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油饃頭和木匣子

◎隻那個裝首飾的木匣子是從北江帶來的,似乎是方稷玄跟著喬叔學了兩手之◎

栓春台的夏天走得很幹脆, 一下就了斷了熱意,秋涼平地而起,打著旋從褲管鑽到脖子裏, 早起衣裳若是穿不暖了, 一整天都是冷颼颼的。

而且這天還很幹, 喬金粟早上起來就覺得麵上繃著一層什麽,感覺像吃了粥沒擦嘴。

於娘子已經在廚房忙了一陣, 渾身都是暖呼呼的, 身上沾著一股微辛的鹹香。

她端來一盆熱水給粟豆洗臉, 又小心翼翼從罐子裏撇出來一點豬油膏,點在粟豆麵上塗勻了。

“你昨晚上怎麽光記得給豆豆塗,沒給自己塗?瞧這臉皸的。”

喬金粟不怎麽喜歡抹這些, 覺得臉上膩膩的, 嘟著嘴道:“釋娘子從來不抹。”

“人家天生好皮子, 羨慕不來的。”於娘子拍拍她的屁股, 從她身下抽出一本書來,道:“怎麽摟著書睡?快些穿衣, 別凍著了, 你張叔買了油饃頭和豆腐腦胡辣湯回來, 我熱在鍋裏了,收拾收拾, 湯裏還有七八個素丸子和黃花菜呢!”

夜裏摟著書,時常夢見蠹老頭, 可醒了就想不起夢見什麽了。

喬金粟一聽油饃頭和胡辣湯就肚餓, 手腳頓時就利索起來, 又問:“張叔人呢?”

“出城收棗收柿子去了, 忙得他!不知道晚上回不回!”於娘子念叨著, 其實也很心疼張巷邊這樣辛苦。

“沒事兒,要是他緊趕著回來了,咱們就去蓉姨店裏買上一大碗的羊肉湯來,再請方郎君給做一個驢板腸油旋,什麽累都補回來了。”喬金粟看出了於娘子的心思,就道。

於娘子憐愛地摸摸她的臉,把豆腐腦胡辣湯和油饃頭都拿出來擺在凳上叫她們吃著,道:“我上蓉娘那幫手了啊,這回你張叔把阿福、阿吉都帶出城了,你就別離家了,同妹妹在家玩,西院裏還有點幹貨呢。”

這附近比較太平,有什麽動靜四鄰都聽見了,黑豹生性又機敏,所以於娘子才放心的。

喬金粟一一答應了,學著張巷邊那樣捏起一個油饃頭浸在胡辣湯裏,兩口一個,吃得都停不下嘴了。

喬銀豆還吃不得很辛辣的東西,喬金粟撇些胡辣湯頂上的豆腐腦給她,小小手正好拿一個油饃頭,嚼得挺香。

朝廷下放了一批京官來栓春台做地方官,周遭幾個縣城原本隻有縣丞乃至師爺撐著,現在也算是來了主心骨,既然不短缺人手了,秋試便也臨時取消了。

鬧得好些不得誌的書生在酒肆喝醉了便哭哭嚷嚷,說什麽朝令夕改,為官大忌,聽得釋月心煩。

栓春台的府尹大人也有對策,張榜說招書吏、典史、算手幾十人,也是給了這些書生一個去處。

至於過分清高不肯為人刀筆的,人家也管不了那麽全。

方稷玄今日得去做教頭,這差事他其實不討厭,拿起來得心應手,但也實在不喜歡,將士們飛腿擊打拳,氣勢如虹,總叫他想起從前的事。

李越是個喜歡營帳多過官門的人,但凡方稷玄去演武場,過不了多久準能碰見李越。

即便方稷玄性子冷淡,成天擺著張臉來做教頭,問三句答一句,但看得出來,李越對他還是蠻中意的,渾身上下洋溢著一種伯樂遇上千裏馬的責任感,逮住機會就念叨著讓方稷玄趕緊弄個官職當一當,同東泰那一帶還有不少戰可以打呢!

