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酸梅湯和甑糕
◎澆淋而下的桃杏汁,木桶裏打著晃的酸梅湯有種黏壁的之感,釋月要了一碗,店家就用鐵錐鑿冰落進大白瓷碗裏,再舀一勺烏紅梅子湯。◎
眾人皺眉探頸望去, 就見到半幅裙踞如蓮花般散在幾摞書上,再望上看,就見膝頭攤著一本卷頁發黃的書, 那女子的麵孔掩在書山的影子裏, 鼻唇和下巴被浮光隱隱勾勒出, 是個佳人。
“你,”原本替舒君譽感到冒犯而惱怒的書生不由自主地低下聲去, 既被釋月的樣貌驚豔, 又更因為她是女子, 更露出點不屑輕蔑之態來,“你懂個什麽呀?倒也識字?可是念過一本三字經,半本千字文?難得了!瞧的是什麽書?可有不懂的字?”
這好為人師的勁兒一湧上來就壓不住, 哪怕隻是個才疏學淺的酸書生。
這人瘦而矮, 像根短棍, 剛好擋了一束光, 雖不礙著釋月看書,但她翻過一頁紙, 道:“幹你屁事, 可是姓舒的狗?那就別在我這叫喚, 自去他院裏守門。”
踩著釋月這話的尾音,就聽蠹老頭故意聲高, 笑嗬嗬地說:“方郎君來了?唉唉,我這腿腳不好, 勞煩你送這一趟了。沒想到你娘子隔這麽遠喚一聲你就聽見了, 多謝, 多謝, 呦, 夾肉的?嗯,豬頭肉?可美死我老頭了。”
被個小小女子折辱多麽叫人惱恨,幾個書生惡著臉一扭頭,見了她這鐵塔般的郎君,也是奇了,心裏這口怎麽也壓不下去氣就這麽平了。
釋月覺得好笑極了,把腳邊選好的一堆書都推到方稷玄懷裏,笑道:“怎麽瞧見他就啞巴了?別怕,他這一身肉是虛的,骨頭是脆的,心腸是軟的,快,打他呀。”
蠹老頭嚼著油旋,想勸釋月別拱火,見好就收,可嘴裏堵著說不出,又舍不得咽得太快,隻一個勁衝方稷玄‘唔唔唔’。
“我們隻是不想同你一個小小女子計較!”
“女子嬌小身姿亦有美態,不像你個直上直下的三寸丁,一張嘴通了穀道,真是浪費糧食。”
“你個女子好不要臉,”矮瘦子氣得臉白,又衝方稷玄道:“瞧你也是英雄氣魄,怎麽娶這麽個女子?我來教你!娶妻要求德言工貌,她口出這般難聽**的言語,顯然德行有虧,撩著個鋪子不守著,想來婦工從無,莫不是隻看得上這張麵皮?那同妓子有何……
釋月始終麵帶笑意,倒是方稷玄神色愈發難看。
矮瘦子急忙吞了剩下的話,一拂袖,別過身去要走,似是大度不與這兩人計較,可不知怎得,突覺背後受力,令他重重磕在租書鋪的石門坎上。
為免火災傷書,蠹老頭這屋子是從一個石匠手裏買來的,梁頂雖是木的,其他很多部件都是石頭做的。
幾顆門牙和著一口血吐出來,釋月在他身邊蹲下,笑眼彎彎。
“你,你竟敢當街傷人!我,我要報官,我在衙門裏有人!”缺牙漏風的口齒說起話來格外可笑。
“這可不能胡編,”老頭總算舍得咽下一口油旋,叫道:“你自己走道不穩摔的呀。”
釋月站起身,笑容不改,用腳點了點那人的背。
“你怎麽這樣說人家?”她故意這樣嬌嬌地說話,真如個風情老道卻半點不引以為恥的女支,反而腳尖一碾,直接就化出無數細如牛毛的小針毀了他的腎經。
那人痛得要大叫,但被倒吸回去的一口血嗆住,劇烈地咳嗽起來。
“我一個弱質女流,如何推你?手指都沒挨一下,這可是你自己摔的呀。”
他幾個同伴也是瞧見了,釋月的確是沒碰他,許是他怕方稷玄發怒,慌得平地走步都會摔。
釋月雙足忽得懸空,又隨著方稷玄半跪下來的動作緩緩沉降下來。
“何必髒了你的腳?”
