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蒸飯

◎北江乃冰封萬裏的雪國,凜冬至,白日與夜同。◎

‘人老成精,物老成怪’,在釋月聽來倒是一句挺有趣的俗語。

頭半截說的是活到了一定年月的老人家,看多了世情,見多了世事,便有洞察之能。

這樣的老人家不多見,大部分都因為體衰而顯得呆滯遲鈍,偶見那麽一個,像是老天爺忘了逮他去死,都要活成神仙了。

這樣的老人家通常都有一雙泛青的眼珠子,一張口說出來的話,句句叫人肝顫。

後半截說的是一樣物件,例如桌椅板凳,刀槍劍戟之類的,用的時候久了,成百上千年,換了一任又一任的主人,見他們生老病死,貪嗔癡狂,沾了人氣,生出精魂欲望來。

若是本體精美些,灌注了匠人的卓越技藝,成怪後法力也就高強些,若是粗粗陋陋,縱然艱難的成了怪,恐也蠢笨的很。

釋月聽鄰人喬嬸子說過一個板凳成精的故事,頗為好笑。

說是某朝某代某年間,某縣某村某人家中有小小一杌子。

小杌子是太太爺爺那一輩造屋時,用做門板子剩下的木料做成的。

別看它是邊角料,倒是正經的老鬆柏木頭,樣式也是尋常樣式,矮墩墩的,也沒個扶手靠背什麽的。娃娃好坐,大人委屈著點腚,也能坐。

最重要是輕巧,隨便一拎就跟著走,夏天在村口乘涼,自己帶了坐具,不至於跟人搶大石頭塊;冬天窩在家中烤火,又能做個腳墊,舒坦。

小杌子兢兢業業伺候了四五代人,漸漸生出一點靈智,沒多大的能耐,就是在夜深人靜時鬧出點吵不醒人的小響動。

再者就是五感之中,它得了一感,好死不死,偏偏是嗅覺。

既是個杌子,自然是與人的腚接觸最多了?人吃五穀雜糧,哪能不排氣呢?

一天下來,吃上三五個屁都算少的了,再有就是冬日裏烤火,真是折磨啊。

木材本就畏火,它躲不得,還常有一雙臭腳丫子往它身上擱。

氣得小杌子都想自己跳進火堆裏,自焚算了,還能留點氣節,它畢竟還是鬆柏身呢!

尋死畢竟是難的,小杌子想逃,於是某一日瞅準家中無人,邁著它四條圓粗短腿往外頭走。

走啊走,走啊走。

“那逃掉了嗎?”

出聲詢問的是眼前這個喚做喜溫的獵戶少女,她祖上約莫有點羅斯血統,所以眼珠子黑中泛藍,麻花辮亂糟糟的,頭發和眉毛都泛著一點黃,像在糖水裏煮過的栗子,有種溫厚又甜蜜的氣味。

“照理說應該能逃掉的,那時候農忙,老婆子去地裏送了餅子和涼水後,也留在那幫忙了,小娃娃也叫大人用布條捆在背簍裏,省得他到處跑。小杌子總有一整天的光景可以逃。可是等晚上他們回來了,卻隻在堂屋裏看見一堆柴火,再一看,原來是小杌子散架了。”

“為什麽散架了?”喜溫被故事吸引,心中那種惴惴不安的感覺也稍淡。

釋月從她身上聞見一股山林草木的青澀之氣,非常富有生機的味道,令她忍不住多嗅了一嗅,繼續道:“因為有門檻,小杌子四條腿都不會跳,又蠢笨隻會往上撞,從白天撞到晚上,就撞得散架了。”

“門檻?四條腿都不會跳?門檻很高嗎?”喜溫望向了這間小屋的門檻,滿眼不解。

她祖上是逐水草而居的林中人,到了父親這一輩才因朝廷獵鹿之需,而定居在此地。

此地名為鴨子河濼,水草豐饒,靠山一側又滿是榆柳柏鬆,山珍河鮮俱全,唯有冬日漫長嚴寒。

先前林中人多是設帳方便遷徙,而今定居此處,住所多是穴居或者半穴居,未免雨季水淹,洞穴選址一般都建在高阜向陽處,用空心的樹洞做氣窗,屋頂用草苫子做成可以活動的上蓋,便於采光。

自北江朝廷南侵蝕吞並了不少漢人領地後,許多漢人因城破而無處可去,流落各地,有不少人在鴨子河濼落腳,起初兩族人也爭端不休,處處敵對,近些年來,漸漸也達到了某種程度上的平衡。

