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和盤托出
◎“拔掉一臂,你就安心了?怕是也不能夠吧。”◎
河道雨季有水, 秋冬則幹涸,全是各種各樣的石頭和魚骨。
有些孩子來這裏玩耍,比誰搭的石塔更高更穩, 還有佼佼者立在河道裏, 可惜方稷玄一掉下去, 全都被砸塌了。
從高處望下去,河道開闊, 可一落進去, 才發現冬日的蘆葦在岸邊密密搖擺, 絨絮蓬鬆開來,像一幅暗黃曖昧的帷帳,掩得月色也影影綽綽。
“到底要怎麽才肯將他的幽精給我?”
釋月落下的瞬間, 方稷玄便逼到她麵前, 一手攥住她兩腕, 灼痛似被捆縛。
“你自去一臂, 我就給你。”釋月絕不示弱。
方稷玄就見月光寒冰順著手攀上臂膀,整條胳膊都有僵化的趨勢。
他恍若不察, 隻收回灼燒靈力, 卻並未鬆手, 而是更攥緊了幾分,同時俯下身細細看她擰在一塊的纖眉和漂亮的銀眸。
“拔掉一臂, 你就安心了?怕是也不能夠吧。”他整張麵孔被月光照得分明,沒有一點退縮藏匿的餘地。
釋月警惕地盯著方稷玄在月下顯得分外清淺的琥珀眸子, 聽他緩緩道:“你隻需知道, 我絕不傷你, 更不可能殺你。因為離了你, 我寧願神魂俱滅, 不存於世。”
釋月一動不動,過了半晌一歪首,萬分困惑地說:“什麽呀?”
方稷玄略略歎氣,看著釋月狐疑的眼神,忽然意識到她並不是全然不懂他的意思,隻是依舊不信。
他垂下眼睫,索性和盤托出。
“因為隻有你在,我才是我,否則那數萬人殉死前最濃烈的情感都會冒出來,對家人的歉疚,對死亡的恐懼,對背叛的憤怒,這些感情雜糅在一塊,會讓我重新變成隻能用殺戮來發泄的怪物,再沒有一絲清明和理智。”
釋月稍稍一揚臉,有些驚訝,她隻知道自己被方稷玄限製了自由,卻沒想到自己甚至可以說是拿捏著他靈魂。
“那,那你就這樣告訴我?”
“我隻是想讓你,在我身邊的時候放鬆一些。”
低沉的嗓音該承載著怎樣的心思,說出來的時候才會有溫柔的感覺呢?
釋月輕輕一掙,方稷玄就鬆了手,垂眸瞧著她細白的指尖戳了過來。
喉結情不自禁的滾動了一下,從她指尖逃走,又自覺的回到她的鉗製中。
釋月覺得好玩,也曉得捏碎了這塊軟骨,方稷玄雖不至於像脆弱的人類一樣被嗆堵而死,但也會難受。
她沒有捏碎,隻是微微翹起嘴角,嗔道:“可是這也隻是你一麵之詞。”
方稷玄低下額頭,閉上眼,隻道:“來。”
釋月的食指一路從喉結點到下巴,又點到鼻尖上,輕輕落在他額上,稍稍用力一推。
方稷玄順勢後仰倒地,蘆花簇擁而來,在他身後攏成鬆軟的巢穴。
釋月趴在他胸膛上,指尖化作一縷如煙的月光鑽了進去。
剜腦,如何不痛,方稷玄隻是一皺眉。
虛虛遮遮的記憶,可以捏造,釋月才懶得看。
她橫衝直撞攪亂方稷玄的識海,令他自己也混沌糊塗,這才一下鑽進最深處,窺見他最濃鬱深沉的秘密。
方稷玄雖說讓她看個安心,但抵抗也是下意識的,難以遏製。
釋月見他麵色痛苦,肌膚上金紅的符文時隱時現,但也比不過他忍耐不發時,唇上咬出的血痕奪目。
