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碼頭集市

◎陽春三月裏,在喙珠灣吃的不是野菜而是海菜,也就是各種各樣的藻。◎

王翎正想著, 卻見兩隻粉繡銀紋的袖子圈上了方稷玄的肩頭,細白的腕子搭在他脖頸上,掉出一串冰花琥珀珠子。

釋月不知道為什麽, 對王翎也挺有興趣的, 被方稷玄擋住了她也沒多想, 跳到他背上繼續盯著王翎看。

方稷玄微微側首就能同釋月麵頰碰麵頰,他最是好哄, 這樣已經夠了。

“姑娘這琥珀珠串倒是名貴, 我在宮中都未看過這等品相。”

王翎盯著手串又看了看, 發覺那些成色金燦澄澈的琥珀中除了冰花之外,居然還有蝶翅、葉片和花瓣。

“是嗎?”釋月趴在方稷玄肩頭問他。

琥珀深埋底下,常與煤礦共生, 栓春台周遭多煤礦, 釋月曬月亮的時候方稷玄偶爾會在附近逛逛, 埋在地下的東西, 他能很輕易就感知到。

“你喜歡就行。”方稷玄輕描淡寫地說。

釋月的確喜歡,這琥珀珠串在手心搓熱後還會有好聞的鬆脂氣, 明心緒, 定神魄, 很舒服。

琥珀珠串天然而成,未經過雕飾打磨, 形態各異,其中兩顆水滴狀的珠子若是做成耳墜, 不知會賣出怎樣的高價。

都說匹夫無罪懷璧其罪, 戴著這樣一串琥珀招搖過市, 不是蠢貨就是絕對有能力自保之人。

王翎瞥了方稷玄一眼, 見他還用細網摟了一袋零零碎碎的貝殼海螺。

戴著這樣名貴, 有權有勢有銀子都不一定弄得來的琥珀,卻還去灘上撿這種什麽人都可以撿的殼螺?

王翎又探究地看向釋月,釋月也順勢看他,就見一條凡人不可視的白鱗小蛇正盤繞著他的腰際,看起來比蔥長不了多少,蛇頭搭在脖頸邊,警惕地看著釋月,幽幽地吐著蛇信子。

再怎麽示威也罷,這小蛇也不照照鏡子,連毒牙都沒有的類型,還齜牙,笑死人了。

當年煆方稷玄為符,鎮釋月千年的妖道是祈姓王朝的國師,就是因為想占帝王神龍而升天,所以戕害方稷玄,弄出這許多事來。

說來可笑,方稷玄那時領兵從北至南,鐵騎之下皆皇土,所以那祈王八才有龍神庇佑。

那時大一統的皇和現在四散零落的王可沒得比,現在幾個小王都沒有龍神護體。

東泰王自己頂多就是條蛟,底下的皇子更不濟,最多是條蛇,蛟蛇非神近妖,如若這時候再來個妖道,恐怕也不會費勁吃這種塞牙縫又填不飽的貨。

“你說,妖道那時候有沒有後悔?殺你殺的太早,使得王朝建立之初就搖搖欲墜,鬆鬆散散撐著,以致帝皇氣韻不足,他占了龍神也沒辦法升天。”

釋月忽然貼耳細語,涼涼的氣息探進來,方稷玄一時僵住,側眸看去,卻見釋月對著王翎微微一眯眼,唇齒間發出極其逼真的蛇吐信子聲。

此時日頭漸盛,霧氣越淡,本是陽氣蒸騰的時候,王翎瞧著釋月古怪的行徑,不知為何伸手一摸左肩,隻覺得掌心涼冰冰的,像在摸一塊剛從深海裏撿回來的玉。

見王翎變了臉色離去,方稷玄也沒理會,隻道:“若晚些時候殺我,我那時蠢鈍,一門心思想的都是什麽忠心愛國,必要清君側的,到時不是他死就是我亡,一樣道理。”

釋月張張口,又在方稷玄肩頭趴下,道:“自嘲起來真是不留情麵,我想添補一句,都覺無從下口呢。”