方稷玄很無奈,也看不出李越是誰人轉世,他身上誰的影子都有,豪爽、粗中有細這方麵很像方謀,偶爾有些直愣,張嘴閉嘴容易得罪人但又熱忱誠摯,這一點又很像軍中幾個老副將。

“將軍,夫人和小姐在門口呢。”一個小兵快跑過來稟報。

“嗯?何事啊?”李越邊問邊抬腳往外走。

方稷玄順著他離去的方向望去,就見一輛小馬車停在演武場門口。

李越步子邁得很大很快,走到車邊反而緩下來,輕輕叩了兩下車窗,車窗開了,他手也沒收回去,輕輕擱在窗沿上,神色十分溫柔。

車中人不知說了句什麽讓他開懷大笑起來,他點點頭,竟是趕了車夫下來,自己給妻女趕起了車。

方謀成親很早,喪妻也很早,除了方稷玄這個義子外,他沒有親生子女。

在方稷玄的記憶裏,方謀身邊也不見女人,他的營帳裏隻有一榻一案一椅和床榻上一個不起眼的匣子。

後來替方謀收殮的時候,方稷玄打開了那個匣子。

匣子裏有一個裝著骨灰的瓷壇,還有很多女子的首飾。

釵環佩簪看起來都很精致古樸,但要說多名貴卻不至於,材質多以玉石和木質為主,玉鐲玉簪玉耳墜看起來像是一套,雕刻紋飾是鴛鴦,像是定親定情所用。

還有些單獨的小首飾,其中有一塊祥雲玉佩,方稷玄記得是有一回方謀難得逛集市時,一眼相中買下的。

至於那些木質的首飾,都是方謀閑時坐在城牆上等日出日落時,順手用小刀雕刻的。

這些首飾來處各不相同,可卻暗合了一種清雅厚樸的風格,幾乎就能想象出那位女子的氣質,定然是淡然溫柔,叫人念念不忘的。

後來,這匣子首飾和骨灰壇都隨方謀下葬了。

敵軍夜裏偷營那夜,方稷玄還做了一個夢,夢裏方謀是跟個女子一起來的。

方稷玄看不清楚她的臉,隻記得她發髻上的小花簪,那是幼時他蹲在方謀膝邊看他一點點雕出來的。

方謀看著他,虎著臉說:“火燒屁股了,還賴床?”

