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花精和陶盆精
◎“有啊,賣羊湯的蓉娘是狐狸精,賣酒的蛐蛐兒就是蛐蛐精。”◎
在陌生的地方發現了舊相識, 這讓喬金粟一下就活潑了起來,不再似之前那麽沉鬱了。
張巷邊賃的院子同油旋鋪子很近,喬金粟又長了幾歲, 早早地懂事穩重起來, 於娘子便也放心她帶著喬銀豆常往釋月那去, 隻是每回都要叮囑她,不要總白吃人家的東西, 眼裏也要有活計, 幫著送個油旋什麽的。
金粟銀豆生性乖巧, 而且兩孩子同釋月一起待慣了,曉得分寸進退,平日裏不是一起窩在櫃台後邊玩玉骨豆包, 就是掛在榆樹槐樹上學貓叫, 有時候也跟著釋月一起逛花市。
釋月從不買鳥魚蟲, 隻在牡丹盛花期的時候買了三盆回去。
一盆叫藍田玉, 碧青色單瓣托著金燦的花蕊,看起來典雅清貴極了。
一盆叫粉笑靨, 重瓣的淡粉花朵, 漂亮得喬金粟都想象不出來了。
還有一盆叫做貴墨玉了, 黑紅帶紫,花瓣繁複微皺, 喬金粟不好說像一大朵泡開的銀耳,但真得很貴氣驚豔。
這三盆花都是花市上的尖貨, 店家育出來可不是給庶民的, 他自有門路可賣, 壓根就沒想著在花市上能賣出去, 這幾盆留下來為得是留種, 也是給自己賞玩的。
不過釋月一錠錠的砸銀子,誰也架不住這個,她帶了三盆花走,留下個敗家的名聲。
牡丹花期不長,花市上如今擺著的都是芍藥了,但釋月院裏的這三盆花還是盛放著,香氣馥鬱。
喬金粟看看花,又看看釋月,忽得問:“釋娘子,你是花精嗎?”
“是啊。”釋月隨口道。
喬金粟頓時信以為真,又問:“那方郎君是什麽?”
釋月想了想,道:“他就是個陶盆精。”
“噢,難怪你們總在一塊了。”喬金粟坦然接受,又小小聲問:“這裏還有沒有別的妖精。”
“有啊,賣羊湯的蓉娘是狐狸精,賣酒的蛐蛐兒就是蛐蛐精。”釋月繼續半真半假地說。
喬金粟老成地歎口氣,道:“你又逗我。”
“前麵的話都信了,怎麽到這就不信了?”釋月不解。
“狐狸精是罵人的,不能說蓉姨是狐狸精呢。她挺好的,留骨頭給黑豹啃呢。而且蛐蛐命那麽短,怎麽修成精怪呐?但凡她要是成精怪了,怎麽還那麽沒本事,成天挨她爹的打?”
喬金粟看著拿著樹枝在地上瞎劃拉的喬銀豆,聲音變小了一些,“張叔都沒打過我和妹妹呢。”
“張巷邊待你們還好?”釋月問。
“不算差。”喬金粟很謹慎地回答,又很快說了一句,“但他不是我爹。”
這話不是說給釋月聽的,是說給喬金粟自己聽的。
人的情感真繁複啊,繞得釋月發昏。
喬金粟走到喬銀豆身邊,握住她的手,姐妹倆一起地上寫了個‘喬’字。
這個姓是蠹老頭教給她們的,釋月常去租書鋪裏找書消磨時光,倆丫頭也跟著去。
喬金粟若是個男孩,家境過得去些,父母又有意栽培的話,該是開蒙上學堂的年紀了,但誰也沒往那處想過,這裏就沒有給女孩的學堂。
蠹老頭起初是覺得有趣,教了喬金粟幾個字,她全記住了,不知回家練了多久,再來的時候幾個字已經寫得規規整整,有模有樣了,帶給蠹老頭不少為人師表的成就感,於是就每日七八個字的這樣教下去了。
反正他們一個是糟老頭,一個是小丫頭,窩在書鋪裏自娛自樂,也沒人閑得發慌跑來指摘。
花市上的買賣總是不鹹不淡的,畢竟不是家常所需。
隻這一日,那文房四寶鋪和花鋪卻熱鬧起來,拉著成車的紙和好些搖曳的花隨著一個管事模樣的人去了,回來時說是李應茹要在城中茶軒辦詩會,所以采買了許多宣紙筆墨,又買了鮮花妝點。
李應茹久在皇城住著,驟然來到栓春台,總有些不適應。
雖是過了春日,沒有動不動就席卷而來的黃沙風暴,草植油綠,天藍爽朗,但在她眼裏瞧著,還是覺得此地一股子土氣。
將軍府裏的丫鬟都是皇城裏帶來的,不說如何的漂亮,總是身板挺直,五官端正的。
再一看茶軒伺候的丫鬟,就覺個個都是黃撲撲的一張臉,瞧著哪能叫人生出什麽詩情來呢?
