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凡人雲間
◎這般在挨打和謾罵中活到了十幾歲,誰能想到她居然死在今夜。◎
喙珠灣, 是一個凡人也能住在雲裏的地方。
眼下,海霧正在吞噬夜晚,像海中巨獸的吐息, 像大海的另一種淹沒。
濃厚的白浪不疾不徐地從方稷玄眼前翻湧而過, 他看著釋月凝著白霧的一雙眉眼, 伸手用指腹一抹,似是用濕潤的黑墨勾勒, 將月中掉下來的仙君變作個凡間的美人。
喙珠灣的霧通常到了正午時分才散盡, 日頭西斜時又聚起來, 遮得日光朦朧,月色混沌,釋月自然是不喜歡的。
可此地入夜後能聽到鮫人夜歌, 卻也是獨一份的。
歌聲是被浪湧層層送過來的, 很曼妙輕渺的一種吟唱。
凡人聽不見, 若聽得見, 那應該是快死了,鮫人在蠱惑魂魄, 誘使其落進深海。
人類的魂魄對於鮫人來說不是必需, 隻是很美味, 裝滿了這一輩子的情感與記憶,酸甜苦辣, 像一道滋味豐盛的美食。
所以此地的人一死,冥府鬼差來得特別快, 慢一步都怕抓不住了。
舒君譽這輩子投成的是個女胎, 名字就叫楊姐兒。
他這輩子投胎的運數明顯沒有上輩子好, 父母隻是喙珠灣裏的漁民, 一共生養了七個孩子。
因為少了一魂幽精的緣故, 楊姐兒孤僻而漠然,鮮少說話,寧願同石子玩,也不怎麽搭理人。
但楊姐兒十分聰明,站在學堂門外聽先生念一遍文章,她就全然記住了。
先生聽她呆板地高聲朗誦著,驚訝得攥著書卷跑出來,見是個女孩,失望地甩袖回去。
楊姐兒在這家裏唯一的用處就是賣魚的時候算錢快,這也是她最像個人的時候,不會被罵吃白飯的傻子和討債鬼之類的話。
這般在挨打和謾罵中活到了現在,誰能想到她居然死在今夜。
魂魄離體的時候,幽精就被吸引過去了,楊姐兒神色一下從迷茫變得清醒,滿目哀傷。
她立在尖而突出的喙嘴石上往下看,就見那具屬於自己的軀體浮在暗礁密布的淺彎裏,白得驚人。
原本鮫人住在深海,何以會嚐到人類魂魄的滋味?隻因喙珠灣盛產珍珠,皇親貴胄,富戶豪紳趨之若鶩。
可采珠一事艱難不亞於登天,最初幾乎是百人去一人返,男丁寶貴,不能折損在這種風險頗大的事上,倒是女子命賤,可以填進海灣中嚐試。
經年累月,采珠之事都由女子傳承,此種不知折損了多少性命,魂魄飄零無數,以致於鮫人偶嚐,驚豔垂涎。
這麽個地方對於凡人而言真不算是宜居的寶地,對女子來說更不是。
大元朝潰散,東泰建國立朝,采珠一事也隻是勢頭稍退。
直到近年來喙珠灣被劃給六皇子做了封地,他出人意料地沒有大肆讓役夫采珠,反而嚴令禁止商人雇人采珠,隻令死刑重犯下海采珠供給朝廷。
因此采珠女的人數少了許多,但依舊有,百姓自己要采,禁得太過,反激民怨。
楊姐兒便是被她父母推來采珠的,活著采到珠了,兄弟娶妻的彩禮錢有了著落,死了沒采到珠,白賺幾個飯錢。真是一樁穩賺不賠的買賣。
兩個鬼差見魂魄被釋月扯住,沒被鮫人惑走,均是鬆口氣的樣子。
楊姐兒或者說舒君譽,眼下瞧著方稷玄和釋月,有種滿腹雄心壯誌被人一棍子打暈的迷惑呆滯感。
“你不妨再緩緩投胎,查查李應茹這一輩子有無子嗣?去當她的兒女也好。”釋月幸災樂禍地說。
立在釋月身後替她擋住猛烈海風的方稷玄頗為無奈,單臂攬一攬她的肩頭,示意她不要戳人痛處。
不過,舒君譽這時候沒怎麽想李應茹。
