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詩會

◎那小東西爬得可真高,掩在枝葉裏,瞧著像狐犬,又有些像貓,但更像一團被月光照亮的雪。◎

釋月的確很會花銀子, 而方稷玄又不叫她用幻術作假,銀子四外流通,萬一到了哪個術士妖物手裏, 雖然他倆在一塊, 真不怕誰順藤摸瓜找過來, 但也不想被擾了清靜。

張巷邊是個有銀子掙能起得比雞早的性子,第二日就笑嗬嗬地跑過來過來拿了幾把果幹樣品往茶軒去了, 當天中午就來車拉貨, 跟釋月結了現銀。

這些果幹並非種植而是野采所得, 即便往來於北江和南德之間的行商也少有販賣的。

茶軒的掌櫃其實很識貨,張巷邊又通曉北江物產,沒叫他三言兩語唬住, 談了個很高的價錢, 即便他抽了兩成, 也敢捫心自問是很夠意思的。

釋月眼瞧著一麻袋一麻袋的果幹、榛子搬上車, 這一筆買賣夠油旋鋪子半年的進項了,她把玩著手裏的一把銀餜子, 神色淡淡。

張巷邊總覺得這倆人多得是自己不知道的路數, 於是湊上前來笑道:“釋娘子, 我這就先去了,日後若還有什麽買賣, 多多照顧,就當繞我幾個茶錢。”

釋月隨意地頷首, 道:“仔細些, 別給我惹什麽煩人的玩意回來。”

張巷邊點頭哈腰, 又做了個封口的動作。

茶軒的詩會要一整日, 喬金粟前一天就去了, 與個婦人學了幾分規矩,雖跟那些世家**出來的丫鬟比是差遠了,可應付一日還夠用,她又不是真做下人去!

挑來的這些小姑娘在外頭已經算是機靈了,可一拿到場麵上來,每個都帶著點呆滯笨拙氣。

喬金粟因跟著張巷邊一路從北江來,路上跟著他在貨棧落腳,上下左右都是天南海北的貨商,總有好事的人湊上來逗弄她幾句,喬金粟原先被嚇得都掉眼淚,後來漸漸沒那麽敏感怯懦了。

到現在若有個與張巷邊相熟的買賣人來家裏喝酒,看輕喬金粟年紀小,言語上戲弄幾分,她也會回嘴。

張巷邊自己也是靠嘴皮子活的,對於她這點小油滑很包容,不怎麽小題大作。

有些客人大度,哈哈一笑置之,也有小氣的,麵上有些慍色,張巷邊就趕喬金粟出去,邊笑邊說:“這麽點大的孩子,說說笑話罷了,來來來,喝酒喝酒。”

也有分外計較的,白喬金粟一眼,說什麽三歲看老,日後不知要賠多少嫁妝!

“嫁妝個屁。”喬金粟端著一笸籮的花生蠶豆殼出來,掩上門時聽見張巷邊如是說:“爺還要掂量掂量彩禮呢!”

把一碟‘紅珠落雪’糕點擺到茶桌上,喬金粟安靜輕巧地抱著茶盤退到一旁。

學規矩的時候頭一條就是不準露出饞相來,在這方麵喬金粟最穩重,因為她差不多能知道這些糕點的味道。

‘紅珠落雪’不就是鶴莓米糕嗎?隻不過用是鶴莓在米糕上嵌出了朵朵紅梅。

鶴莓幹喬金粟吃過,酸甜微韌,蒸米糕她也吃過,前幾天張巷邊生辰的時候,她娘在灶上還學著蒸了一籠,她和喬銀豆分到了一小塊,蓬鬆香軟。

“煙池生綠柳,一夜紅梅老。”

這詩,喬金粟覺得挺好,簡簡單單,她也聽得明白,那些漂亮尊貴的大姐姐們也先客套地讚一句好,後又紛紛望向李應茹,等著她點評。

喬金粟隻敢偷偷覷一眼她的側臉,覺得十分清秀,書香氤氳。

李應茹在眾千金中最是位高,徑直道:“你這一句訴的是雪消春來之景,走了題了。”

