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珠女和小麵

◎小麵細而勁道,軟而不糊,不似別處湯是湯麵是麵,魚鹵小麵鮮味悠長,湯麵融合,吃著熨帖極了。◎

大多凡人是聽不見鮫人夜歌的, 除了臨死的老人外,初生的嬰孩也能隱約聽見一點,如若八字比較輕, 則會聽得更加清楚。

鮫人夜歌在喙珠灣是個很真實的傳說, 雖說孩子一記事就忘了夜晚哄她入睡的幻妙歌聲, 老人快死了,也無力描繪這種歌聲的奇異, 但在街麵上隨便問一個人, 鮫人會不會在夜裏唱歌, 他們隻有一個回答。

會。

所以喙珠灣不似栓春台那般有活絡熱鬧的夜市,它的夜晚很空寂。

釋月站在燈火幽微的凡間街道上,看著流霧從裙踞旁淌過去, 真有種人間在天界的錯覺。

喙珠灣也不是任何地方的夜晚都很寧靜, 珠場的棚子就燈火通明。

一年之中有三個時間可以采珠, 一是秋末, 二是冬初,三是早春, 也就是眼下。

就是要在天冷的時候采珠, 夏天太熱, 珍珠長得快,也長得不平整, 質地粗糙,光澤黯淡, 采上來的珠都是廢掉的, 而且蚌也容易死。

此番采上來的珍珠都不大好, 十中之九隻能研磨做成珍珠粉, 餘下之一品質也甚是粗糙。

“這一季的品相真是次, 再過些日子,珠也采不得了。”王翎覷了眼呈上來的珍珠,有些不滿地說。

這一盤珍珠不是大小欠缺就是形狀歪斜,勉強有幾粒比得過黃豆大,飽滿正圓,卻又色澤黯淡。

隨侍用烏色帕子墊了幾粒珍珠奉給王翎細觀,道:“去歲秋末冬初那一陣的珠好,咱們依著宮裏用度報了上去,不是還餘了六粒嗎?”

“皇後誕辰在即,特意敲打我母妃,說尚衣局官員前來告罪,說還缺了六十粒正圓黃豆大小的珠子做串。”

王翎抿著那幾粒珠子,看得多了,真不知道那些宮妃為何對此趨之若鶩,沐浴時揚起的水珠不也漂亮嗎?

“六十粒?”隨侍打小跟在王翎身邊,算得上心腹,聞言低了頭小聲道:“還真敢說,先前喙珠灣還屬九皇子時,產出的珍珠雖多,可珍品也是寥寥,女子都長不到婚嫁時,他倒是掙得盆滿缽滿,販珠的黑市犄角旮旯裏都能藏一個,百姓過日子生養孩子,好像就為了一斛珠!全都魔怔了!除了您接過手,百姓能有點人日子過之外,奴才敢說換了哪位皇子,都做不到這份上!”

王翎立在取珠棚的高台上望下看,就見珠女們各個埋頭作業,薄刀剜入殼,取珠隻要一瞬,然後再將蚌小心投入盛著海水的桶子裏。

如果是從珍珠囊中取珠而不是全盤剖肉的話,取過珠的海蚌還有五成能活。

如今喙珠灣的珠女指的多是棚子裏取珠的這些,而非珠池裏的鳧殍。

取珠的女子都是身家清白的,並非囚犯之流。

王翎的手段算得上麵麵俱到了,但還是擋不住窮苦人家推女兒下海采珠。

他並非心腸柔軟易傷感之人,早忘了浮在海麵上的楊姐兒,隻是在聽到外頭隱約的喧嘩聲時,還是微一皺眉。

王翎招人取珠時就說得很明白,女子手巧,探珠不傷蚌,但也多得是充耳不聞,裝模作樣想要這份清閑活計的男子來見工。

隻是取珠棚一概不收,他們屢屢碰壁還不死心,今日就又來了好些,推出來一個領頭的,正在門口同管事打著交道。

對著小官小吏,這些人倒是都一副憨厚老實的嘴臉,點頭哈腰,謙卑至極,但一轉過身去就不一定了。

強者一怒,抽刀向更強者;弱者一怒,抽刀向更弱者。

女子,就是這世道通用的弱者。

“不是消停了些日子,今兒怎麽又來了?”王翎在采珠棚二樓,緩步踱過去。

“咱們這不是新添了出門要搜身的規矩嗎?雖都是叫幾個管事婆子來辦的,但好些人就因為這個不叫女兒、媳婦來,說被人摸來摸去的壞了清譽,這幾天少來了十個人呢。”

