。

箭頭對準熊的頭顱時,喜溫發現它憔悴的像一隻老狗。

這顯然不是她要找的熊。

它太瘦小了,還是幼熊,身上的毛發像枯草,正在吃樹杈上剛冒出來的嫩芽,嘴巴一努一努的,像沒有牙的阿嫲在咂肉幹。

喜溫緩緩放下弓箭,她想報仇,但並不弑殺。

更何況過於瘦弱的獵物是個累贅,沒多少好吃的,皮毛也賣不上價。

比起熊肉,喜溫更喜歡魚肉、鹿肉、飛龍肉等等,麅子肝也挺好,反正雨朵總能做的很不錯。

河岸邊的柳蒿芽長得太長了一點,如果雨朵在這裏,那她會說,‘兩寸的芽頭是最好吃的。’

喜溫不再理會那隻熊,就如那隻熊忙著捋芽,根本也不看她一眼。

她挑揀著擇了一把柳蒿芽,走到逐漸升溫的炭堆旁,將芽投進盛著微沸熱水的樺皮碗裏。

焯過水的柳蒿芽殘留著清苦味,雨朵會拌上魚鬆,但是她留下的最後一瓶魚鬆已經被喜溫吃完了。

這幾日又因為被那穆雀滋擾而沒怎麽出去狩獵,所以雨朵曬的肉幹,烘的餅子,炒的魚鬆,還有那一袋留作祭神用的小米,都被喜溫吃掉了。

活魚掙紮得厲害,濺了喜溫一臉水,她任由水珠掛在睫毛上,沁進她藍黑的眼珠裏,好半天才被涼意驚醒。

她用小刀破開魚的尾鰭放血,這樣會沒那麽腥氣。魚肉凝白中含一條紅,很漂亮,喜溫用江蔥稍拌了下就開始吃了,鮮美細嫩,但就是沒有雨朵做的好吃,她有一雙能讓食物更好吃的手。

喜溫的手跟雨朵不一樣,比起烹煮食物來,她更擅長獵殺屠宰,打獵捕魚都不在話下。

這幾日毫無收獲,喜溫勞累困厄,傷心憤怒未平,又是夜夜噩夢不休。

夢中的雨朵總被叼咬在羆的血腥大口中,淒厲呼痛,萬分逼真,這讓喜溫整個人都有些混沌不清明。

喜溫此番進的林子在另一頭,先下山,再上坡,路反而比較好走,也比較安全。

到山腳下的時候天都黑透了,家家戶戶閉門鎖窗,約莫是不怎麽舍得使油燈的緣故,隻有零星幾間小屋子透出晦暗而朦朧的光。

不過沒關係,小館子裏的燈火還亮著,屋頂的相風烏隨風轉動,碎碎密密的銀鈴飛舞著,聲音空靈而奇妙。

從坡上望下來,這間小館子在村落最外圍的,在位置和地勢上,都隱隱給人一種瞭望守護的感覺,是在替漢人擋住坡上的林中人嗎?

它跟其他的木屋離得有些遠,在一眾黃棕褐灰的小木屋裏,這間小屋顯得綠茸茸的,覆在屋頂的苔蘚似乎都還活著,有種生機盎然的感覺。

屋裏透出的光芒非常慷慨地照亮了四周,矮小且疏漏的籬笆牆擋不住視線,喜溫的目力很好,能看見半空中鷹羽,自然也能看見後院裏那棵高大的鬆。

這鬆不長在林子裏,孤零零的,但枝丫無數,掩在鬆針葉裏數不清,最底下的枝幹上捆了個藤條搖椅,寬大舒適像半個蛋。

釋月就蜷在這蛋裏,身上裹了一件大氅。

黃褚的麅皮,棕褐的熊皮,灰黑的狼皮,喜溫都見過,就是沒有見過她身上銀白的皮毛襖子,如月光下的溪流,冷光璀璨。

幽藍的羽裙在夜風中搖擺,那些羽毛用細筋係住,每一根都是獨立的,不受拘束的翻飛起來。

她沉靜地睡著,也似在舞。

夜風吹得喜溫眼珠子都涼透了,更覺不妥,‘穿得暖也不能這樣睡在外頭啊!’