喬金粟才聽釋月念了三兩本詩集,才疏學淺,哪裏能說得上什麽門道,順著李應茹的話一想確是如此,下意識跟著點點頭。

過了一會,又有一位姑娘輕轉團扇,笑道:“玉骨寒枝怯素妝,一醉紅梅九霞觴。”

李應茹讚了一句好,喬金粟又是不自覺輕輕頷首,方才頭沒開好,眾人都有些怯於開口,這下得了李應茹的讚揚,一時間就熱鬧起來,一句接一句的冒出來。

但她們說得太密,喬金粟跟不上聽,而且似乎沒有合李應茹心意的妙句,她隻是品著茶,沒有點評。

喬金粟漸漸也走了神,被一旁那株棗樹上盤臥著的一隻小東西勾去了目光。

那小東西爬得可真高,掩在枝葉裏,瞧著像狐犬,又有些像貓,但更像一團被月光照亮的雪。

“叫男賓那邊拿幾句好詩來聽聽。”見李應茹興致缺缺的,方才那位做詩得讚的姑娘提議道。

“也好。”李應茹道。

不一會就拿來幾張落了詩的紙,看詩先瞧字,李應茹聽人說今日詩會有冀州舒家的公子,翻了幾張都是中規中矩的字,找不出太好的,倒是瞧見一句詩不錯——‘冬好唯嫌淡,白雪予胭脂。’

“詩不錯。”李應茹瞧了瞧落款,見就是舒君譽,微微一怔,極輕地自語了一句,“字怎麽不如小時候了。”

因她沒念出聲來,喬金粟有些好奇那是什麽詩,就略略一踮腳,想要看個清楚,結果被掌事的婦人一拽脖領子。

喬金粟往後摔去,仰麵跌在樹下,樹上的小東西也不知是不是被這響動驚著了,飛躍而起。

喬金粟眼睜睜見它好像是飛進了雲裏,又被陽光一照,晃得什麽都瞧不見了。

“這哪找來的毛躁丫頭?!”李應茹身側一個總捧她說話的姑娘斥道。

喬金粟心裏也怕,漲紅了一張臉。

李應茹見她圓眼圓臉圓鼻頭,又是一張紅撲撲的臉,倒是可愛,一時興起衝她招招手。

“好端端的站著,怎麽會摔呢?”

喬金粟撣撣衣裳走過去,沒說掌事拽她的事,她也確實做不好,就道:“我踮腳想看詩,沒站穩。”

有嗤笑聲響起,喬金粟的臉更紅了幾分,李應茹倒是沒笑,隻是有些驚訝,“你識字啊?”

喬金粟絕不好意思點頭的,隻看向那句詩,道:“冬好,白雪,剩下的都不認識了。”

李應茹就給她念了一遍,又問:“你覺得這詩怎麽樣?”

“好。”

“好在哪裏?”

聽見李應茹問個卑下丫頭的意見,旁人麵上都有些藏得住或藏不住的不滿。

“靈氣不死板。”喬金粟憋了一會才道。

她臉更紅了,因為這句點評其實是釋月說的,當時她同蠹老頭在比較幾首寫景詩的好賴,喬金粟在邊上聽了,記了,覺得放在眼下也恰當。

“呦,看不出這丫頭倒是心高。”

“是啊,咱們的詩都成死板的了。”

“那你也來首靈氣些的打油詩聽聽。”

“唉,同個丫頭較什麽真呐。”

“不是咱們的詩不好,是舒公子的詩太好。”

聽到是舒公子寫的,喬金粟的心莫名一跳,李應茹見她若有所思,帶著點好奇問:“可是有詩?”

喬金粟一驚,瞪大了眼望李應茹,眾人見她這驚慌神色便笑,笑也罷了,有些譏諷委實難聽。

喬金粟咬了咬唇,腦海中忽然冒出方才那團白雪之物從半空中飛縱而過的樣子,像扯開了一張裘襖。

她想起北江漫天鴨絨白雪落下來,順著爹沒修理好的窗縫鑽進來,差一點把靈堂上的香燭吹滅了,她急得爬上去用板子擋,掌心一下就按在還燙的一攤蠟油裏。

喬金粟攥了攥拳頭,隔著記憶好似觸到那一攤灼熱,像是爹留給她最後的溫度。

“白襖鋪天地,紅蠟融樹梢。可不可以?”