舌尖輕柔地舐過滲出的血珠,釋月感到灼燙和刺激,心底像是有什麽東西被一下撬動,冒出許許多多渴盼吞噬的欲望。
方稷玄鮮少觸到這樣柔嫩的質感,在承受痛苦之際,唇上濕潤的撫慰和薄涼的歡愉就像夏天的冰和冬天的火,輕易就能勾動神魂,舍命追逐。
釋月感受到方稷玄深埋地下時所遭受的折磨,也領會到自己複蘇那一刻,方稷玄獲得的巨大平靜,久違的安寧,絕望後的救贖。
方稷玄所言的確不假。
這種極致的坦誠勾起了釋月更多的興致,她已經探了個清楚,卻沒有到此為止,更是以額相抵,更充分的釋入一些靈識。
痛苦折磨對於方稷玄來說是熟悉的,而歡愉撫慰卻是陌生的。
他一下驚覺過來,緊抱住釋月,蘆花震**飄揚,像一場從下往上飄的雪。
敞開識海本就是違背理智的行為,方稷玄如今還迷亂著,隻遵循本能做事。
釋月一下叫他團在懷中,簡直像要把她塞進心房裏去。
熾熱和寒涼交織相裹,升成一團霧,聚成一片雲,又落成一場雨,滴滴敲在方稷玄的識海中。
釋月能觸到每一粒雨滴的墜入,方稷玄能感識海的每一點凹落,那無邊的快感,無盡的吞吐,快意如海嘯般重疊起來,令他們幾乎沉溺醉死。
風中忽然卷起鵝毛大雪,像是降下重重帷帳,要遮住旖旎歡好。
冬日本就姍姍來遲的陽光在突然而至的大雪中格外晦暗朦朧,寂寥清冷的蘆葦**裏,也隻有一點紅光閃耀,像一團瑟瑟發抖的火。
雪花沾身即融,過了很久很久,方稷玄從蘆花堆中站了起來,釋月掛在他身上懶得動彈,小呆在銀香球中一閃一閃的。
蠹蟲精怪的靈核並不強大,不然也不用藏在人皮底下,還需得偷狐妖的魅術來行事了。
因為少了爽靈的緣故,咬文嚼字而不求解,才情都是抄來的。
釋月掂了掂香球,意有所指地道:“應該已經嚼吃的差不多了。”
舒君譽的幽精!
方稷玄原本托了托她的身子,垂首想討要一個吻,聞言頓在那裏。
釋月覺察到了,抬首挑眉與他對視。
她為何這樣美好,又那樣可惡。
小呆聽到釋月說起它,趕緊飛出來顯擺。
就見它甩出左手炸成個‘娘’字,還沒等二人反應過來,它得意洋洋的甩了右手出去,炸成個‘爹’字。
兩人皆是目瞪口呆,連小呆張口吐出幽精也沒伸手去接,直到一個虛虛幻幻的影子顯出來。
“多謝二位相幫。”幽精主掌人之喜惡,處事接物,所以那隻蠹蟲精才能藏得那般好。
舒君譽有些好奇地打量著方稷玄,目光友好溫和。
釋月陰陽怪氣地道:“瞧瞧你這魅力,一個個轉世輪回了,一打眼瞧見你,就像貓兒嗅見魚腥了。”
方稷玄一時無語,又聽釋月對舒君譽道:“你可算是天下第一倒黴蛋了,這世上怕是隻有這一隻蠹蟲精,怎麽就叫你撞上了?”
舒君譽想了一會,像是回憶一個遙遠的夢。
“我家藏書眾多,雖說每年都翻曬,但也難免漏網之魚,所以我命人把藏書悉數取出翻曬,其中有本冊子夾在縫隙中,翻開來全是蟲眼,早被吃透了。隻依稀在扉頁見到紅痕,我還以為是朱砂抄錄的。”
釋月冷嗤一聲,道:“是血吧,朱砂驅蟲,怎麽會被蟲蛀。”
“嗯。”舒君譽莫名笑起來,“似乎是上一輩的仇怨,被人下了祝由之術,禍及子孫,倒也準。”
釋月等了半晌,見他隻傻笑,就道:“然後呢?”