她倚在方稷玄的胸膛上,舒舒服服如一張寬厚的搖椅,瞧著他用袖口去擦她鞋尖上的一點微塵。
蠹老頭捂著眼睛,又分開兩指看著,連聲嘖嘖。
釋月窩在他懷中挑眉,道:“閻羅菩薩,何必呢?這世上就沒幾個人能瞧著順眼些。”
方稷玄覷著那人同伴,道:“若要報官,我亦奉陪,隻是聽說李將軍手下升堂審問時頗為嚴苛,若有誣告的,自有棍棒伺候,還是掂量掂量,看自己能受得住幾棍?”
幾人連聲道不敢,攙著矮瘦子快步走了。
釋月冷哼一聲,從方稷玄懷中起身,往後院走去。
“你瞧蠹老頭也不順眼嗎?”方稷玄忽然問。
釋月不語,把院門拍在他臉上,方稷玄無奈地推開,就聽她強詞奪理,“老書蟲一隻,怎麽算?”
“那喜溫呢?”
“她是山神共生之體,不是人了。”
“那金粟銀豆呢?”
“粟豆大點的孩子,你也說?”
方稷玄沒了話說,卻是笑了起來。
油旋鋪子的買賣還不錯,但堂食的人不多,許多食客拿了就走,或是去羊湯鋪子裏坐著吃,或是下酒,或是邊走邊吃,總之鋪子裏大多時候都很清淨。
李越在演武場選拔人才那日,方稷玄雖沒有去,但釋月同金粟去瞧熱鬧了。
有熱鬧可看的地方自成集市,如廟宇前頭的廟會,又如富貴人家喜喪辦的大戲,再就是這演武場邊上大大小小,見縫插針擺出來的攤位。
喬金粟覺得長大挺好的,不用踮腳就能瞧見攤頭上的吃食。
油黃酥酥掉渣的核桃餅是新從爐子裏起出來的,香氣撥開人群朝喬金粟透過來,濃鬱到了化成實質的地步。
掩在帕子底下的白米切糕就敦實許多,隻是瞧著可人,雪白方正一塊,拿到手裏才聞見那股紮紮實實的米香。
天熱起來,涼意在人多的地方格外明顯,喬金粟都不知道什麽叫冰酪,是被這單純的涼意勾引去的,瞧著日頭下燦然生輝的冰雪堆,簡直要懷疑自己的眼睛。
澆淋而下的桃杏汁,木桶裏打著晃的酸梅湯有種黏壁的質感,釋月要了一碗,店家就用鐵錐鑿冰落進大白瓷碗裏,再舀一勺烏紅梅子湯。
釋月先喝了一大口,俏皮得眯起一隻眼,似是冰酸甜涼。
碗沉到喬金粟眼前,碎冰紅湯輕晃,喝到嘴裏,再咽到肚裏,爽快地令喬金粟都忍不住蹦躂起來。
一大一小倆姑娘一路吃一路逛,走到演武場邊上的時候都沒有什麽好位置了。
倒是黑豹鑽鑽繞繞的,給她們帶進一處民宅胡同裏,喬金粟盯著不遠處那由兩大漢才能合力抬出來的甑糕大桶走了一下神,回過頭來就見釋月站在人家屋頂上。
“沿著水缸上矮牆,然後我再拉你。”
釋月說得輕巧,喬金粟初還有些怕,一爬起來覺得挺好玩,往房頂一坐視野開闊,她更樂嗬了。
演武場上打得挺熱鬧,老百姓們瞧得挺高興,但那些兵將不怎麽滿意的樣子,釋月都看得要睡著了。
“呀。”喬金粟忽然叫了一聲。
釋月抬抬眼,就見個翩翩公子上場了,聽人報名說他就是舒君譽。
“舒公子也會武功嗎?”喬金粟自言自語著。
釋月覷了喬金粟一眼,見她臉頰紅撲撲的,腦海中忽然冒出知慕少艾這個詞來。
舒君譽那衣袂飄飄的樣子的確是很瀟灑,把對手襯得像個粗壯蠻橫的野豬。
場外許多姑娘都掩著一張通紅的麵龐瞧著,喬金粟看了一會,扯了扯釋月的一角,有滿心的激動傾慕急於訴說。
可釋月卻毫無反應,喬金粟仰起臉,就見她搭著下巴凝眉思索,神色有些古怪。
“怎麽了?”喬金粟問,“舒公子打得不好嗎?”