漢人的屋宇建在地麵上,用草泥鴨毛和之,糊牆取暖,立住腳後又有人建磚窯燒製土磚,用磚塊砌之,牆體厚實嚴密,可阻風寒。

東西好壞人人看得明白,林中人漸也習得漢人屋宇的樣式,不過喜溫的屋子還是半穴居式的,立在坡地上隻能見到一個頂蓋和樺樹內皮糊的窗子,她自然是不太明白漢人屋裏的講究。

“漢人之所以在屋裏設門檻,是想礙著外頭的髒東西進不來,小杌子是在家中生出的靈智,所以也被這門檻拘住了。不過到底是因為它靈力低微,稍稍再修煉些時日,若沒有門神鎮住,區區一門檻也無用。”

漢人的習俗和講究,喜溫半懂半不懂,托著腮環視一周。

這小屋溫暖而明亮,簡單而富足,大堂裏擺著兩張方桌幾把小椅,往裏望去,正中的木牆上掛著一副碩大雪白的公鹿大角,綺麗華美如仙人手舞,凡是進到這個屋裏來的人,見到這瓊枝冰棱般鹿角,如見神祇,沒有一個不呆滯怔愣的。

這副鹿角的右邊是一座綠藤屏風,許是因為在屋內越冬關係,藤葉鮮活,還有花蕾時開時凋,可喜溫久在山野,卻不能辨認出這是何種植物,葉片橢圓可愛,花朵銀白纖細,問了釋月,她隻說是同行商隨便買的種子,並不清楚。

屏風後依稀可見階階木梯,這是通往樓上的住處,喜溫從未窺視過。

左邊則是一條縱深的道,推開門窗就能望見一棵豐茂的樹和稻田溪流,梁上懸著的肉幹魚條過了一個冬還有富餘,牆邊站著一個個酒壇子,簡直比金子還要耀目,還有滿滿一兜袋的榛子、鬆子和稠李子幹。

順著道再進去就是廚房了,長長的石砌灶台,幹淨齊整,灶台有小半截是高低不同的,放著大小兩隻鍋,方便添柴減炭,把控火力。

圓圓的砧板厚實幹爽,刀也齊齊整整的擺著,剁骨刀、剔肉刀,還有專切瓜果熟肉的,顯然今日客稀,尚未叫它們開工。

灶上水氣氤氳,正在蒸一籠飯。

蒸飯先要下米入鍋,煮開再撈進放了竹蒸屜的木蒸籠裏,徹底蒸熟。

同直接用煮熟的飯相比,這種瀝過一道米湯的蒸飯更為輕盈蓬鬆,米香糅合木材和竹子清香,無油無糖,卻像哄舌頭的小甜點,白嘴吃上兩碗都是輕輕鬆鬆的事。

灶邊還立著個高高大大的人,背脊腰腿似乎都蓄滿了力,如一隻隨時可一躍而起的虎,但他就那樣站著,輕輕鬆鬆的,有種滿不在乎這一身力的感覺。

猛獸般的人,怎能不忌憚,喜溫隻瞥了一眼,又看向釋月。

這個少女具體年歲不知,喜溫喚她阿妹她也不駁斥,樣貌極好,肌膚白柔如米脂捏就,隻是瞧著體弱了些,終日懶洋洋的蜷在一張鋪著厚褥的搖椅上,叫人一見,就不由自主的生出憐惜之情來。

同一屋簷下住著的兩人渾然不同,可以說截然相反。

這兩人似乎差著歲數,但又一個姓方,一個姓釋,雖不知是不是真姓真名,但總不會是兄妹。

不管是漢人還是林中人,私下都好奇兩人關係,但鮮有人開口問的。

喜溫也沒問過,她隻是覺得,兩人總歸是家人吧?

釋月的模樣太好了些,性子溫和俏皮,很多時候也有些乖戾,說翻臉就翻臉,但終歸是比方稷玄瞧著親和些的。

方稷玄沉默寡言,一天到晚冷著張臉,不知是麵貌天生如此,還是性子使然,但他也是個有本事的,雖是漢人,卻能讓林中人也對他點點頭。

在這地界鎮得住場子,護得住家人,喜溫有時候看著他,會想到自己早逝的父親,同樣是個鐵塔般高的漢子,因此對方稷玄雖難以親近,更有畏懼,但也生不出惡感。

兩人所經營的這間小館子並無店招,隻在一麵破爛大旗上落了一個狂草的酒字,許多人不認字,可那‘酒’字寫的極好,似有噴薄而出的酒氣,善飲之人一望便知。

即便鮮有人來吃飯,但這還是方圓幾十裏地,唯一一處可以換糧買肉沽酒的地方。

周遭的漢人在此以物易物,便是林中人也常來,買賣比想象的要好。

此時館中隻有喜溫這一位客,櫥櫃中碗筷簡薄,隻有寬淺口的大陶碗,米湯是蒸飯的附帶,等飯熟之前先喝上一碗,叫人極舒坦。

可喜溫從坡上下來不是為吃飯,而是為了尋自己的姐姐雨朵。

喜溫前些日子病了,燒得昏昏沉沉,模糊間聽見雨朵說要去林中采些藥材回來,她素來體健,睡了幾日,病已經大好,但雨朵卻未回來。

天說黑就要黑了,喜溫在附近山頭遍尋不得,她揣測雨朵是不是得了些山珍,從東路下山繞到小館子裏換糧了?

