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鬼火焚燒

◎最底下原本還有些沒燒透的紙張,還留著一個個蟲眼,隻是被刀尖一撥,反而騰燒起來。◎

秋高氣爽, 雲霧薄透,月光清朗。

方稷玄坐在暗處,跟山石幾乎融為一體, 望著不遠處月光下那個朦朧柔亮, 由點點光斑聚成的釋月。

她散在月光裏, 是那樣的自由自在,有月亮的地方都有她, 看起來隨時會跟著月光離去。

方稷玄每每看到這個場景, 總會想起釋月頭一次偷偷溜出來曬月亮的情景, 麵對突然出現的他,月光化作箭雨,鋪天蓋地的向他射來。

方稷玄避過後退了幾步, 以表明自己並無惡意, 可定神望去, 隻見釋月赤身立在月下, 胴體曼妙皎潔,長長黑發散在背上, 被夜風吹得揚起, 斜斜幾縷不堪遮。

他幾乎是落荒而逃。

不過釋月那時還不懂很多事, 單純以為方稷玄是被自己趕跑了。

隻有方稷玄守著那時驚豔而震撼的心情直到現在,揉麵時, 摘花時,她笑時, 擰眉時, 那個場景總是不受控的出現在他眼前。

麵對釋月的渾然不知, 渾然不覺, 方稷玄覺得自己很無恥。

但, 說是占便宜也好,折磨也罷,他才是那個被操控的人。

月亮一點點落下去,釋月會一點點凝回來,神色愜意,像是睡了很好很好的一覺,沒有覺察到方稷玄的沉重與壓抑。

兩人剛在槐花樹下顯影,登時就聞見那股焦燒味,釋月一個轉身撲開院門,隻見街對麵廢墟一堆,隻剩幾個燒得焦黑的石墩、石坎、石柱、石階。

蠹老頭的書鋪是夜裏燒起來的,很多人提著桶拿著盆來救也沒有用,書太多了,整棟屋子都在燒。

眾人救火無望,隻好拚命保住離得近的兩間鋪子,幸好胡同隔開,沒有殃及鄰家。

火燒盡了,救火救了半夜的街坊也睡去,這時候街麵上有短暫的寧靜。

蓉娘昨夜回狐洞探望幾個侄兒侄女的,眼下才到,也是驚得一跳。

“這,這蠹老頭沒事吧?”蓉娘也知他一個老者定然是凶多吉少,但還是忍不住問。

釋月踏進還有些灼燙的廢墟中,瞧見紙張燒過的餘燼堆上,很顯然有一個扭曲掙紮的人形。

脂油燒過的地方會有明顯的不同,一看就能看出來。

他們回來的晚了些,蠹老頭一絲魂魄都沒留下。

“是不是昨夜燒紙錢飄了火進來?”蓉娘正揣測著,就聽見門口有響動,原來是來了衙役仵作。

因為死的是個老頭,身家都在火裏葬送了,看起來純粹是意外,也並未找到什麽人為縱火的痕跡。

幾個衙役用刀尖在餘燼堆裏挑了幾下,飛出好些餘燼,像灰黑的蝴蝶一樣。

最底下原本還有些沒燒透的紙張,還留著一個個蟲眼,隻是被刀尖一撥,反而騰燒起來。

釋月才瞥到一眼就沒了,衙役趕緊撤了手,把刀插回刀鞘裏,對幾人道:“走吧走吧,這有什麽好看的。”

夜裏起火,喬金粟迷迷糊糊有聽見響動,但於娘子很快捂住她的耳朵,沒叫她醒過來。

張巷邊穿上衣裳,把自家的水缸潑完了,又去馬家打水,拎著水回來的時候,他知道已經救不了了,跌坐在熊熊大火前喘粗氣。

回來想洗把臉還沒水,就那麽渾身黑灰的睡著了。

於娘子也沒怪他弄髒了床褥,馬家知道各家沒水了,今日的水很早就送來了。

張巷邊睜著眼看著帷帳,就覺濕濕的帕子在自己臉上擦來擦去,一點力氣都使不上。

他轉臉看去,見是喬銀豆,伸手在她麵團一樣的臉上掐了一把,瞧著兩個黑乎乎的指印又笑,“你娘你姐呢?”