方稷玄失笑,背著她悠悠****的往碼頭小館去。

餃子館前頭是一家開了十來年的糝館,賣饅頭豆包的小門麵窄得都不夠兩人同時出入,可也是傳了兩代人了。

喙珠灣的百姓習慣早上喝糝湯,這兩家並在一塊,一大早上,人都是烏央烏央的往裏進。

更多廉價的小攤更是擠在路口,攤菜餅子的,賣窩窩頭的,力夫們幹完苦活,這些攤頭就被聚上了,吃著飯的時候大家都樂嗬,仿佛不知道自己的日子算是很苦的。

方稷玄和釋月撇著餃子館不去顧,反倒是拎著小菜籃逛碼頭集市來了。

陽春三月裏,在喙珠灣吃的不是野菜而是海菜,也就是各種各樣的藻。

萬物複蘇,海藻也是一樣,在逐漸變暖的海水中逐漸生長,就比如韭菜隻有頭茬鮮嫩,夏韭辣臭,秋韭老苦,一樣道理。

釋月拎著小菜籃蹲在攤前戳一隻很大的蚌,攤主也不攔她。

因為這是廢棄不要的珍珠蚌,小珍珠蚌還算鮮美好吃,長得太大肉就死韌,百嚼不爛,沒人買。

窮到極點的人也不買,等散市了來揀就是了。

方稷玄買了好些海藻,有一片片似薄海帶的海芥菜,切細了涼拌最好吃,嚼起來嘎吱嘎吱,還有一大把‘下鍋爛’。

一眼沒看住釋月,她又跑去掰針良魚的尖嘴,銀緞一般薄長的魚兒,泛綠的脊骨,在魚裏頭算得上漂亮特別了。

“所以別的地界也管這魚叫做青條杆子。”方稷玄咳一聲,她仰臉看他,並不收斂,反而用針良魚戳戳他。

“爺是個走南闖北的人物吧?”靠在一旁假寐的漁民小販掀開草帽覷了他一眼,笑道:“青條杆子,魚刺都是綠的,鮮香得很。”