“他有打嗎?就算會飛,演武場上沒有拳拳到肉,算個什麽?更何況他這身法,也不是日日踏梅花樁,縱躍橫跳苦練出來的,同凡人一起比試,不公平。”
“凡人?”喬金粟聽得半懂不懂,十分困惑。
釋月總不能直接說這舒公子用的不是體術,而是靈力操控,不知是得了修仙法門的人,還是化成人形的妖物。
她一時間居然看不出來。
如蓉娘這般的妖精,再怎麽妖嬈地倚門攬客,口吐人言,巧笑嫣嫣,用布衣綢衫覆體,用香料粉餌遮味,可釋月一眼就能看見她滿口尖尖的利齒和那兩條粗壯搖擺著的長尾。
栓春台很多妖物。
釋月一斜眼,看向賣甑糕狗獾精一家子,穿著白衫黑褲,圓頭圓腦笑眯眯的,還真是應了‘人模狗樣’這話。
她一眯眼,就能瞧出他們的本體,虛虛如附影,小小一隻毛乎乎的,拱鼻似豬,有一道白痕從鼻延伸至背,若是在月下,直接能將他們照回原形。
再看舒君譽,的確是人。
‘難道有仙緣,習了些靈術?’釋月也不肯定。
在她往空中投擲玉骨時,舒君譽的對手一拳頭揮出去,他側身一避,人家倒栽出去,算是他勝。
可演武場上的將領顯然更加務實,隻取了頭兩名做個百夫長,舒君譽並未得個一官半職的。
喬金粟有些替他可惜,又是一出神的功夫,釋月已經從人家牆頭跳出去了,跟黑豹一人一狗正在下頭看著她。
“跳下來。”釋月輕描淡寫地說。
喬金粟睜大了眼,就聽這屋主人住著拐杖罵罵咧咧的從裏邊出來,“誰家的混小子!?踩爛了我的瓦,要你好看!”
喬金粟捂住嘴不敢出聲,把心一橫,閉上眼跳了下去。
釋月穩穩地接著她,扔了枚銅子買了兩個桃扔進屋裏去,叫道:“別罵了,氣死不值當,賠你桃吃。”
叫罵聲追在身後,喬金粟被她牽著在大街小巷沒有規矩的亂跑了一陣,等老頭進屋去了,又偷偷繞回來買甑糕。
端午將至,栓春台一帶有用油餅抹甑糕的吃法,所以不隻狗獾精一家買賣好,隻要是賣甑糕的,攤子前頭都叫人圍得水泄不通。
甑糕這種吃食越新鮮出爐越熱氣蒸騰越是好吃,熱氣把各種食材的按揉在一起,一鏟勺下去,紅棗、紅豆、米糕一層又一層,米香棗甜交融,喬金粟大大的咬了一口,隻覺綿軟黏甜。
釋月在每個甑糕攤都買了一塊,說要嚐嚐誰家是最好的。
喬金粟摟著一股豆香米香棗子香回去,在那一盞茶的功夫裏,恍惚覺得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小孩。
“繡花架子一個,要是給他個一官半職的,敵軍一刀劈過來,他一閃,又一躲,又一閃,”張巷邊聽了釋月的轉述,一邊吃著喬金粟帶來的甑糕,一邊誇張地聳著肩膀後退,模仿著舒君譽的樣子,欠抽極了,“那士氣不全都散完了?”
喬金粟那日見了舒君譽,聽他一步一詩,心裏很有幾分朦朧好感,見張巷邊如此醜化舒君譽,心中暗惱,跳起來要奪回那塊分給他的甑糕。
張巷邊繞著屋子逗她,沒個爹樣,倒也挺好。
甑糕攤了一桌子,有豆多棗多的,有棗多豆少的,有不用紅小豆用紅芸豆的,有不用糯米用黃米的,還有用了紅棗再添蜜棗的,總之是一樣吃食百樣做法。
釋月戳戳方稷玄,方稷玄頭都沒回,就把手上的黃米甑糕遞過去,軟黏黏甜亮亮的都要淌出來了。
釋月大咬一口,覺得比糯米勁道些,使的豆子是蜜豆,漬過的,更結實甜蜜,不似別家豆子軟綿成沙,吃相粗獷些就容易忽略了。
“吃我這個。”釋月又把自己手頭的甑糕遞過來,方稷玄搭著她的手腕咬了一口,嚐出這塊甑糕隻用大棗不用蜜棗,甜得適中舒服,回味甚至有一絲棗酸不膩,而且芸豆綿爛,米軟而不糊嘴。
“還是你舌頭最靈,這幾家都好吃,但日後若是再買,我選這家。”
方稷玄輕輕點了點釋月還沒收回去的手腕,見她彎眸一笑,後知後覺的發現,這算是她頭一回把到嘴的吃食送到他嘴裏。
當然了,酸倒牙的杏子和不甜的香瓜除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