雖是粗淺直白了些,但也很妙。

在一片安靜中,李應茹輕輕笑起來,隔著帕子蹭了蹭喬金粟的臉,說:“很可以,我略改兩個字,你聽聽?”

喬金粟自然點頭,就聽李應茹略一斟酌,道:“素緞鋪天地,紅蠟融滿枝。世事隨春風,悲喜終幻渺。”

喬金粟心中含悲,可她識字不多,如何能述出傷感之情?

李應茹這麽一改,居然更契合她心中真正的情感。

“多謝李小姐,你做的詩真好。”喬金粟忍住淚意,扯開一個笑,說。

“這是你的詩。”李應茹認真道。

喬金粟哪敢擔這個名頭,連忙搖頭。

今日的詩會,每一道糕點就是一道題,末了先歸攏了這些詩,分出次序來,舒君譽幾乎是包攬了頭名,隻在以‘尋’為題眼的詩上敗給了李應茹,還有就是在這首白雪紅梅詩上有些商榷不下。

李應茹不覺這詩是她的,喬金粟又不在意這頭名,眾人也不拿她當回事。

喬金粟雖沒有什麽彩頭,但臨散場的時候,李應茹吩咐掌事的,說讓廚房把沒吃完的幹淨點心都給她帶回家去,還說下回再辦詩會茶會,也要叫上喬金粟伺候。

這就叫人不敢貪了她的賞。

花市在城南,茶軒在城西,喬金粟畢竟還是半大個孩子,叫人有些放心不下。

喬金粟抱著一個大包袱從偏門出來,見張巷邊駕著騾車來接她,於娘子抱著喬銀豆也在車上。

她先是一愣,有些感動,又有些別扭。

他們仿佛是一家子。

“行哈,挺給我長臉的!”張巷邊邊趕車邊扭頭打量那一包袱糕點,“有好模樣的留幾塊,我送人用。”

酥皮綠豆餅都碎了一兜子,賣相不好的點心多得是,夠她們吃個痛快了。

在娘的誇獎和妹妹滿足的笑聲中,喬金粟終於還是揚起了嘴角,咬著一塊山裏紅水晶糕。

偏門和正門走出的車馬並到一條道上,張巷邊哪會跟貴人搶路,就歇在了巷弄瞧著一輛輛馬車走過去。

李應茹的馬車雖不是最精美的,但卻是最嚴密牢固的,尋常的箭都射不穿。

喬金粟和喬銀豆的笑聲傳了過去,她的丫鬟絹書開了車窗看了眼,對李應茹道:“就是那個姓喬的丫頭,同她妹子正吃著姑娘賞的點心呢,兩隻傻小貓似的。”

車窗還沒關上,邊上忽然踱過一抹白影,瞧著李應茹神色有些好奇,絹書又把車窗推開一些,就見白衣白馬佳公子正偏首對喬金粟笑道:“小妹妹,素緞紅蠟,可是你的詩?”

喬金粟羞得不會說話了,麵紅耳赤的低下頭去,但又口齒清晰的強調著,“是李姑娘的詩,我隻講了幾個字。”

“李姑娘詩情甚好,”舒君譽聲音忽然柔似春風,添了許多曖昧,“我知道的。”

李應茹這春風裹挾,卻一擰眉,嗔怪道:“知道個什麽,在街麵上這樣講。”

絹書抿唇笑著,慢慢將車窗關上。

騾車路過書鋪的時候,喬金粟給蠹老頭半包芝麻雲片糕,兩塊桃酥,大方得於娘子都心疼,但天熱起來了,點心也存不住。

她還把點心的來龍去脈說了個清楚,叫蠹老頭高興極了,也說她給自己掙臉呢。

喬金粟有心想分些點心給釋月,但直到她一向吃得好,不稀罕別人剩下的,倒不如用自己掙來的幾個銅子買個糍糕給她吃呢。

路過釋月家後院的時候,一股極香的油味飄出,炸得人舌底冒水。

“謔!方郎君這辣子香得,聞一聞都肚餓。”張巷攛掇喬金粟,“你去管釋娘子討一碗辣子來,晚上叫你娘蒸滋卷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