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槐花麥飯
◎灶上收拾得幹幹淨淨,放著兩個金黃細膩,形如磨盤的桃子,還擺著幾隻碗◎
‘不就是叫他給我揉兩把, 舔兩下,尋點樂子嗎?還給我扯上情愛了!’
月下牆頭,一隻纖巧似狐又似犬的小獸慵懶的臥在牆頭上, 渾身的銀毛並非是月色染就, 而是天然的銀白。
說它是狐, 眼又不似狐那樣媚,大而圓翹, 瞳仁如月下黑河, 銀光粼粼。
說它是犬, 目光又全無犬的討好,冷淡而傲慢,長尾垂落。
‘還好意思問我是不是喜愛他?當自己是什麽好東西了!’
釋月心中有怨, 一想起來還是氣不順, 冷眼看著下方那一雙執手相看的男女。
李應茹自小也在冀州外祖家長大, 幼時顯然與舒君譽見過幾麵, 勉強算青梅竹馬。
來到這人生地不熟的栓春台,再見故人, 心境自然不同些。
更何況這故人出落的越發清俊風流, 文采卓越, 兩人之間相識相知,又是一見鍾情, 再見傾心的話本橋段。
如此一來,任誰都要落入這張溫柔網。
其實說起來, 李越若不想拿女兒的婚事做筏子, 而舒君譽又能在朝中得個一官半職的, 還真算個還不錯的郎婿人選。
栓春台為廣納人才, 所以特求了朝廷恩典在春日設一場鄉試, 再在秋日設一場,且不設戶籍限製,臨近州府好些考生趕來參試。
春試中舉者共十二名,其中也沒有舒君譽。
李應茹有些不信,輾轉取來舒君譽的答卷,倒是洋洋灑灑幾大篇,給出的策論內容卻不符合栓春台的情況。
“我聽官學幾位負責鄉試的夫子說你文章中的舉措多是依著冀州風土人情所設,於栓春台的民生社稷不相符,而且,”李應茹見舒君譽臉色有些不好,就將餘下那句‘而且多為老生常談,毫無新意’給咽了回去,隻安慰他道:“你不如再潛心研讀一年,明年再來過?”
舒君譽有些落寞,道:“是我才疏學淺。”
“你詩文甚好,倒也不必如此妄自菲薄,我朝雖說舉才務實,可這世上也總有文人墨客的立足之地啊。”
李應茹說著,卻是將手收了回來,用帕子略略遮掩。
釋月一挑眉,這姑娘也不全被情愛蒙了眼睛,她要才有才,要貌有貌,要家世也有家世,前半生過得尊貴舒適,後半生難道要為了幾篇詩文低嫁嗎?
更何況舒君譽的詩文雖好,也鮮有傳世的佳句,更連詩仙詩聖的腳後跟都沒摸到過。
“又或者,”李應茹又道:“你是舒家嫡出一脈,不如回家掙一掙家主之位,做一個不出世的詩文大家,倒也清貴體麵。”
這是她給的另外一條路子,舒君譽但凡走通了其中一條路子,她都有臉同爹娘提他的事情了。
舒君譽徹底沉默下來,過了好一會才道:“我嫡兄掌家多年,這樣叫我去掙家主之位,我做不出。”
李應茹被他說得好似一個心腸惡毒專愛挑事的小人,有些尷尬,側過身去想了想道:“不做家主也罷,你們畢竟是嫡親兄弟,可總要在族中有些建樹,在這世道裏,女子未嫁時想要體麵,倚仗的是父兄,若出嫁,則靠夫與子。你要想好了,能不能給我這份體麵?”