舒君譽又想了很久,慢吞吞地說:“書房中有麵古鏡,我照鏡時發現有一隻很奇怪的蠹蟲爬上了我的脖頸,未等我反應過來,它就咬破了我的脖頸,劇痛無比,我在鏡中窺見自己額上長蟲須,皮膚似蟲甲,心知自己將被這蠹蟲精占了身子,就用燭台戳喉自盡了。”
“難怪是隻吞掉了幽精,沒有吞吃爽靈,想來是隻能在魂魄未離體時蠶食,徹底死了,反而沒辦法了。”
釋月一邊說,一邊把小呆凍住。
舒君譽驚訝地看著冰球裏的小火苗,一邊笑一邊搖頭,“我不知。”
魂魄殘缺不全,看著還是很別扭的。
“他另外兩魂七魄,是不是已經投胎了?”方稷玄問釋月。
“城隍說投生在東泰。可惜,舒君譽這一世身上原本帶著官印,若沒被蠹蟲精所害,定能在南德官場有一番作為,又或者說,若不是他死得快,掌靈智才學的爽靈逃過此劫,隻知填塞啃食書籍的蠹蟲精照樣能平步青雲。”釋月一笑,道:“看來南德的國運不怎麽樣。”
舒君譽偷偷蹲下來想撿小呆,五指一攏,一團空。
他愣愣地看著自己的手,一點也想不通這是為什麽。
“李小姐,阿茹。”他自言自語著,想起很多事,很多不好的事。
蠹蟲是舒家一個鬱鬱不得誌的隔房叔祖用血飼養而成,他才疏誌大,在官場上耕耘多年還隻一個末流小官,他又好麵子,故作清高,以不甘心與人同流合汙為由,致仕歸鄉,常伴書冊以博清名。
但他心胸狹窄,又眼紅舒君譽這一房的男丁在朝在野皆有建樹,不知從何處弄來這種詛咒之術,臨死更是將血書和蠹蟲藏入族中書房中,以魂魄飼蟲。
不過先被吃掉的是胎光,胎光一沒他就死了,餘下兩魂沒有被吃,以致於兩魂七魄輪回時投生成的豬狗皆是一出生就不會吃乳,等著死的。
舒君譽是被蠶食的一方,又隻有一魂,堪堪隻能束縛住蠹蟲精,不許其隨意蠶食他人魂魄,但它若是執意為之,例如蠹老頭,舒君譽擋得住一次,難擋數次。
取人魂魄之後舒君譽很是歉疚,所以蠹蟲精或者說他那位隔房叔祖的意識更占上風,隻能眼睜睜瞧著它借由狐妖魅術蠱惑李應茹。
爽靈主才學智謀,而幽精主情愛,這一片單薄的魂載不住許多情緒,虛虛閃閃,像是要崩潰開裂。
釋月重新將他捏成一團綠白華彩,光芒流動好似淚痕。
舒君譽身亡的消息隔了幾日才傳出來,明麵上隻說是得了急病去世的,其餘都未交代。
喬金粟心裏有些難過,更覺得李應茹要傷心。
也虧得蠹蟲精吃空的人皮囊袋可怖,絕非人力能為,府尹經了妖狐一事,又親眼見殘餘的幾隻小蠹蟲殼硬似鐵,敲鑿不爛,應該是能信服的。
麵上一套說法也是舒君譽急病,實際上呈上去的說法則是舒君譽早年間已死,被蠹蟲精占了身子,蠹蟲精貪圖狐妖魅術,最終與狐妖互鬥而亡。
可還有密函一封,裏頭不知寫了些什麽。
張巷邊不知打哪聽來了蠹蟲狐妖這個說法,一驚一乍地說給眾人聽。
冬日裏炭盆劈劈啪啪,灰下焙著好些芋子、山藥豆,盆上鐵網又烤著花生、板栗和柿餅。
方稷玄茶水管夠,眾人談天說地,氣氛烘暖,好不愜意。
柿餅不是真的要烤,隻是烘熱了,撕開來流心如落日。
不過釋月更喜歡凍了吃,柿餅糖分足,並不會結冰,而是一種韌韌糯糯的感覺,肉厚敦實。
屋後傳來鞭炮響動,喬金粟似乎知道為得是什麽,忽然沉默下來。
“那塊地被人買了,年後估計就要動工蓋屋開鋪子了。”
張巷邊想起這事兒來,心裏也不好受,同油滑的人打多了交道,也會喜歡執拗忠實的傻老頭。
蛐蛐兒則不語,坐了坐,起身要走。
於娘子笑道:“蛐蛐兒,你招贅的喜事可要在正月裏辦?”
蓉娘吃蠹蟲吃了個飽,把靈力都消解了,重又長出兩尾來,化作個清秀的乞兒,要名正言順入贅了。
姐妹做夫妻,在人世逍遙。
“沒想著怎麽辦呢,就買一壇子好酒,請大家喝喝吧。”蛐蛐兒笑了起來,倒不見多少羞澀,隻是非常歡喜。
方稷玄瞧了瞧牆邊一壇酒,道:“就這壇吧。算賀禮了。”
張巷邊立馬笑得比蛐蛐兒還燦爛,釋月不滿地扯他衣角,方稷玄笑了起來,俯身對她道:“後頭還有一大壇五十斤的,夠你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