漁民出海,農民種田,過得都是苦日子,掙血汗錢,但習慣搏擊風浪的人,性子普遍更爽朗利落。

走過大半集市,方稷玄還買了一簍過了季就沒得吃的桃花蝦,價錢挺高。

東泰大部分海域都有這種小蝦,隻喙珠灣產出的桃花蝦最是美味,蝦皮格外薄。

好吃的東西怎麽做都好吃,但圖鮮的話,隻白灼就成了。

大籃子小籃子都裝得滿滿當當,兩人往回走,滑滑軟軟的小章魚努力地從方稷玄的籃子裏翻出去,結果又掉進釋月的籃子裏去。

他們買下的這間小屋很有些年歲了,灰牆灰瓦,溫溫潤潤沒有棱角,像是被海風和濃霧浸透磨平了。

方稷玄出門前在鍋裏熬糯米糊糊,想和了熟石灰修補牆麵。

小呆長了雙手,正賣力的用鐵杵攪弄一鍋漿糊。

一見兩人回來了,趕緊飛回來看他們手裏的籃子。

海魚出水死得快,小呆對死物也沒什麽興趣,矮下身看那隻又想逃跑的小章魚,猶猶豫豫飄出一隻爪子想跟它玩。

方稷玄把漿糊盛出來備用,先燒一鍋子水撩蝦。

一籃蝦統統倒進下了薑片的鍋裏,成了桃紅色就撈出來,開吃。

釋月吃桃花蝦的樣子格外乖巧,因為這時節的桃花蝦帶籽,蝦須上一串串的籽,細細的全抿進嘴裏,一起咬爆。

方稷玄就見她眼兒一眯,滿嘴鮮甜,越是吃,嘴裏的鮮甜越是加劇,像不斷積累的快感,一直在攀升,卻不知頂端在哪裏。

忽然,又一種別樣的鮮香氣襲來。

釋月和方稷玄循味望去,就見一點點偷偷挪著步子的小呆僵住,頗尷尬地回頭看兩人。

爪子裏抓著小章魚已經紅熟,‘呲呲啦啦’冒著香氣。

“差不多了吧?太老咬不動了。”釋月提醒它。

小呆見兩人不生氣,趕緊一扔小章魚,張口接了,鼓著臉嚼了嚼,往半空中一竄,手腳變成觸須,變成一隻火做的小章魚在空氣中遊來遊去,將屋裏的霧氣露水蒸騰幹爽。

方稷玄索性把剩下的小章魚都醃一醃,直接讓小呆過來烤。

小火精其實不怕他,隻是很會裝相。

方稷玄把‘下鍋爛’疙瘩湯端上來的,釋月手邊的蝦皮小山已經堆得有點規模了。

‘下鍋爛’也就是綠紫菜,這種軟薄的糾成一團藻類下鍋隻要滾一個來回就行了,要是多煮一會,準爛糊糟,不好看了,因此得名。

所以煮的時候先炒香了肉沫小丁,熱水沸湯,攪和了麵疙瘩倒進鍋裏,最後再把‘下鍋爛’放進去。

方稷玄還要往湯裏下小海蠣呢,更是從頭鮮到後腳跟了。

疙瘩湯算主食也不算,釋月等湯涼的功夫,就去對麵的團圓麵點鋪買了一小笸籮的吃食。

麵點鋪是一對老夫妻守著的,街坊都叫他們麵婆婆、麵公公,鋪子裏賣的最好是戧麵饅頭,還有窩窩頭,再就是豆餡的饅頭。

窩窩頭要比碼頭小攤上賣的那種細很多,糧食香重,他們還順便賣一些醬菜、小菜,可以佐窩頭吃。

不過方稷玄還拌了細絲酸辣海芥菜、蔥油海虹,很夠了。

釋月坐定,捧著湯碗吹吹再喝,這口綠油油的湯果然是鮮得飽滿,滑滑溜溜,很好入口。

戧麵饅頭一掰開來有千層,有種紮紮實實不怕嚼的自信,豆餡饅頭也不遑多讓,滿滿都是豌豆餡。

釋月啃了半個,豆香四溢,回味甜絲絲的。

‘奇怪,饃饃、饅頭,一樣的做法,怎麽是不一樣的好吃?’

記憶飛速後退,退到北江的夏天,山邊的小屋,茅娘和於娘子在案上做著饃饃。

釋月還清晰記得她們說做麵點好吃的人手上都有手氣,能隨著一下下的按揉進到麵裏。

除此之外,喙珠灣的麥粉、水與鴨子河濼的想必也有不同。

“有趣。”釋月看著半個饅頭忽然道,“看來麵婆婆的手上也有手氣。”

方稷玄看著她,心知有趣二字是她能給出的至高評價了。

撿回來的貝殼海螺就浸在缸子裏,等著涮洗幹淨後串起來做簾子。

小呆看上了一個淡紫色的小海螺,想伸手去拿。

方稷玄眼瞧著它飛快從水裏抄起海螺,火光閃都沒閃,怕是在喙珠灣這樣霧氣濃鬱的地方住了些日子,它對於潮濕水汽的抗性也有所增強了。

這個從坑裏帶出來的小玩意漸漸有了屬於自己的修行,似乎也不能將它的誕生直接定義成全部的它。

整個喙珠灣都沒有二層的小樓,餃子館是一個鋪開來的回字小院。

北橫東豎都是住人的,南橫西豎則做鋪麵。

一橫一縱兩間房是通的,釋月和方稷玄分住著。

隔斷貝殼海螺簾還沒掛上去,釋月用極細的銀絲來串,遠瞧著,螺貝像是懸浮在海裏,近一看,又如被月光拽住。

小呆蹲在一個香爐裏捧腮瞧著他倆忙活,很乖巧的樣子。

方稷玄真不好說它是學了釋月,這動作簡直一般無二。

漸漸,有一種空靈悠遠的聲音自夜風中來,釋月撥弄了一下小呆很中意的那枚紫海螺,鮫人的吟唱一下就被放大了,從海螺中透出來,散著這間尋常又奇異的小屋裏。

“今日遇到的那個王翎。”釋月說著就見原本神色平靜正側耳傾聽的方稷玄微微皺起眉,不由得歪首看他,“怎麽了?不喜歡他?”

“輕浮。”方稷玄語氣頗重地點評。

釋月看了他一會,笑了起來,隻道:“他的那條蛇很凶也很漂亮,但不像是有毒牙的類型。”

“毒牙尖爪都是可以長出來的。”方稷玄漫不經心地說,伸手去拂釋月額前的幾縷碎發,“又或者,藏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