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胡辣湯和臘肉夾饃

◎案板上肉碎飛濺,肥脂與瘦肉剁到一塊,簡直無可挑剔。◎

晨起, 小馬車羞答答的從晦暗未開的天色中駛了過來,昨夜喝酒陪歡的場子離得遠,所以蓉娘回來遲了, 卻正撞上於娘子摘了一盆豆角往釋月這來。

於娘子初來乍到, 又有兩個孩子牽絆著, 也種不了什麽地,可也不能叫院子裏現成的小菜圃空著, 就種了些好打理的瓜豆。

豆角實在太好長了, 纏絲繞藤的, 幾天沒看它,就長了滿架子。

一家四口見天的吃豆角,吃得張巷邊都有些煩, 想賣更是做夢, 誰家還沒幾個豆角吃呢?

於娘子沒辦法, 隻好把豆角醃了起來, 酸溜溜的開胃,佐粥做麵臊子都好, 張巷邊也沒了話說, 大嘴一張, 吃得挺美。

好不容易尋到法子對付自家豆角了,結果一開門, 賣饃饃家又送來一大盆豆角並三個幹饃饃。

“豆角饃花麥飯,可好吃哩。”

於娘子笑著臉苦著心, 聽她細細說了做法, 倒真是沒吃過的, 也算換個口味, 忙是摘了幾個瓜還回去, 瞧著自家菜圃裏滿滿當當的豆角,一氣摘了大半,給釋月送來了。

蓉娘沒什麽羞恥心,從馬車上下來時還一副鬆發粉腮,春情未盡的樣子,幸好門被於娘子敲開了,她走了進去,沒被蓉娘的行徑震懾。

這屋裏靜悄悄的沒人,於娘子以為是釋月和方稷玄忘了關門,就放下豆角帶上門,沒留意到門後藏著一個呆頭呆頭的火絨小人。

方稷玄和釋月此時不在家中,昨夜兩人雙雙被李越請去飲宴,初還以為是什麽鴻門宴,後來李越越喝越是興致高昂,終於暴露出了他的目的,硬是把方稷玄拐到演武場上,要同他比試兩把。

明明是比試,方稷玄卻得像徒手剝生雞蛋一樣小心翼翼,隻怕控製不住把李越擊飛出去,更擔心一拳頭打死了,暴露出遠超常人所有的力量,到時候鬧得滿城風雨,叫官兵追擊,於他們來說倒沒什麽,隻怕連帶了與他們交往頻密的喬金粟一家。

雖是萬分克製了,但方稷玄贏過李越還是輕輕鬆鬆的事。

在一眾屬下跟前輸了,李越倒是不見半點惱怒之色,好勝心雖旺,但這是一個將領必要的品質。

“我說了吧。這身板就不可能是虛架子。”李越哈哈大笑起來,重重拍了拍方稷玄的胳膊,道:“來我軍中,做我的副將如何?”

方稷玄婉拒再三,李越鼓著眼一看釋月,“可是你不許?”

釋月正吃著方稷玄給她從席上搜刮來的瓜子點心,一樣樣好好的包在帕子裏,嗑得津津有味。

見李越做出威勢來,釋月趁機裹亂,“才不是,你許多少的餉銀給他?我花用可大,早煩了他一個油旋一個油旋的掙銅板,窮酸!”

方稷玄無語至極,前些天巷尾賣豆花的夫妻倆吵架,就是這個腔調,她學得還真快!

李越和大小一眾官兵皆同情的看向方稷玄,家有美妻又如何,如此不賢德,這樣一個頂天立地的郎君叫她貶損至此,還是一句回嘴都沒有,唉,真是叫個小小女子騎到頭上來了!

在方稷玄的沉默中,眾人越想越多,家有河東獅的越想越是心酸,背過身去拭淚,家有賢妻的又作壁上觀,暗自慶幸,尚未娶妻的心緒更是複雜,感慨自己未來妻子難有此等美貌,又想著沒有美貌也就罷了,可別像了這刁悍的品性。

李越更是替方稷玄不忿,當即就要給釋月一個好看,說要給送兩個丫鬟給方稷玄做妾。

方稷玄那表情真是少見的精彩紛呈,釋月看得可太高興了,隻差沒有笑出聲去。

“李將軍,我與,”方稷玄很後悔,早知道他就光比劃不說話,裝成個啞巴多省事,隻要搖頭擺手就行了,何必在杵在這裏艱難措辭,“我與夫人相識於微,早些年處境艱難,也是她陪我一日日熬過來,她素來是個刀子嘴豆腐心,喜歡說反話的,我知她性情,絕不負她,絕不納妾。”

釋月就見方稷玄還挺入戲,轉臉看了過來,她本來想輕嗤一聲的,但不知道為什麽,卻是對他一笑。

李越瞧著他倆眉來眼去,自己倒成了個不長眼的媒婆,抹了把臉又故意做出一副凶相來瞪釋月,道:“雖說你是糟糠之妻不可棄,但也要做好妻子本分,善待夫君才是,人前人後,怎麽這般下他麵子。”

這話他說得很別扭,顯然平日裏也並不掛在嘴上。

釋月正拈起糕點上一片糖漬玫瑰,覺得吃花挺新鮮,聞言又瞪回去,“你才是糟糠,你還是泔水!”