舒君譽的一魂融進楊姐兒的兩魂裏,對李應茹的牽掛和上輩子沒來得及施展抱負的遺憾,頃刻就被這輩子身為一個無用女子所遭受的悲愴與苦難殲滅。
她歎了口氣,道:“命裏有時終須有,命裏無時莫強求,罷了。”
眼見鬼差要帶楊姐兒離去,方稷玄道:“他兩輩子都死於非命,不知下一次輪回能否得個好去處。”
“上一回他魂魄不全,是隨意進的輪回道,這回官印歸位,定是有個好胎的。”鬼差道。
“多謝二位。”
楊姐兒就算有了舒君譽的幽精也不認識方稷玄,她隻是覺得這人很熟悉,無端就給她一種值得信賴的感覺。
楊姐兒順從地跟著鬼差離去,這輩子太苦,她真是半分留戀也沒有。
她的肉身還浸泡在墨藍的海水裏,隨著浪花一**一**,竟可以算得上是這輩子最安逸的時刻。
清晨,晨曦在海霧中艱難地發散著光芒。
岸邊巡防的兵士發現了楊姐兒的軀體,見怪不怪地打撈起來,若不是屍體浮在這窄彎裏出不去,且今日還有死囚要來采珠,他們都懶得打撈。
“殿下!”小軍頭剛揮揮手要人把屍體拖走,卻瞧見六皇子不知為何這一大早就到了采珠場,連忙迎了上去。
“死的是誰?可又有商賈雇百姓采珠?”六皇子王翎生得清俊漂亮,光看這一張臉,真瞧不出他會有那樣狠辣的手段。
“沒有,隻是百姓私采。”小軍頭忙道。
王翎‘哼’了聲,不用問,又是女屍。
“拉到義莊去。”他淡淡吩咐一聲,瞧著不遠處一路從崖岸上走下來的男女,問:“那又是何人?”
“來看海上日出的小情人。”小軍頭顯然已經盤問過,張口便道。
“我喙珠灣竟有如此悠哉清閑的百姓?”王翎遠看兩人身影已覺不凡,細看樣貌更是微訝,道:“相貌如此點眼,倒也不像細作。”
“我已問過了,說是北江城破之後南逃來的漢人,說是祖籍在此,特意帶著祖父母的骨灰落葉歸根來的,有些積蓄,打算在城裏開個餃子館呢。”
小軍頭暗自慶幸自己方才多問了幾句,否則一個答不上,隻怕要丟官。
王翎沒再說什麽,等方稷玄和釋月的身影都快瞧不見了,才收回目光,道:“今日霧散,可遣船網珠。”
禁得了私商,禁不了朝廷用度,宮裏的大娘小娘穿戴皆愛珠,明麵上的朝貢,私底下的討要,皆令王翎不勝其擾。
喙珠灣算王翎封地裏為數不多能為他生財的了,他生母美豔且工於心計,隻是出身卑微,當初若不是誕下王翎,封了妃子,隻怕早就化白骨了。
王翎不似其他皇兄皇弟有外祖相幫,分封封地時能為他權衡爭搶,他唯有自己和一些門客罷了。
喙珠灣落入王翎之手,已叫好些皇子不滿,他剛開始禁私商采珠時,喙珠灣很是亂了一番,縱然有商賈趁機作亂的緣故,大半還是兄弟特意給他添堵。
王翎最終擺平靠的也不全是硬手段,因為他起初禁私商采珠,根本就不是一拍屁股,興致來了隨口說出來的。
而是先訓出采珠死囚隊,製出了熟皮錫管、鐵纜輪耙,驗證過這些法子可行,這才下的令。
原本采珠是靠填人命,如今除了采上品珠時需得令人捆繩在腰,投入深海中專取大蚌圓珠。
其他時候可令役夫趁著霧散爽朗之時,馭船至珠蚌池,用鐵纜墜大網以至海底,再用鐵撥撥蚌,或用重物墜大網兩端,揚帆急行,以兜取珠。
船滿則登岸,蚌珠傾倒剖開,久而久之,珠池附近的海岸上蚌殼堆積如雪山。
不過這種方式雖比較穩妥些,但效率不高,一網下去多是雜魚蝦米,即便撈上蚌,也容易把大蚌小蚌一起撈上來。
小蚌大多無珠或珠小如米,且畸形古怪,如何能貢?