方稷玄一下就醒了,及時反製了敵軍一把。

白日裏,方稷玄見了李越同妻女的相處時的場景,入夜後這段記憶就浮了上來,被釋月看了個清清楚楚。

她驀地收攏神識,不論是光芒氤氳的池水,還是潺潺流動的瀑布,還是綠密深沉的林子悉數消退,隻露出屋子本來的麵貌來。

木床一張,算得上寬大,新換過的秋被鬆軟柔蓬,不過是個擺設。

方稷玄正坐在床尾的軟榻上合眼打坐,運轉靈力。

小呆乖乖待在榻旁的銅盆裏,扒拉著盆沿瞧著他,五官模糊的一張臉上,竟很明顯能看出欽佩仰慕之意來。

軟榻正對的窗邊有一張梳妝台,銅鏡、妝奩、香膏、頭油倒是齊全,掩人耳目的玩意罷了。

隻那個裝首飾的木匣子是從北江帶來的,似乎是方稷玄跟著喬叔學了兩手之後做的,釋月不太清楚,反正她去林子裏曬了幾晚的月亮,這木匣子就擺在桌上了。

釋月也不知道為什麽,一看見就知道是給她的。

剛做出來的時候有點粗糙,方稷玄偶爾會捧在膝頭摩挲,原本尋常實在的木料被打磨出厚樸溫潤的光澤來,像是一層層的上了好漆。

纖白的手撫在那木匣子上,釋月手指一抬搭扣,木蓋就往上掀開了,裏頭分兩隔,左邊也是能擺得下一個骨灰壇子的深窄,右邊倒是做成了一層層的小抽屜。

鬆針編成的綠星星,方稷玄做的,不過翠色是釋月凝住的。

雪花冰晶是釋月自己凍了幾片玩,然後撇在一邊,方稷玄用銀子抿成絲給串起來了。

兩簇帶綠梗子的鶴莓,一簇五顆,滾圓鮮紅都不輸給鴿血石,方稷玄挑出來的,釋月凝的。

這些都是耳飾,也有簪子。

霧凇的細枝,霜雪都還在,方稷玄摘下來的,釋月凍住的。

綴著一顆橡果的木簪子,釋月撿回來一大把還是青色的,方稷玄擱到窗台上晾成棕褐,然後挑揀了一顆最飽滿的做了簪子。

‘還挺知道過猶不及的道理。’釋月抿著這根橡果簪子想著,就覺身背後方稷玄睜開了眼。

她反手把簪子戳進發髻裏,攬鏡一照,就見鏡中方稷玄也正看著自己,目光深沉柔和。

“左邊的空擋,也是留著裝我骨灰的嗎?”

方稷玄正瞧著鏡中的釋月,被她的話兜頭蓋了一臉,驚訝、困惑、尷尬、局促的表情一下收不住,被釋月盡收眼底。

她一笑,轉過身認真看他,“我要是死了,可沒有骨灰,至多就靈核一枚,還會招致覬覦,隻這麽一個木頭匣子可守不住。”

方稷玄眉頭深鎖,道:“別說這種話。”

釋月歪首看他,月光照在她麵龐上,讓她探究的神色看起來是那樣的空靈朦朧,仿佛已經洞悉一切。

方稷玄鮮有感到緊張的時候,更不知她又會說出什麽話來,但出乎意料的是,釋月什麽都沒有說,隻是扔過來一粒銀子,讓他搓了銀絲來。

橡果還剩了一把,釋月用銀絲串成兩串小手鏈,給了喬金粟和喬銀豆。

張巷邊風塵仆仆地趕回來,洗了個舒舒服服的熱水澡,換了身軟乎乎的新襖子,又是羊湯,又是油旋的伺候著,家裏有個熱乎乎會張羅的女人真是不一樣了,住家裏跟住客棧還是沒得比啊!

倆白來的丫頭片子也乖巧,小的跟著大的在院裏跳繩,嘴裏念歌謠也小小聲,怕吵著他睡覺。

張巷邊抄起帶回來的一個石榴招呼她倆來吃,撥弄了下喬金粟手腕上的橡果串,說:“還挺有趣兒!你們吃完了,等會把這幾個石榴給釋娘子送去,拉柿子回來的路上叫倆地頭蛇攔著想宰我一刀,幸好遇上兩個小兵來請方郎君去指點拳腳,方郎君同我點了點頭,嘿!嚇得那倆沒蛋的王八頭都縮回去了。”

張巷邊不是栓春台本地人,買賣太好了惹人眼紅,最穩妥的還是拉人一起入夥,人家出本錢出大頭,他賣嘴皮出小頭,賺錢不嫌少。

棗子、脆柿和柿餅可以往外賣,但軟柿子嬌嫩,一步都離不了栓春台,往回拉的路上都破了好些,張巷邊瞧著心疼也沒辦法。

“院裏的柿子不給釋娘子嗎?”喬金粟轉臉瞧著那紅彤彤的小山,每一個都漂亮的像仙人朱筆點出來的。

“這些柿子都是老柿子樹結出來的,特別特別甜,我同南街上那些酒樓茶館說好了,等下就送去了。留幾隻咱們自己吃,你撿幾個去給釋娘子也不打緊,要緊的還是這紅籽石榴,這時候街麵上哪哪都是柿子,雖說吃著有差別,但看著不稀罕了。”

他說著說著站起身來,朝廚房望望,朝院裏看看,又問:“你娘呢?”

話音剛落,於娘子就回來了,一把端起木盆裏挑揀出來的幾個破柿子,笑道:“走吧,方郎君和釋娘子說炸柿子糊塌吃,他們出油麵,咱們出柿子!”

這買賣可太合算了!張巷邊立刻蹦躂起來,“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