“挑紙挑墨在所難免,怎麽還挑揀起下人樣貌來了,這李姑娘也是怪人一個,我這茶軒裏也沒誰是豁嘴對眼的啊!”
茶軒掌櫃的接了這樣一樁有裏子又得麵子的生意,自然是重視得不得了,奈何好看的人擱在哪都是稀缺的,人市上才挑揀出兩個過得去的,再找不出了,就算找得出來,把上下的丫鬟都換一遍,也吃不消這耗用啊。
“要不,去人家裏找幾個幹淨丫頭做短工唄。”手下給他出主意。
這一找,就找到喬金粟身上了,大眼圓圓臉,烏溜溜的發,梳起雙丫髻來最俏皮了。
於娘子有些不樂意,短工,說出去也是做丫鬟伺候人呢。
張巷邊倒覺得這差事挺好,他知道那茶軒幹淨,唱小曲撥弦子的樂伎都遠遠地在水榭的紗帳裏,要的就是一個意境,肉貼肉就俗了。更何況是李將軍的千金辦詩會呢,清貴得都在天上飛了,能有什麽醃臢的!
但見於娘子耷拉著一張臉,他撇撇嘴,道:“你是她娘你做主,省得我說我賣你女兒了。”
這事兒也不至於這麽難聽的,隻是半路夫妻,隔閡難免。
於娘子看了看一言不合出門去的張巷邊,對著屏風道:“聽見就出來吧。腳都遮不住。”
喬金粟走了出來,仰臉瞧著她。
於娘子一看她的表情,就知道她有意思,納悶地問:“你為什麽想去那種地方?你張叔再怎麽掙銀子也罷,可供不起一個女學究啊,你還是做做針線的好。”
喬金粟沒說話,牽起於娘子的手來到廚房。
“怎麽?餓了?早上的粥水不挺稠嗎?”粥水要是薄了,張巷邊第一個不高興。
喬金粟從灶洞裏抽出一根黑炭柴火按熄後,在地上穩穩當當地寫了三個字。
於娘子見她下筆頗有點意思,愣了會子才道:“這是什麽字?”
“於飛燕。”
聽到自己的名字,於娘子又是一愣,不知為什麽眼眶熱熱的。
“那你和豆豆的名字呢?”
於是,喬金粟又寫下‘喬金粟’和‘喬銀豆’兩個名字,於娘子張了張口,沒說話,喬金粟卻拉過於娘子的手,在她掌心輕輕又重重地寫下‘喬東山’三個字。
於娘子一下攥緊了手心,似乎怕這個名字溜掉,又怕這個名字叫別人看見。
半晌,她笑起來,眼淚也掉下來。
“好,你比娘有出息多了,那就去吧。可要小心仔細著些。”
喬金粟做這一趟的短工並不虧,除了十文錢之外,茶軒還依著她的身量給裁了一套衣裳,黃衫褚褲,俏麗妥帖。
於娘子抻了抻衣料覺得結實,很歡喜地說:“真好,這衣裳真好,等你穿不下了,還能給豆豆穿。”
張巷邊今個給一樁買賣做中人,腿都跑細了,正歇在**嗑著瓜子,聞言‘哼’了聲。
於娘子見狀依過去給他斟茶,道:“吃多了口幹,喝口茶吧。”
張巷邊很少下別人的麵子,接過來喝了,又問喬金粟,“你曉不曉得方郎君鋪子裏屯了多少鴨子河濼的野果幹啊?”