她快步走到籬笆牆邊,要出聲輕喚時,忽然見到一抹高大的黑影從樹後逼近,緩緩侵吞著釋月。

如若在平日裏,她不會這樣衝動,但眼前的景象與連日困擾喜溫的噩夢一模一樣,驚得她短促的吸了一口氣,幾乎沒有任何斟酌,即刻就從鹿皮靴中拔出了匕首,自側麵繞行而去。

黑影像一座嵬巍的山,又有著人的形態,獸的皮毛輪廓。

喜溫魯莽且篤定的認為,這很可能就是那隻羆。

膽大包天的妖物居然敢當著她的麵再一次殺戮,喜溫沒有任何懼意,她隻覺得憤怒。

憤怒讓她太衝動了,很多決定都是依靠身體的本能完成的,根本沒有任何理智的加持。

越過籬笆牆,狂奔向那個黑影,像猿猴一樣機敏地跳到它的背上,然後狠狠將匕首紮進它的後頸。

喜溫期待著血珠像魚撲騰水花一樣,可以痛快地濺到她臉上。

但,她的希望落空了。

匕首碰到了很韌很硬的東西,沒有捅穿皮肉筋膜,更遑論被骨頭阻滯。

黑影轉過身的同時也側過臉,喜溫居然從這個回身的動作上,感到了一點漫不經心,仿佛隻是有一隻麻雀在肩頭歇腳。

喜溫掛在它背上晃了晃,跌落在地,下意識仰臉看去。

這黑影居然有一張人臉。

他的眉骨太深邃了,以致於眼眶處隻有兩個大黑洞,隱隱可見從眸珠裏射出來的精光,鼻梁生得高挺而霸道,一張色淡而豐潤的唇冷漠地抿著,看得喜溫顫抖起來,總覺得會從唇縫中鑽出猩紅蛇信來。

“你嚇到她了。”柔和甜美的女聲驀地響起,喜溫趕緊從地上爬過去,倚在垂下的羽裙畔。

如果不是這條羽裙看起來太脆弱,她肯定會緊緊的攥住一角。

釋月垂眸看這個莽撞如小狗的少女,犯錯後找靠山的速度倒是快。

“天呐,我真是腦袋發昏了。”喜溫懊惱的砸了砸頭,又不怎麽敢直視方稷玄的臉,“我,我以為你是那隻羆。”

‘羆?’釋月在心底一嗤,覺得好笑,“他方頭方腦粗身子的,是有些像。”

此時,那個誤被喜溫當做羆的黑影已經完全走進月下,它沒有在月光下消失,而是變作個人形。

眼睛是人眼,尋常的琥珀色,被濃長的睫毛掩掉大半,凶悍黑粗的眉正不悅的擰著。

喜溫瞥了一眼不敢再看,視線下移,就看到寬厚的肩背,健壯的腰腿,裹在一身黑色的大氅裏。

通常人這麽穿早就被淹沒了,但方稷玄足有八尺高。

‘真像一座困不住的山。’

喜溫腦海裏剛冒出這個念頭,就發現他脖頸、手腕、雙臂、腰胯、足踝處都束著交纏上銀鏈的皮革,上刻的花紋粗獷而神秘。

可能是因為平日沒怎麽細看的緣故,又或者這些鎖鏈之前一直掩在衣裳下,所以喜溫從未見過。

“羆滿臉黑毛,長得突齒獠牙,你,你還是要好看些的。”喜溫討好著方稷玄,她大概很少做這種事,結結巴巴的,“真是對不住。”

不知道是不是看在釋月的麵子上,方稷玄脾氣要比喜溫想象的好一些,隻一語不發的進屋去了。

他打開門的瞬間,暖和而濃烈的食物香氣趕忙鑽出來,把喜溫都熏愣了,肚子裏冒出好大一聲‘嘰咕’。

她連忙一甩身,掛在背上的十來條魚兒和兩隻榛雞飛到釋月眼前,魚兒的鱗片泛著光,榛雞的豔羽也鮮明,恍惚間還以為喜溫跳起了旋舞,甩動了串串壓裙的珠寶。

“阿月妹妹,屋裏做的什麽,這些夠換嗎?”

吃飽了才有力氣獵殺。

今日的吃食同那日的蒸飯相比可謂是一繁一簡,鍋裏什麽都有。

大塊大塊的肉被小火煎得渾身焦香,滋滋逼出去的油叫底下的幹豆角吸了個飽,窩瓜和土豆剁得塊頭大,焦黃酥綿又不糊爛,鍋邊的一團團貼上去的黃餅子是苞米磨漿做的,聞著就一股子奶呼呼的香甜味。

肉這鍋子裏,反而是個調味的配角。

夾一塊窩瓜麵麵實實的,再吃一口土豆軟軟沙沙的,幹豆角瞧著跟把枯草葉子似得,一點也瞧不出夏日裏那順溜纖綠的樣子,可吃起來簡直要把舌頭嚇壞,香得要命!

不過喜溫不敢拿餅子吃,怕自己帶來的獵獲不夠。

江河溪水中魚兒太多,哪怕冬日冰封也可鑿洞捕獲,雁鴨獐兔一類的東西,喜溫又是日日吃的,所以更稀罕漢人種出來的穀糧瓜果。

相比較起來,一個餅子實在太耗費心血,春耕夏種秋收,還要舂穀磨粉。

釋月拿刀把餅子都鏟起來了,一個個蓬軟焦底,隨手分了喜溫一個,就見她睜圓了眼睛看著自己,目光驚訝喜悅,仿佛釋月給她的是一塊金子。

‘不,若是金子,她肯定是滿眼的困惑。’釋月想著,微微翹起嘴角。

“這,這餅子我帶回去吃行嗎?”

“你已經抵過了,有什麽不可以?”

喜溫吃飽了,渾身有力氣,一步步往山上,到了家門口沒進去,在雨朵墳前盤腿坐了,把餅子鄭重的放上去。

餅子是貼著她的身體帶上來的,還溫熱。

白絲絲的熱氣在北江幽黑的夜風裏很快消散,喜溫同姐姐念叨了些心事,然後拿起涼透的餅子,一口一口吃了個幹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