釋月聽著李應茹這番話,隱隱感受到這人世間情愛與婚姻的不同,這二者甚至可以說是截然相反的。
“我自然能。”舒君譽連忙道:“隻要請將軍給我一個機會,我自有一番建樹。”
這話叫李應茹不太滿意,她歎了口氣,道:“話說反了。”
舒君譽一愣,就見李應茹頗為冷酷無情地道:“應當先有一番作為,再請我爹給你一個機會。”
言盡於此,李應茹同守在假山後的婢女書娟匆匆離去,真真是一個翻臉無情的女子。
舒君譽在風中踽踽獨立,好不孤寂可憐,隻一個背影輕易能攪亂女子柔腸。
釋月撥了一片月光過去,舒君譽衣袍飄搖,照出的影子確是人形,但顯得有些虛,有些重疊,不知是何種緣故。
月色明亮得有些蹊蹺,舒君譽警覺地一回頭,就見牆頭上空空如此,隻有圓月皎皎。
釋月回到家中夜已深,屋裏沒有留燈,小隻在院裏散成一片如螢的鮮紅星火,見她回來了,又聚成一隻毛絨如雞的團子,繞著釋月滾動,一滾就生出一個小火團,繞了一圈,生出七個小火團,又猛地融在一塊,‘啪’成一片近在咫尺的璀璨煙火。
“你這都是哪學來的?夜裏溜出去看人耍把式了?”釋月點一點它,“你在夜裏那麽亮堂,小心叫人逮住了。”
煙火落在地上,聚成一個有柚子那麽大的‘呆’,它搓搓新生出來的手,很有些滿意,讓釋月跟自己進廚房。
灶上收拾得幹幹淨淨,放著兩個金黃細膩,形如磨盤的桃子,還擺著幾隻碗碟。
碟裏有五塊裹滿碾爛紅豆的小沙糕,豆香撲鼻而來。
一隻掩著帕子的乳白粗陶碗,邊上還有一個小小蘸碟,上麵蓋著一張翠綠的葉。
釋月抽了帕子一瞧,是一碗淡綠微黃的槐花麥飯,掀了葉片一看,是一碟蒜汁。
樹上最後的槐花都在這了,方稷玄裹得麵少,薄薄一層堪堪護住花瓣,蒸好了之後都沒什麽粉感,花形還是那樣。
小呆跳到半空中,忽然炸成一個點點星火構成的人形,高大健美,方稷玄無疑。
“你想說是方稷玄做的?”釋月扯開方糕,豆沙撲簌落下,小呆落到地上張口接住。
外層的豆沙隻是本真初味,很清渺的一種甜,糯糯米糕夾著一層紅棗,咬到的時候這點子甜味才突出來,像是一個驚喜。
各種甜香在咀嚼中混成一團,叫釋月想到方稷玄在鴨子河濼做的紅豆黏食,差不多的原料,卻是很不同的味道,真是奇妙。
槐花麥飯也是什麽味道都不必放,自然軟糯清甜,不過要是澆上蒜汁一拌,更是吃得停不下嘴。
“我自然知道是他,還能有誰?”
小呆又在那蟠桃上蹦了一蹦,炸成喬金粟的樣子。
釋月看著那兩簇被星火勾勒出的上翹頭毛,忍不住笑出聲來。
“你學些字吧?往後想說什麽炸成名字就行了,比成人形挺累的。”
小呆裝作聽不懂的樣子,指了指桃子,想吃。
釋月掰開來分了它小半,它卷出火舌一摟,滾回灶洞裏去了,空氣中冒出一股濃燙的桃子甜香。
今夜倒是還早,釋月啃著桃子,隱約聽見羊雜館子的後門小院被人叩響。
原是蓉娘名聲在外,有個茶酒局想請她過去坐坐。
蓉娘今日困乏,倒不是很想去。
那專做這門買賣的牙婆急得把手往門裏一塞,卡住門不讓蓉娘關,說今夜是個雅局,蓉娘一聽更沒興致了,她還真去灌一肚子水?
“全是些細皮嫩肉的青年才俊,就聽聽琴,唱唱詞,真有看上眼的,睡一覺,你要瞧不上,人家可也不是那種霸王硬上弓的老粗。”
這一串話裏,隻有細皮嫩肉四個字勾住了蓉娘,她換過一身衣裳,熏香掩掉氣味,登上那遮遮掩掩的小馬車就去了城南。
蓉娘這一去,倒是有些上癮。
原先她勾搭的多是行商,總在路上倒騰買賣,日曬雨淋、風塵仆仆的,哪揀得出幾個好樣貌的?