“娘在煮粥,姐姐出去買醬菜了。”聽出張巷邊聲音嘶啞,喬銀豆伸手碰碰他的脖子,“痛啊?”

張巷邊搖搖頭,說:“被煙熏了,讓你娘去要點金銀花煮水給我喝就行。”

喬金粟捧著醬菜壇子走了個來回,望著黑漆漆的書鋪直掉眼淚,好些書生或是得了消息趕過來,或者就是預備著來看書的,皆是難以置信呆愣當場。

火精小呆掩在牆頭槐樹影裏,看著喬金粟傷心的樣子,又手舞足蹈地跑過來,衝著釋月胡亂比劃一通。

釋月看了半晌,見它一下炸成蠹老頭驚懼的一張臉,一下又變換成散成許許多多的小火團,輕輕顫抖著,忙得很。

小呆昨夜約莫是瞧見什麽了,想表達給釋月看,可這炸炸聚聚的,她實在不明白,冷不丁的一句話砸向方稷玄。

“它是你兒子,可懂什麽意思?”

“怎麽就成我兒子了?”

這團小火精是從焚燒坑裏凝出來的精怪,火種在地下千年不熄,待在釋月和方稷玄身邊,不知是不是受了二人的影響,籠統才這麽一點靈力,長出手腳都費勁,竟先塑出靈識來了。

方稷玄手下萬把兄弟,叫一把火挫骨揚灰,他一見到這團小火精就煩躁,腦子被燒壞了才會拿它當兒子。

釋月當初就是為了膈應方稷玄,所以執意把小火精帶在身邊的。

小火精說不清楚話,但聽得懂,聞言裝模作樣地把自己藏在一堆枯葉裏,似是傷心害怕,果不其然點著了一片,倒要方稷玄給他擦屁股。

外頭街麵上的人現在一聞見煙熏火燎的氣味就緊張,叫嚷著還想蹦進院子裏來滅火,“方郎君沒事吧。”

“不必驚慌。”方稷玄搪塞了幾句,看著那一路滾一路燒的小呆歎氣,“這麽久了還學不會收斂火焰嗎?”

“這兩條手都是撿你的漏才長出來的,能有什麽本事?”釋月在邊上說風涼話。

小呆更傷心了,使勁戳戳對門的位置。

“什麽意思?”方稷玄看看釋月,釋月一攤手,誰知道?

小呆又聚成一團,無奈地往屋裏滾去。

它那天應該是覺察到什麽了,隻是又描述不出來。

“叫你不讀書。”釋月看著滾在地上的火團,忽然來了一句。

聞言,小呆滾得更快了,同個厭學頑皮的小子沒分別。

釋月轉臉望向緩緩退開的院門,瞧著一片黢黑的廢墟暗自思忖,‘老書蟲的死能有什麽蹊蹺?’

因是死在中元,也有好些人說,是野鬼頑皮戲弄,丟了鬼火燒死蠹老頭。

燒成這般,屍體都不用收,午後衙門就派來了幾個力夫,把這片廢墟給鏟平了,爛磚焦炭統統運走。

喬金粟睡了一晚起來,她的啟蒙恩師就被火燒沒了,她再睡了一覺,原來綠蓬枝紅細花的書鋪小院徹底沒了。

她看著空空****的那處地,除了地麵上暫時去不掉的焦痕,蠹老頭的存在幾乎泯滅幹淨。

“釋娘子。”喬金粟坐在門邊發了很久的呆,突然開口,“蠹爺爺的魂魄會回來嗎?”