喙珠灣產珠,百姓難得,即便有,也難有飽滿圓潤的。倒是珍珠粉買賣興旺,販至南德江臨不足為奇。
如今貢品寶珠多是死囚采得,他們穿上熟皮子裹覆全身乃至脖頸抵禦濕冷,戴上錫管含在口中,於熟皮中取氣,可以延長在水下的時間,活命的機會也大,所以他們不敢敷衍待之,死囚隊中已有人活過三年,采珠技藝可謂精湛。
除了珍珠之外,喙珠灣的海產也頗為豐富,蠣蝦、蝦姑、紅蟹,比管、魷魚、章魚,蛤蜊、毛蚶、海虹,鮁魚、鰻魚、小眼刀魚,一時間難以數盡。
論起來,整個東泰都算是塊寶地,半個國度臨海,雨熱同季,春秋短,冬夏長,泥巴肥沃地氣足,男女皆長得高大健美,端正挺拔。
王翎就個頭不矮,但也不算很高,站在役夫和兵將之中顯得有些瘦,不過這種瘦並非瘦弱,而是天生骨架比較細窄,瞧他的身段姿態,會武,且不是花架子,薄韌的肌肉附著筋脈骨骼,翻身上馬時輕盈有力,堪稱賞心悅目。
“連蔥都比別處粗長。”釋月搖晃著一根比她還高些的大蔥,覺得有趣。
“蔥地看著倒像是甘蔗林。”方稷玄也道。
釋月隻知甘蔗煉糖,不知它長成了一副蔥樣,便撕掉裹著蔥白的一層老葉,脆生生地啃了一口。
咬裂蔥白的瞬間已經感到那一絲生辣,釋月很懂進退地隻留了個牙印子,然後趕緊熱情洋溢地往方稷玄嘴裏喂。
方稷玄已經預判到她的舉動,無奈地被勾著脖子拽得俯下身去啃蔥。
“加芥末倒是手狠,蔥辣受不住?”
釋月隱約感到有一絲甜,搖搖頭說:“嗆。”
“來路上瞧見有醬鋪,買些回來沾蔥白吃吃?或是切了蔥絲再醃過,大抵會好些。”
方稷玄說著就聞馬蹄聲響,集市上跑馬哪能快,馬蹄聲漸緩漸慢,有種怡然自得的韻律。
他們走路回來,而王翎騎馬,這就趕上了。
釋月回眸時正與王翎眼對上眼,隻見他額前碎發被風吹得幹幹淨淨,劍眉星目,俊美周正,麵相貴不可言。
她看王翎,王翎也看她,經得起近看細看的美人難得,不施粉黛如清水芙蓉般更難得,且她還不是素淨清秀的樣貌,眉眼妍麗,眸珠幻妙靈動,神情鎮定卻又帶著不加掩飾的好奇。
縱然方稷玄如何威武高大,器宇不凡,釋月還是一把就撅住了王翎的目光。
過了好一會,他才笑著別開眼,打量了方稷玄一下,又看向釋月,似乎是看不夠。
可這一眼,看不著了。
方稷玄擋在他跟前,目光很是不善。
王翎喜歡往外跑,動輒叫百姓跪拜不像話,便傳令下去,若著常服,可免跪拜。
可他穿得雖然簡便,但也華貴,街麵上更是無人不知他是六皇子,更是喙珠灣說一不二的主。
賣蔥的攤販已經低聲提醒過方稷玄了,王翎都聽見了,可方稷玄還是一副根本不把他放在眼裏的做派。
‘落葉歸根,開餃子館?鬼才信!’王翎在心裏罵了起來,但又琢磨不明白,‘來當細作?還這麽張狂?到底是何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