喬金粟捏著衣袖看他,張巷邊又說:“你上次帶回來那塊蜜糕,吃著全是稠李子幹、鶴莓幹、藍莓幹。”
“白得了吃的就夠好了,我哪還打聽呀?”喬金粟鎮定地說。
“老實孩子。”張巷邊咂咂嘴,道:“我對他倆能起什麽算計心思?就是聽茶軒的駱掌櫃說,李將軍的千金不但是挑人伺候呢,茶水點心都要細致講究,若是棗熟的時候還容易些,現在這時候拿什麽點心同皇城的比?我瞧著若方郎君和釋娘子有些幹貨存著,這是個出手的好機會,他們若肯,我去談價錢,保準是高高的。”
喬金粟想一想,道:“那我問問去。”
張巷邊高興了,剝了瓜子淩空一拋,用嘴接了,笑道:“行,談成了,我再分你十個子,兩樣差事做下來,你就攢得出二十個子了。”
銀錢數目他都不用刻意去記,張嘴就來了。
於娘子以為他是在點自己,忙道:“小孩子家家攢什麽錢,自然是拿來家用的。”
張巷邊把瓜子殼一拋,不怎麽在意地說:“她又不是撿到金元寶了,幾個子你收什麽?跟著釋娘子玩,她不是老請你們白看書嗎?”
張巷邊瞧見過幾次,隻是什麽都沒說,喬金粟以為他不管呢。
“一次兩次不算什麽,次數多了就討嫌,那蠹老頭是個一門心思的傻人,你隔三差五的花一文帶把炒蠶豆給他,就成了。”
喬金粟聽著聽著,忽然意識到張巷邊這是在教她做人,她垂眼應了,又道:“那我現在去釋娘子家?”
天雖黑了,但這條街上還有個把時辰可熱鬧,張巷邊一張口想說‘去唄’,又看了於娘子一眼。
“反正屋裏也沒酒了,我們娘仨一起去吧。”於娘子說。
“豆兒都要睡著了,你帶去幹嘛?放我腳邊上吧。”張巷邊說著縮了縮腳,給昏昏欲睡的喬銀豆留出了位置。
於娘子就帶著喬金粟往油旋鋪子走去,栓春台的百姓一日三餐都有吃油旋的,她們去的時候,正有倆食客排隊等油旋,一個要六個,一個要四個,要得多,所以得等。
和麵其實是個挺累的活計,但喬金粟見方稷玄做來,像撕紙一樣簡單。
大麵團已經揉開和勻,揪出十個拳頭大小的麵劑子,然後再挨個擀成胚子,撒上蔥花椒鹽再卷起來,團一團再抻開,蘸抹上豬油再卷起立定壓扁,末了還得上一層豬油上鏊子煎烙,非得這麽些豬油才能起酥皮。
栓春台的油旋是先煎後烤的,烤完酥脆焦黃,極為誘人。
釋月端著一笸籮出來,分夾進兩位食客各自的食籃裏,末了籮底還留了些酥屑,另外一個食客已經帶著油旋走了,隻那個婦人還不走,就覷著釋月。
釋月得用靈力挖鑿進腦子裏才能知道對方在想什麽,於是一歪頭,像個困惑的小動物,
那婦人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展開一張帕子鋪在台麵上,小聲道:“能不能把碎皮倒給我?”
這要求不寒酸,街麵上有幾人頓頓吃得起油旋?
釋月拍拍笸籮屁股的時候還飛出去一粒,婦人忙用指腹沾了,放進嘴裏,一轉眼見喬金粟看她,有些難為情地說:“家裏孩子饞,騙騙舌頭也好。”
“你買了四個油旋,都是給誰吃呀?”
“公公、相公、大伯,還有侄兒。”一人一個,一個也不多。
似乎是覺得叫外人看笑話不太好,那婦人又解釋,“我那孩子是個丫頭,又不做重活,也不用讀書費腦子,捏捏針線,洗洗衣裳,用不著吃油水的。”
喬金粟見捧著三兩酒回來的於娘子與那婦人擦身而過,又見蛐蛐兒在酒館裏忙前忙後還落不到一點好,忽然有種世上人人可憐的感覺。
她搖搖頭不細想,轉臉釋月問:“釋娘子,你們的果幹可還有剩?願意賣嗎?”
“怎麽,你有門路?”見她來拉買賣,釋月覺得新鮮。
“張叔有門路,就是李將軍的千金要辦詩會,辦詩會的茶軒還想做些好糕點,要些食材。”喬金粟說著,又忍不住提自己的事,“我還去做一日短工呢。”
聽她語氣中有按捺不住的興奮,釋月不自覺笑起來,道:“賣一些就賣一些,各種果幹都是有的,核桃和榛子也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