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蜂蜜涼糕
◎夏日若能一直吃這個,吃到嗓子眼都不帶停的。◎
租書鋪不朝街的那一麵牆上, 淩霄花在夏日裏都開滿了,密密的綠枝垂掛下來,間著些紅色纖長的花朵。
栓春台的夏日幹而曬, 尤其是午後, 風和光都很自由, 沒有多少的山勢起伏和森林陰蔽可以阻擋,空氣中飄散著一種鬆燙的土氣。
蠹老頭在書山書海裏也待不住了, 從釋月那借來了小方桌, 又同喬金粟一老一少各拎著把小椅子到巷子裏吹穿涼風。
蠹老頭在方桌上展開一卷有些年歲的書簡, 喬金粟幫著他用石塊壓好紙張,瞧著他蘸墨執筆開始抄錄,看得極是沉醉專注。
對麵小院門一開, 探出個小小人來, “阿姐, 來吃蜂蜜涼糕啦!”
喬金粟忙跑過去, 一腳邁進清甜蜜香中,她回頭瞧了一眼, 巷道裏的風吹到她眼前, 一股墨香氣。
蠹老頭寬大的素袍飄飄, 滿牆的濃綠點紅搖曳,一個糟老頭在書香夏風的簇擁下, 也有能入畫的一幕了。
張巷邊前些日子去臨近鎮上一個隱居的文士家中收書,因為文士身故, 幾個子女對書卷都沒什麽喜愛的, 隻想換了錢財好度日。
張巷邊覺得有利可圖, 便攏了花市上的書畫鋪子掌櫃, 湊了一筆銀子把文士書房裏的物件都包下來。
蠹老頭沒有錢, 隻能眼饞瞧著。
文士書房中有一成是印石,磨一磨賣給篆刻鋪子了,還有五成是畫,被畫鋪掌櫃囫圇收了。
餘下四成是書,張巷邊先把那些市麵上好流通的書賣給城南的大書鋪了,剩下那些孤殘本就讓蠹老頭幫著給打理估價。
他若有喜歡的,可以拿兩本,再多的話就要手抄了。
這算張巷邊給他的辛苦費,反正蠹老頭喜歡看書之外,也喜歡考據修補古籍。
喬金粟覺得張巷邊有點欺負人,他數著倒手賺來的銀子,渾不在意,“那你問問蠹老頭的,我是占他便宜了嗎?”
“我覺得張叔占便宜了!”喬金粟滿嘴的冰涼甜蜜,紅豆夾餡芳香馥鬱,她說完這句話又趕緊閉嘴,怕滋味逃了。
蜂蜜涼糕是用糯米做的,兩層糯米一層紅豆餡,用粽葉或者細布裹了上鍋蒸熟,切時用刀會黏,用繩子絞開反而幹淨利落,一塊塊跌進炒熟磨成粉的白芝麻裏,滾了滿身,再澆淋上蜂蜜。
夏日若能一直吃這個,吃到嗓子眼都不帶停的。
於娘子今兒不知是做什麽去了,就由喬金粟帶著喬銀豆,倆娃娃也就是去蠹老頭或者釋月這裏,乖得很,喬金粟被張巷邊用各種拍花子的故事嚇唬過,十分警覺。
“你覺得蠹老頭歡喜嗎?”