隨侍說完,王翎也正走到那些人頭頂上。

聽著他們一個個口稱家計艱難,他便笑了笑,道:“民生多艱,本王聽見了也不好不顧惜,不如就拉他們去碼頭做纖夫。”

這口吻雖不甚強硬,似有可供回旋的餘地,但隨侍知道,這是一定要那些人去的。

“是。”隨侍很快吩咐人去辦了,落得幾分清靜。

取珠女在夜裏做活,天蒙亮那會子下工。

下工時人人拿著珠簍去結工錢,每日結清,所以出來的珠女各個有錢拿。

外頭已經支起好些小攤,就是衝著她們的。

珠女們一回家,爹娘兄嫂迎上來,十個有十個不是噓寒問暖,而是伸手奪錢的。

所以隻要不是那種打小被打怕了,馴服了,老實到頭了的,多少都會花上幾個子,犒勞一下這一夜的辛苦。

釋月對麵的糝湯鋪子是一家子的買賣,每天這個時候就由得兒子兒媳在這支攤賣糝湯。

糝湯本是雞湯牛骨做底湯的,但支到攤頭上來有幾個人吃得起?雞骨做底罷了。

“釋娘子?您怎麽上這來了?”糝湯店的兒媳徐娘子驚訝地問。

她相公馬奔腦子不太好,直接點說就是比旁人蠢笨許多。

聽見徐娘子的話,他就抬頭木訥地看了釋月一眼,猛地想起徐娘子有過叮囑,不能覺得釋月好看就一直盯著看,趕緊低下頭生爐子。

“昨個聽你娘說這攤子上的小麵好吃,來買兩碗回去。”

釋月步伐輕快,起得這樣早,也不見她有倦意疲色,還是一副神采奕奕的樣子。

徐娘子忙踮腳一指,笑道:“朱婆婆的小麵是吧?她隻賣這一陣的,是好吃!角落裏,她買賣好,從來不占好地兒,好地兒都留給我們了。”

那小麵攤子在最裏頭,釋月繞上一圈,發現攤主大多是女子,若有男子,也是如徐娘子這般夫妻一塊來的,而坐下來吃早膳的,更多是女子。

喙珠灣是人間霧境,天上墜雲,這裏又是個小小女兒國。

釋月抬頭瞧了瞧不遠處取珠棚,覺得這地方還有點意思。

朱婆婆年歲大了,但幹活很利落。

煮麵澆鹵子,端麵抹桌子,她一個人井井有條。

“扇貝鹵、魚鹵,還有骨湯,姑娘是新來我們喙珠灣的?喜歡什麽口?”

見釋月立在那裏張望,一個笑起來很順眼的姑娘主動開口,她偏黑的肌膚光澤漂亮似珠,更襯得一口牙齒潔白。

釋月轉過臉看她,她抿唇又笑,聲音略小了幾分,大大方方地說:“你可真好看啊!”

這姑娘的樣貌和性格皆討喜,讓她想起喜溫和喬金粟。

釋月神色不自覺柔軟下來,問:“你吃的是什麽鹵?”

姑娘把空空的麵碗亮給她看,笑道:“吃光啦,魚鹵的,可好吃了。”

見釋月遞了碗去,姑娘又道:“你帶回去啊?還是坐攤頭現成吃的好。”

話畢,她覺得自己多嘴了。

釋月掏出來兩個碗,該是哪個本地郎娶回來的外地媳?

這麽一大早的來買小麵,巴巴帶回去給相公吃?

沒想到釋月一聽這話,立馬收了碗,道:“那先不管他了,我要兩碗,先魚鹵,再來扇貝鹵。”

“是了,得自己吃痛快了!累死累活不就為了這一碗吃的嘛!”