文生公子哥堆裏就不一樣了,總歸是有幾個模樣不錯的。
蓉娘是妖精,用不著別人真心實意的喜歡,瞧著對方略有幾分意動,她吐些魅氣出來,兩者就能成事。
肉身歡愉加上幻術,那些男子就算事後疑惑自己為什麽那麽把持不住,但也從沒有過後悔的一刻,反而是對蓉娘多有奉承,盼著能再得她青睞。
蓉娘並不貪圖錢財,與之歡好的幾個書生隻是家境尚可,送她的金銀財帛都叫她換了香料,作為一隻狐狸,還是遮掩氣味比較要緊。
白日裏的羊湯氣味已經夠香濃了,夜裏鍋灶休憩,輪到熏籠焚燒不斷。
蓉娘折騰香料粉膏是行家裏手,挑著小指稱量各種香料藥材。
“白芷一錢研磨成粉。”
蓉娘把白芷倒進小缽裏,蛐蛐兒就賣力氣磨呀磨的,釋月趴在牆頭托腮瞧著,又見蓉娘稱了一點乳香倒進來。
釋月對香料興致缺缺,蓉娘聳著鼻子嗅她身上的冷香,扁嘴說她是飽漢子不知餓漢子饑。
蓉娘的香方都很繁複,調弄出的氣味有股脂粉香,但也不難聞。
蛐蛐兒就很喜歡,她展開雙臂,把熏籠裏的香煙攏了攏,覺得很溫暖。
虛虛幻幻之間,如紅粉紗帳後有很多環肥燕瘦各不相同的女子,或倚或靠,或笑或鬧,聚在一塊談天說地,描眉點唇。
“你說的這樣,窯子吧?”蓉娘無情地戳破了蛐蛐兒的幻象,“女子在這世上就沒有這樣的安樂窩。”
蛐蛐兒歎了口氣,看看蓉娘,又瞧著釋月笑,“咱們現在這樣,玩得也挺好。”
她真的是個很容易就能滿足的姑娘,可偏偏攤上一個太不好的爹。
一聽見秦三叫喚,蛐蛐兒下意識就是一顫,然後急急忙忙往外跑。
她拋下的杵棍在缽子裏打了一圈旋,發出脆而悶的矛盾聲響。
“慢一點,他難死得很!”蓉娘嚷了一句,滿是詛咒意味。
雙眸在月下變成一雙黃黑可怖的豎瞳獸目,又隨著她歎出去的一口氣恢複成如絲媚眼。
“你個膽子那麽小的傻狐狸,若是為自己修行也就罷了,可你為個凡人丫頭,動殺心了?”釋月見狀好奇問她,“而且蛐蛐兒之前對你,不還成天賤人賤人的嗎?”
蓉娘自嘲地笑了聲,“那天我爛好心追著她出去,倒叫她一通罵,說什麽她娘跟我一樣,要不是生得好看,心就不會那麽野,扔下她和她爹跟人跑了,氣得我幾耳刮子把她扇吐了,吐了酸水,腦子倒清楚了,忽然仰臉看著月亮來了一句,‘還是我娘豁得出去,寧願做水性楊花,拋家棄女的賤蹄子,也別跟我似的,做個罵也罵不走打也打不走的窩囊賤坯子!’”
蓉娘歎了口氣,神情比任何時候都要像人,妖精鬼怪入世,更是自願墜入人世各種感情雜糅成的一張網。
釋月不語,靜靜聽蓉娘說。
“其實善惡是非,這丫頭心裏清楚得很,就是從小被打怕了,可憐滴滴的,取個名字還叫蛐蛐兒,活都活不過一載的玩意,真是卑微到骨頭了,一對上她爹的眼睛就打顫。那天以後,她就乖乖管我叫姐姐了,每叫一聲,我這心裏就止不住地生出幾分憐惜來,好像這世上隻有我一個待她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