李越氣結。

末了是方稷玄答應每月分出一日來演武場做教頭,教一套拳法、腿功,而李越一個大將軍,又不好真跟釋月置氣,就這麽把這事兒給抹過去了。

鬧了大半宿,方稷玄和釋月從演武場上出來時,月亮還勉勉強強掛著,李越在他們身後瞧著。

方稷玄忽然牽起她的手,攥得有些緊,似乎擔心她不樂意抽走了手,叫李越生疑。

他們牽過許多次手,但都隻是搭一下,借一把力,這樣沒有意義的牽著手,還數頭一次。

沒想到釋月順勢挨過去,抱住他整條胳膊,笑道:“做戲做全套?”

方稷玄側首看著她的笑臉,眼神就如這朦朧微曦的晨光。

“我們不必做戲。”

他們兩個超脫人世,的確不必委屈自己演戲。

釋月覺得方稷玄話中有話,還未想清楚,就聽方稷玄道:“今兒在外麵吃些?”

隨著他這句話,街市的熱鬧在一片漸漸明朗的天色中拉開帷幕。

早點鋪子忙著支攤,小販們嘴上已經在攬客了。

“胡辣湯,已經煮好了的,等這架子一支起來,我家那口子就把湯端出來了。要肉丸子有肉丸子,要素丸子有素丸子。”

香氣從熱騰騰的胡辣湯裏淌出來,胡椒的氣味溫厚微辛,讓還半溺在夢裏的人都醒了過來。

“油炸餅嘍,香香酥酥的油炸餅嘍!”

這家的油炸餅擀得很大很薄,一入油鍋就蓬開來,金黃焦脆,蔥香四溢。

想吃得更富貴些,炸到一半就撈出來,用剪子絞破一個口,把蛋液灌進去,再入鍋炸,炸出出來更香更大更金黃,賣相口味都佳。

幾張炸好摞在一塊,口重的抹上辣醬,大刀快剁幾下,餅子碎皮和香氣都在蹦跳。

“臘肉夾饃!手拿走吃,不礙著您誒!”

這屬於早就備妥的買賣,一大塊臘肉仔細的用白布遮著,紅而有光亮,有一種煙熏果木的香氣,攤主用尖刀麻利的割下薄片,幾片瘦的,往個熱乎乎的白饃裏拉一刀,翻開軟燙的瓤,真是幹爽香絕!

除了臘肉,這家自然也少不得酥爛的燉肉,鍋裏咕咚著,翻騰著攬客的香氣,案板上肉碎飛濺,肥脂與瘦肉剁到一塊,簡直無可挑剔。

釋月吃一口左手的油炸餅,又吃一口右手的饃,再吃一口方稷玄的饃,再把油炸餅遞過去給方稷玄吃一口,一路上挺忙挺樂嗬。

油旋鋪子開門遲了,來喝羊湯的客人少了配,幸好喬金粟這小跑腿來了,幫著給客人買饃買包子,賺了蓉娘兩個子。

灶洞裏的火是一下就燒起來的,不用吹,也不用拉風箱,釋月隻要往裏頭丟柴火就行了。

“李越,是誰人轉世?”方稷玄忽然問。

小呆的嘴從整個腦袋上裂開來,見釋月沒反應,手忙腳亂的戳戳自己的嘴。

“我還以為你不會問。”

釋月就聽‘噗’一聲,小呆裂得太過了,半拉腦袋掉出去了,又融回去,鼓搗鼓搗,重新變成個呆,走到灶洞邊,飄出一隻爪子搶柴火。

“總有些好奇。”

釋月一氣丟了三根木柴喂它,一抬眼就見方稷玄那雙過分深邃的眼睛正望著她,並沒有用目光催逼著她,而是很輕柔安逸,僅僅隻是同她閑話家常的感覺。

好半晌沒有聽到釋月回答,方稷玄也作罷,並不追問。

喬金粟忙過這一陣,喜滋滋拿著兩個銅子來給釋月看,問她要不要吃葡萄?

葡萄正上市,屋前屋後總有人挑著筐叫賣,揭開來就是挨挨擠擠的紫珠串,用葡萄葉裹著,倒都是新鮮飽滿的,也不貴,兩個子能買一大串。

釋月前幾日吃著的葡萄不大好,酸,一想起來就齒軟,遂搖頭。

喬金粟也不吃了,很寶貝的把銅子放起來,等存夠了,可以買筆墨。

日子這樣忙碌充沛而有盼頭,她坐在高凳上翹翹腳,半空中打旋落下一片枯黃的槐樹葉,正好掉在她膝頭。

喬金粟抬頭瞧著,見槐葉還都是綠的,這片黃葉孤零零的,像是吹號角的先鋒官,叫嚷著再過些日子,就要變成一副秋日蕭索景象了。

秦三清醒時,店裏有客倒還好,店裏一旦沒客,便是叫罵不休。

喬金粟麵無表情地聽著,忽然對釋月道:“我昨個跟娘拜天地爺,還求天地爺早些收了蛐蛐兒的爹去。”

這話說給旁人聽,哪怕是親爹親娘都要斥責,說她一個小女娃多管閑事,還要說她心毒哩!

但喬金粟知道,釋月絕不會是這個反應。

果然就聽她笑一聲,道:“天地爺哪會管這事?”

喬金粟歎了口氣,抓著凳麵轉過身去,就見蛐蛐兒逃到街麵上躲秦三的打,蓉娘過去護著蛐蛐兒,幾個街坊出來拉扯,秦三隻嚷嚷一句‘我是她爹,打死她也管不著’,理直氣壯到令人發指的地步。

可也隻要這樣一句,街坊真都束手無策了。

生身父母,生也由他,死也由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