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山楂湯和細沙炒八寶
◎攤頭案板上倒扣著甑子那麽高的山楂糕,剔透紅潤的像一大塊瑪瑙石,在冬日裏格外熠熠生輝。◎
“栓春台妖物頗多, 那些詩酒茶局又是龍蛇混雜之地,左不過一個小雜役就是精怪。下回警醒些吧。”釋月雖這樣說,但心底疑慮頗多。
蓉娘點點頭, 眼淚把臉上的皮毛都打濕了, 糊糟一團。
“好不容易弄了個容身之處, 這下又要回狐洞修行,山中寂寥, 真不比人世有趣。”
釋月瞧瞧她僅剩的一尾, 道:“不如化成個娃娃, 叫蛐蛐兒收養了,她膝下有孩,立門戶也方便些。”
蓉娘瞪大一雙狐狸眼看釋月, 雖是沒說話, 但釋月卻分明聽見她在說, “癡人說夢!”
方稷玄就見釋月抓著後頸把蓉娘提進了小酒館, 片刻之後,她兩手空空, 腳步輕快地走出來, 衝他彎眸一笑。
於娘子這兩日也總來打聽蓉娘的事, 羊湯鋪子一關張,她心裏像是缺了一塊。
不過一轉臉, 蛐蛐兒開門了,還是羊湯鋪子。
滋味跟蓉娘的羊湯差不離, 也是那麽好, 忙起來的時候照樣要於娘子去幫忙。
蛐蛐兒整日忙前忙後的, 嘴裏總是蓉娘說這羊湯得怎麽怎麽做, 這羊雜得怎麽怎麽切。
別人覺得蛐蛐兒可太正常了, 渾身上下充斥著一種熱熱絡絡過日子的歡喜。
可於娘子就更疑心她是傷心壞了,說蓉娘是妖狐什麽的,於娘子不太信,心裏還記掛著她。
於娘子將心比心,覺得蛐蛐兒更該是這般,可她又偏偏麵色紅潤,連個子都竄高了一些,新做的襖子要加一截袖長了。
尋常人家穿新衣沒有去成衣鋪子的,蛐蛐兒現在能用錢了,就包了金粟、銀豆兩丫頭的衣裳料子,算是工費,讓於娘子給她做一身襖子。
釋月和方稷玄也要做下幾件新衣裳了,栓春台的冬天雖冷,但也費不上北江的重工裘皮。
喬金粟若不是跟著釋月,肯定不會一腳邁過成衣鋪子的門檻。
櫃台上落下兩條品質極好毛領,掌櫃的一抬頭,見到一張矜驕出挑的美人麵,下意識覺得是貴人。
但她出行沒車沒轎,身邊隻跟著個不頂事的小丫頭。
“貉子毛我自己出了,疊你鋪子裏那塊銀色的金魚紋緞子做件披襖來。”
成衣鋪子什麽料都有,掌櫃能掙自然要全掙,原本想在毛領上挑挑刺兒,可這兩條毛領是上品,就算是瞎子上手一摸也講不出什麽短處來。
“那這條?”掌櫃的指了指另外一條雪白兔絨。
“就用那灰銀紋的料子做件對襟來,絞成兩節鑲袖口上。”
“這長短可做圍脖的,絞成兩節不可惜了?”掌櫃的總想著物盡其用,忍不住道。
這時鋪裏走進來個女子,說要取她家小姐前些日子的訂下一套袖筒,等夥計取貨時瞥見那條雪白兔絨,也覺得東西好,以為釋月是拿來賣的,就自顧自從掌櫃手中取走,拿到門外轎旁給轎中人瞧。
“這,這是我們的呀。”喬金粟叫道。
聽到她的聲音,轎簾挑開了一些,李應茹好奇地望過來,看了看喬金粟,又望向釋月。
“姑娘可願意賣?價錢高些無所謂。”
釋月不語,卻是緩步朝李應茹走去。
李應茹還以為釋月走近些是要與她議價,卻見她慢悠悠地從書娟手中抽條那條兔絨,衝著李應茹麵門一打,絨絨一束白拍在她臉上。
“你!”書娟剛嚷了一個字,就見釋月瞥了她一眼,叫她打了個寒噤,一時間姓甚名誰都不知道了,哪裏還敢罵。
等她回過神來,釋月已走出幾丈,隻喬金粟還回頭看她們。
書娟又去看李應茹,見她雙目圓睜,滿是不可置信。
被兔絨拍了一臉自然不疼,但充滿著輕蔑侮辱意味。
可李應茹惱怒的情緒還未冒出來,就覺一片清明,腦海中那些旖旎情愫盡數消退,對男女歡好一事的渴望也收束幹涸。
李應茹呆坐在那裏,像是終於變回了她自己。
“小姐,小姐,您沒事吧?”書娟急切地問。
李應茹沒有回答,隻不停地喃喃自語,“怎麽會如此,他,他對我做了什麽?!”