釋月已經吃了不少,跑到廚房大窗子前頭,管方稷玄再要一個紅糖鹵子浸著的純白米涼糕。
喬金粟想一想,老實道:“歡喜的。”那也就沒有占不占便宜的說法了。
涼糕吃得漲肚,叫人昏昏欲睡。
喬銀豆昨夜叫蚊子叮了一手的包,沒睡好,釋月身上涼,簡直像冰玉床一樣宜人。
貼在她身上,睡在她臂彎裏,喬銀豆緩緩眨了幾下眼,瞧見一串串槐花隨風**漾,像一樹不會響的小鈴鐺。
喬銀豆覺得好舒服啊,往釋月身上再蹭一蹭,就睡著了。
釋月竟也神遊眯著了,喬銀豆被於娘子養得很好,白胖胖的肉圓兒,還一股奶呼呼的味,摟在懷裏真得很催眠。
喬金粟收拾了碗筷,見倆人都睡著了,就跑到屋裏尋薄被。
她又不好上二樓的,瞧見方稷玄扔在櫃台後的一件薄單衫,就擅自取了過來,給釋月和喬銀豆蓋上。
她聞過了,方稷玄的衣裳沒什麽汗味,就是像在聞一塊鋒利的鐵,冰冰的,沒有半點鏽味,不像方稷玄自己,熱燙燙的像灶台。
喬金粟有時候都覺得,他肚腸裏是不是有團火氣啊。
把這念頭做閑話說出來,張巷邊哈哈大笑,說有釋娘子在,方郎君肚腸裏怎麽會有火氣。
於娘子急得用筷子敲他的手,這還是頭一遭呢,張巷邊倒是沒生氣,依舊縮著手笑。
見喬金粟滿臉困惑,於娘子忙道:“灶邊成日站著,做的又是油旋這吃食,能不燙嗎?”
喬金粟畢竟是個孩子,隻怕釋月和妹妹著涼,拿了衣裳就走,沒考慮過夏日裏男人都隻穿個薄單衫,她給拿走了,那方稷玄穿什麽?
喬金粟在店裏常來常往,她的氣息和腳步方稷玄已經不怎麽留意了,伸手打算拿衫子,摸了個空,剛探出個身子來,就見對麵酒館裏正說話的蓉娘和蛐蛐兒瞪大了眼。
那天蓉娘追著蛐蛐兒出去之後,兩人的關係就變好了,蛐蛐兒瞅著個空檔找蓉娘玩,蓉娘也總替蛐蛐兒罵秦三。
方稷玄無法,隻好從後廚大窗子裏跳出去,就見自己的衫子蓋在釋月和喬銀豆身上,真是拿也拿不回了,隻好上樓又取了一件。
屏風能把釋月全擋住,卻隻遮方稷玄的胸口。
他打屏風前頭過隻有一瞬,鮮明的身材輪廓也在白屏綠繡後隱約不可見,但光是那一打眼的肩背頸臂就叫人瞠目,蓉娘瞧著戳戳蛐蛐兒的腦門,道:“看傻了你!”
“方郎君脖子上還戴環呢?”蛐蛐兒有些麵紅,但更好奇這個。
蓉娘叫酒水嗆著了,嚴肅叮囑,“這是人家興致所在,你可別不長眼的去問。”
喬銀豆做了夢,夢見自己從搖椅上飛起來,成了一朵被風推著的雲,瞧見底下橫縱的街道巷陌,四方的城牆,黃土地,綠麥田,黃帶河斜斜流淌而過,並不迂回流轉,造出許多奔騰激流之勢來,而是那樣的平緩柔和。
紅崖湖落在黃帶河邊上,成片成片的香蒲、蘆葦,還有一叢叢的卷柏、茜草。
這一帶水脈邊上還有幾個零星的野湖,太小的那些湖泊隻在雨季出來,一旱就沒了。
“阿娘。”喬銀豆忽然瞧見香蒲堆裏的一個人,叫道。
雲好像聽得懂,慢悠悠地飄了下去,懸在於娘子頭頂,為她投下一片陰涼。
於娘子用手搭著涼棚仰起頭,瞧著頭頂上遮日的白雲,沒怎麽多想,隻呼出一口疲累的氣。
香蒲長在水裏,可不是拔拔草那麽簡單,這活計很辛苦。
這時候的蒲草還新嫩了點,得晾晾,小院天井裏要走人,就晾了些在屋頂上。
栓春台的日頭幹烈,一天就差不多了,於娘子借了梯子爬上去拿,喬金粟在下麵接。
“阿娘,你在水裏扯草。”喬銀豆忽然冒出一句。
於娘子站在高處,正小心著,沒留意她說的話,隻以為是孩童玩笑。
倒是喬金粟抱著一捆半幹的蒲草紮牢,問:“小妹,你怎麽知道呀?”