“魂魄歸故土,若是顛沛流離的話,也是回到最親的人身邊。”

可蠹老頭說過自己沒有親人,釋月也不太肯定他的魂魄會去哪裏。

“那阿娘給蠹爺爺燒銀紙,他收得著嗎?若收不著,可不好打點鬼差了。”喬金粟憂心忡忡地說。

“雖說不知他生辰八字,也不知道他姓甚名誰,但在人身死的地方燒銀紙,也是能收著的。”

釋月說得還是這樣篤定,喬金粟心裏好受了不少。

入夜,街麵上清靜了些,鋪子也歇了買賣。

好些如於娘子般的善心婦人都折了銀紙來這裏給蠹老頭燒,夜風四起,火堆亂舞,灰燼攀風而上,這可以算是魂魄入了地府的意思。

釋月見狀,關上二樓的窗子往後跌去,在一片虛妄的水花中消失不見。

方稷玄原本合眼正在靜修,忽然就覺一尾銀魚探進自己的神識裏來,這已非第一次,他掩好月下那一幕的記憶,由得她亂竄而去。

很多記憶他自己都不記得了,硬是被釋月翻騰出來。

他們一起站在五六歲的小方稷玄跟前,看著他是如何溜進軍營夥房裏偷糧吃,然後被方謀抓住罰去撿了一筐馬糞之後,又丟進河裏涮了幹淨,兜頭被罩了一件明顯不合身的裏衣。

小方稷玄笨手笨腳的穿好,抓起一個比他腦袋還大的糙餅子狼吞虎咽的吃著。

這事方稷玄當然還記得,隻是不記得方謀幫他挽過袖子,而且他以為自己是坐在河邊大石塊上吃的餅子,但實際上是他年紀太小,跟日後同羅辛出去玩的記憶弄混了。

方謀其實把他帶回了軍帳,他是坐在蒲團上吃的。除了餅子之外,方謀還讓人給了他一碗溫溫熱熱的馬奶。

那是他頭一次喝到奶這種東西。

方稷玄瞧著小時候的自己一邊喝馬奶一邊轉著眼珠子,隨時隨地提防有人來搶。

“真像隻小狼崽。”釋月笑著說,伸手想捏一計小方稷玄的臉,卻是掐了個空,轉臉就來掐大方稷玄。

羅辛的父親是方謀手下的副將,因為兒子七八個,所以對這個天生眼盲的兒子不怎麽在乎。

羅辛自己又是個好強的,別人讀書他也讀書,別人寫字他也寫字,別人騎馬他也騎馬,別人練劍他也練劍,從來不把自己當個瞎子看。

方稷玄小時候是個少根筋的性子,羅辛一雙眼睛隻是眼珠稍微黯淡幾分,並無其他異樣,方稷玄常常忘了他是個瞎子,同他一起賽馬,便是鳧水也帶他去。

羅辛除了看不見,其他什麽都很敏銳,有一次雨後的山崩就是他聽出來的。

奈何眾人都不信他,他兄長羅建更是奚落不已,最後還是方稷玄說動了方謀撤軍。

軍帳剛剛撤出去一裏地,山洪傾瀉如天崩,釋月瞧著巨龍從山穀中湧動出來,恍惚間都能聞見那股方稷玄記憶中的冷冷的泥腥味。

“羅建表情也太可笑了。”聽到釋月這樣說,方稷玄也轉臉看去。

躲過了這樣的大禍,羅建麵上卻不見多少慶幸,更多是一種埋怨暗恨,怪羅辛叫他丟了麵子,至於感激,更是連想都不用想。

方稷玄帶兵遷營,隻覺逃過一劫,手頭事務繁多,匆匆瞥過去一眼,不曾著重留意他們。

如若那時早早警覺起來,也不至於害得羅辛腹背受敵,做了人蠟。

方謀死後,這支黑騎快行軍就尊方稷玄為首。

不用什麽朝廷任命,也無需軍中幾位副將的商議,方稷玄接手根本就是眾望所歸。

現在想想,應該就是從這個時候起,祈姓皇族就動了要黑騎死的念頭。

妖人國師所謂的釋月攜兵禍降世確為真,但也不過是個引子,有沒有這出方稷玄都得死。

而且方稷玄和釋月鎮在地下那麽多年,世上該起的災劫,該鬧的兵禍還是照舊,釋月隻是善昭禍事而已,她幹幹淨淨,沒有罪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