人一旦病了,魚肉再鮮也吃不下,就想吃點米糧。

喜溫匆忙而至,空著手來的,不好意思吃喝。

“喝吧。”釋月捧著一碗甜米湯啜飲,喝得眼眸晶潤,鼻尖薄粉,“進了春月,替我多采些果子來就是了。”

喜溫這一日隻幹嚼了兩條肉,早就餓了,聞言不再推拒,端起米湯一飲而盡。

釋月長袍上的白絨隨風翕動,簇著她一張細白小巧的臉。

冬末春初時候,夜風還是如刀剜骨。

喜溫忙起身,把群山若隱若現的起伏輪廓掩在窗外。

“關了窗子,雨朵阿姐回來該瞧不見了。”釋月十分體貼地說。

喜溫心裏焦灼不安,也隻能竭力讓自己往好處想,說:“夜裏下山危險,也許在山中的高腳帳子裏歇了。”

林中人在山中各個角落都有設下高腳的簡易窩棚,偶爾迷路轉不出去了,或是獵了豬、獐等物,又因追獵力竭而搬不下山,都可以在高腳帳子裏暫住,或者暫時把獵物留在那。

想到這個可能,又被米湯潤了腸胃,喜溫呼出一口暖白白的氣,油煎幹熬般的感覺緩和了些,她又想起那可憐巴巴,癱倒在地的小杌子。

“那小杌子之後怎麽樣了?”

釋月以為這個故事已經說完了,不料喜溫還問,聽到灶洞裏柴火劈啪,隨口道:“然後還能怎麽著?劈成柴火燒了唄。”

“啊?”喜溫似乎十分意外。

釋月歪首看她,笑道:“那你以為如何?”

“總是幫它拚好,然後隨它去吧?”喜溫不大肯定的說。

“畸怪之物,非世人所能容,除非極為強大,為他們所敬畏。”

釋月甜聲軟語,眸中帶笑,喜溫卻覺她神色似有譏誚之意,莫名叫她想起秋日裏一樁事。

漢人不善捕獵,但小聰明很多,他們設下的獸夾夾住了一隻紅皮的狐狸,狐狸在此地素有仙怪之名,又極為小性記仇,明明是唾手可得的狐皮,他們卻忙不迭將狐狸放生,又尋神婆祭上雞鴨,化解了一番。

“也是。”喜溫又坐了坐,帶著滿臉愁色起身告辭。

釋月沒有挽留,她隻是看起來可親,心情好時愛言語幾句罷了。

喜溫走時明明隨手帶上了門,可在她走後,門又悄然開了。

屋裏漸漸蒸騰出一股香潤溫暖的氣味來,與屋外清冽寒涼的空氣做著抵抗。

北江乃冰封萬裏的雪國,凜冬至,白日與夜同。

夜裏靜悄悄,她與方稷玄若不說話,那就隻有灶上嫋嫋升起的熱氣和灶洞裏偶爾的爆裂才能帶來一點響動了。

吃不吃,對於釋月來說可有可無,但蒸飯的精魂氣味真的很好聞,畢竟是五穀之首,凝聚著大地慈悲的力量,這是任何生靈都渴望的。

釋月有些愜意的深深吸了口氣,瞧著喜溫漸漸融於山色中的背影,她的穴屋所在之地還算開闊,若是往裏去,再往裏去,樹密得連光都透不進來。

物老成怪,那這老林子成什麽了?它佇立在此,總也有千百年了。

看月份,確是春天,但夜裏又開始下起雪來,潔白的雪不斷地從黑藍的夜空中掉下來,前仆後繼墜入濃綠的老林子裏,要將這林中的萬物都掩埋起來,不管是生出了靈智的,還是沒有生出靈智的。

“你說,雨朵是不是活不成了?”釋月驀地開口,“風裏好似有些血氣。”

人的血,靈氣充裕,又飽含死前的驚懼、怨恨、不甘、苦痛,聞起來同任何動物的血都不一樣。

灶邊人身子微轉,月亮透過他身後的窗紙,落下一片柔和的光,但轉過來的這張臉還是沒在黑暗裏,模糊可見五官輪廓,英俊且凶戾的一張臉。

“你要救她?”沉沉的男聲聽起來總有些煩躁,似在壓抑什麽,有一種莫名的邪異。

釋月笑得輕顫,本想說我又不修什麽菩薩道,但坡頂處又冒出喜溫的身影,旁人看不見可釋月看得見,她還站在夜風之中,駐足遙望,等一個回不來的人。

“晚了。”

作者有話說:

大家好,開更了哈。

這本是單元文的形式,因為要去各地吃美食啊!

不過有些角色的劇情可能會跟著主角的故事線一起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