“我在天上瞧見了。”喬銀豆笑著說。
於娘子扶著梯子下來,又抱著梯子去還給人家,隻聽到喬金粟問:“做夢瞧見的?”
“嗯啊!”喬銀豆點點頭,也想幫忙,隻是她沒勁,捆不牢,隻好坐在台階上看喬金粟忙活。
張巷邊談完買賣回來的時候,院裏的蒲草已經拾掇好了,一捆捆幹幹淨淨的堆在牆角,也不礙著他什麽。
於娘子帶著倆女兒坐在屋門口,正編扇子,喬金粟在旁邊有樣學樣,不過力氣小,拽不緊,編起來總是鬆散不緊實,喬銀豆就更不用說,瞎玩呢。
“吃的呢,餓了啊。”張巷邊嚷嚷。
“叔先喝口水吧,晾好了的。”喬金粟趕在於娘子站起來之前說:“阿娘已經做了半盆的蒜汁兒涼麵條,我給您端來。”
張巷邊隻往椅子上一歇,抓起於娘子新編好的一把蒲扇曳了幾下,輕盈涼快,還挺好用。
他瞧著於娘子低頭忙活,眼裏沒他,手上又添了好些草割的細小傷痕,就道:“這值得幾個錢。”
“是掙不了幾個錢,費點功夫還人情債。”於娘子舉起一把小巧些的蒲扇給張巷邊看,“給釋娘子的,扇柄上是不是得纏點什麽才好看?”
張巷邊本來想說釋娘子那模樣的人該曳團扇的,拿把蒲扇笑死人了,但見於娘子紅紅冒汗的一張笑臉,很是歡喜自己能做點什麽事兒,鐵硬一張嘴也軟了幾分。
“前幾不是拿回來幾匹抵債的布嗎?我記得有幾塊水紅嫩黃的細布布頭,你翻撿翻撿,還有塊褚紅的料子,也給自己湊一身衣衫。我瞧你那針線筐子裏,都是倆丫頭的東西。”
“舊衣衫還能穿,我又不長個了。”於娘子不以為然,又咂摸了下張巷邊的話,笑道:“那給你也做一身?”
張巷邊沒說話,接過喬金粟遞來的麵埋頭吃了大半,才哼哼道:“我用那粗藍布就行了,綢子也穿不慣,還沒多少,做衫子都得露肚臍,絞開給倆丫頭做發帶得了。”
說著,伸手撣了撣喬銀豆的兩個小發髻,又喂她吃一根麵。
喬銀豆已經不太記得喬叔了,隻是聽著喬金粟叫張巷邊叔,所以也跟著叫叔。
張巷邊並不是很介意,可偶爾也逗喬銀豆叫爹,喬銀豆還小,張口就叫,一點也不為難。
於娘子沒有阻止,隻是偷眼看喬金粟,喬金粟蹲在門口看忙忙碌碌搬一塊瓜皮的螞蟻,裝沒聽見。
蒲扇一共編了六把,家裏留了兩把,一把送釋月,一把送蓉娘,算是賠她的碗,還送了一把給隔壁賣饃的娘子,餘下一把,就讓喬金粟拿給蠹老頭。
蠹老頭的租書鋪子今兒倒是挺熱鬧的,門口蹲坐著挺多人,除了釋月這樣近在眼前的,他的書雖說往外租,但都隻能就地看或者抄,不能帶回去。
“你這老頭也是強得很,雙倍的書錢許給你了,你還不賣?”
“不賣就是不賣,你真想要,就帶著筆墨來抄!隻貴上一文錢罷了。”
“這詩冊原就是手抄本,蠅頭小楷看得人眼暈,買回去再抄也是一樣。”
喬金粟繞過幾個癡醉看書的人,走進鋪子裏,就見個青衣綢衫人立在這擁擠不堪的書鋪裏,好似一縷清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