“釋娘子?”喬金粟猶猶豫豫地問。
“怎麽了?”釋月熟門熟路地往甜湯攤子走去,喬金粟一路小跑追著。
“你生氣了嗎?”見釋月在桌邊坐定,喬金粟也爬上條凳。
雖說是李應茹先入為主,傲慢在先,但就她的身份而言,方才的舉止甚至可以說是溫和有禮了。
釋月隻是平民,但卻好似尊貴得不得有半絲輕慢,喬金粟也察覺到了這一點。
“沒有,還挺開心的。”釋月算是知道是誰害了蓉娘,原來是為了她的魅術。
喬金粟摟著從書局買回來的千字文,一時不知該說什麽,轉臉看向忙碌的攤主和往來的食客。
這家攤位其實是方稷玄和釋月晚間歇了鋪子,出來閑逛時發現的。
春夏的時候沒擺出來,過了霜降才支起來的,就設在一家酒樓和飯館之間的胡同裏,偷大戶家的光省兩個燈籠呢。
倒也不用擔心食客找不到,鍋蓋一掀開,霧白甜氣在夜色中明顯就像他們畫了大大油旋的店招。
店家自備了一摞摞的大陶碗,有客人要了山楂甜湯,就用大勺在鍋裏攪一攪,歪出一大勺稠稠勾芡的棕紅稠湯來,喬金粟眼瞧著就有百合、紅棗、米粒、山楂碎碎各種小料。
除了甜湯,還有一道細沙炒八寶是招牌。
黑稠稠的江米和豆沙和了豬油炒,香極,出鍋扣盤,再撒一把瓜子仁、芝麻和最最要緊的山楂粒兒。
“我和方稷玄吃了好幾家,別家用的都是山楂片、山楂碎,就這家是自己熬的山楂糕凍上了,然後切成細粒粒。”
釋月說著一揚臉,喬金粟就見攤頭案板上倒扣著甑子那麽高的山楂糕,剔透紅潤的像一大塊瑪瑙石,在冬日裏格外熠熠生輝。
這一大塊的山楂糕賣得很快,能切細了灑在細沙炒八寶上,還可以?一大勺下進鍋裏煮成山楂甜湯的湯底。
喬金粟勾了一勺細沙炒八寶含進嘴裏,隻覺軟糯香燙得難以形容,能嚼到山楂粒,又在舌尖化成甜酸,剛有那麽一絲膩味,立刻就被解掉了。
“釋娘子,你從來都連名帶姓叫方郎君的嗎?”喬金粟笑嘻嘻問。
“有什麽不可以?”釋月坐在小攤頭吃八寶飯,也優雅得好似在茶軒品茗。
“沒有不可以,隻是覺得去掉姓,或者隻叫一個單字,又或者叫郎君也好,哎呀。”
“你近來同張巷邊是越發像了,油嘴滑舌的,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釋月一彈指,喬金粟差點被這一個腦嘣彈到地上去,捂著腦門埋頭挖沙。
蠹老頭死了,喬金粟沒了老師,也沒了能白學字白看書的地方,每日做些跑腿活計攢銀子,大半都費在書上了。
她也不好意思吃白食,替油旋鋪子跑腿,喬金粟從來都不收銅子的。
張巷邊忙活著買賣,得閑拎回來一包裹得很體麵的柿餅,讓喬金粟給釋月送去。
雖說冬日裏天黑得早,但總在這條街上來來往往的,人頭熟絡,於娘子已經沒那麽操心了,看著黑豹跟著喬金粟出去,轉臉把個熱帕子遞給張巷邊,笑問:“吃鍋貼吧?我都包好了,今兒菜市上有牛肉,我割了半斤呢!牛肉白菜鍋貼!怕膩還有山楂湯,閨女同釋娘子去喝了覺得好,又拎著缽子特去買回來的。”
“膩?咱們家還沒到沾點油葷會嫌膩的地步。”張巷邊一聽口水都冒出來了,捏捏湊到他腿邊的喬銀豆,瞧著於娘子道:“這日子才有點意思,會掙銀子,也得會花銀子啊!”
喬金粟快去快回,手裏還提著那包柿餅。
張巷邊鍋貼還沒吃上,正捧著碗吸溜山楂湯,熱乎乎酸甜甜,開了胃口好大吃特吃呢!
“怎得了?送吃的沒見釋娘子不收呢!”
“人不在呢。”喬金粟踮著腳把柿餅放得高高的,怕叫喬金粟扯壞了油紙,不好看了,又道:“是有事出去了吧?”
釋月和方稷玄此刻正在月下牆頭上看人家的好戲,她能隱沒在月光中,連帶著同行的方稷玄、小呆和沙狐也藏住身影。
張巷邊都能打聽到的事情,不說人盡皆知,總也有不少人耳聞。
李應茹前些日子一哭二鬧三上吊,說自己此生非舒君譽不可,這事暫且還隻有她母親知道。
李母不敢將女兒私定終身的事情說出來,遮遮掩掩的吹了許久的枕頭風,但李越素來是既做嚴父,也做慈母的,雖覺得舒君譽配不上自己的女兒,但見女兒執著,也答應先讓舅兄去探一探舒家的門風。
今夜舅兄的書信剛到,李越看了幾行就是皺眉,信上說舒君譽原本才華橫溢,一手好字出類拔萃,小小年紀就能進出祖父的書房,受他親自開蒙教導,說是個文曲星下凡,也不為過。
可自從多年前書房大火之後,病了一場,有些江郎才盡的意思。
信中舅兄還十分不解,李應茹若是個性子怯懦些,不堪為掌家媳的,嫁他也罷了,可李應茹頗有主見,樣貌才情皆出眾,怎會想來探這門親事?
李越看罷這封信,心裏挺不舒服。
此時李應茹又口風一變,說自己就是死也不嫁給舒君譽了,前後態度相差之大,仿佛魔怔了。
李母反是急了,一時失言,說出兩人有過肌膚之親,不嫁他,哪還有何人好嫁?
李應茹羞愧萬分,恨聲說:“爹爹先前捉的狐妖,怕不是給他做了替死鬼了!?我真是叫他迷住了!娘啊,女兒我怎麽會做出這種無媒苟合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