這姑娘說自己叫阿魛,似乎對釋月有種莫名喜愛,替她端麵,又教她先喝湯再吃麵。

魚鹵是喙珠灣產的鮁魚熬出來的,鹵子裏夾著分量不少的魚肉和蛋花,三文錢一碗,很值。

朱婆婆還備了很多的小料可以加,海膽、海蠣、蝦要再添錢,不過時令的韭菜、芥菜,或者是醃菜頭、小辣子一類就不用。

“啊,”釋月咽下一口濃厚鮮湯,做恍然大悟狀,“就是碼頭上那種薄長如銀刀的魚兒吧,很漂亮的魚。”

阿魛沒叫人這樣誇過名字,笑得很傻,大大咧咧,什麽都說。

釋月吃一碗麵的功夫,知道了她今年二十歲,擱在別的姑娘身上孩子都有倆了,她卻還沒嫁過人,家裏沒爹有老娘,還有個差她十歲的弟弟,她是頂梁柱。

小麵細而勁道,軟而不糊,不似別處湯是湯麵是麵,魚鹵小麵鮮味悠長,湯麵融合,吃著熨帖極了。

“我原是采珠女,命大沒死,每日下水像受刑,直到六殿下來了,”阿魛眉眼一亮,道:“我的好日子就來了,活著還是好,有好事情發生。”

釋月看著她,還未說話,就聽不遠處有些鬧騰。

待這些人走近,報了門庭,才知是幾個文生舉子,嚷嚷著說取珠場搜摸女子身軀,實在齷齪不堪,應該趕了這些女工走,多得是男人可做活的!

王翎本要回府,被聽到風聲的隨侍攔下。

原本,幾個文生舉子沒什麽了不得的,可這幾人身後是本地幾個致仕回來的老官,人老心不老的狗東西,還想著摻和鬧事,玩些權術陰私!

王翎不能貿然動這幾隻老龜,又不願廢了女工改用男工,一時間竟隻能龜縮不出,他倒成烏龜了!

文生都是嘴皮子厲害的,罵人毒辣得很,好些姑娘都被說哭了。

王翎忍氣閉目聽著,知道很多女子明兒都不會來了,也覺一陣心冷。

釋月繼續吃扇貝鹵的麵,餘光撇見人影一閃。

阿魛爬上取珠棚門口的大石頭上,大力將外衫一扯,露出一寸鎖骨,叫道:“我呸!少給老娘在這裝腔作勢說什麽螺腸子清譽!什麽臭狗屁貞潔!活都不活起的人,還扯這些斯文!”

一個長驢臉的書生用指頭戳她,要罵什麽,阿魛比他更凶更理直氣壯,扯著嗓子嚷:“我可認得你,我從前和姐姐們下海采珠時,胸口就裹了一塊布,你們站在監工台上,看得不也挺高興?‘人女曼如鮫,隨潮采珠來’這詩可是你做的?說得不就是老娘光溜溜像鮫人嗎?你走運得很,老娘這輩子就記你這一句詩!”

眾人靜默的一瞬間,釋月笑聲清脆回**,格外諷刺。

阿魛平平了氣,冷冷問他:“你的道理為什麽那時候不說,現在說?誰教你的!”

“好!”王翎聽到這一句關鍵的,忍不住道。

隨侍中的婢女掩入人堆,高聲附和了一句,“誰教你的!?”

這一聲落地,百聲起。

“誰教你的?”

“誰教你的!”

那些人離去的樣子堪稱落荒而逃,阿魛卻癱軟下來,很是後怕。

‘差一點,隻差一點他們就要得逞了。’

釋月在一眾聲嘶力竭的喊叫聲中很滿足地吃了麵,把一雙筷子擱在麵碗上,往朱婆婆的案板上放了一粒銀子,將一碗鹵一碗麵分開放在籃子裏,穩穩提著要往回走。

走了幾步,她回過頭看著坐在大石上喘氣的阿魛。

“我的鋪子在糝湯館對麵。”釋月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說這句話,“可以來找我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