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酒棗
◎這枚酒棗皮薄肉厚,將酒的醇香融於棗肉的鮮嫩,甘甜馥鬱,真是男女老少都會喜歡吃的零嘴。◎
曉得釋月和方稷玄也在栓春台, 張巷邊立馬就拎著一壇子酒棗和一包糖酥饃來了。
金粟銀豆和她娘都跟著來了,張巷邊坐在釘板上都能嬉皮笑臉的,兩個孩子同釋月久別重逢也是歡喜, 隻她娘還有些別扭。
聽釋月叫了她一聲於娘子, 怔了一下去看張巷邊, 見他根本沒放在心上,依舊同方稷玄套著近乎, 她這才笑起來, 說著兩個孩子有多麽想她。
張巷邊帶來的酒棗是栓春台特有的吃食, 也是留存鮮棗美味的妙方。
他一掀開壇上緊紮著的蠟封紙,陣陣棗甜酒香味就飄了出來。
酒棗都是秋日裏棗子豐收時做的,棗子洗幹淨後在白酒裏浸一浸, 再擱到壇子裏封好就行了, 到了年尾或是有喜事的時候再啟開, 棗兒還是鮮棗模樣, 咬開來才曉得玄機。
“這新鮮的棗肉都是綠的,脆甜脆甜的, 呶, 現在是軟綿綿的, 發黃了,您嚐嚐, 都嚐嚐。”張巷邊舉著一個掰開的棗說著,把沒核的那一點棗子往喬銀豆嘴裏一塞, 自己吃了剩下有核的, 笑嘻嘻地問:“好吃嗎?”
喬銀豆睜著大眼睛點點頭, 太小的孩子, 隻能嚐嚐味。
方稷玄從前也食過酒棗, 不過因為棗肉軟甜,更顯得棗皮澀口,而蒸酒棗,杞子燉酒棗之類的,但都更像甜品補品,不似口中這枚酒棗皮薄肉厚,將酒的醇香融於棗肉的鮮嫩,甘甜馥鬱,真是男女老少都會喜歡吃的零嘴。
他看釋月,果然已經吃了許多還沒停嘴,原本在她膝上窩著的豎耳炸尾黑鬆鼠也探出身子來,不知什麽時候也偷了一粒紅豔豔的酒棗,美滋滋地啃著。
“誒?”張巷邊也瞧見了這隻鬆鼠,納悶地抓抓下巴,“這不灰狗子嗎?你們從鴨子河濼一路帶過來的?栓春台的鬆鼠可不這樣。”
“哪那樣?”喬金粟好奇地問。
“紅肚皮的,可比這黑乎乎的玩意好看多了,哎呦喂!”
張巷邊話音剛落,就被黑鬆鼠給撓了一把,偏偏又是釋月養著的,打不得,眼睜睜瞧著它又搶了一個棗子,往後院逃去。
“跑了誒。”喬金粟看釋月和方稷玄都不動,就她一個人著急。
後門的布簾被撞得波動起來,隱隱約約透出一股清冽透亮的鬆林氣味,喬金粟愣一愣,再聳了聳鼻子,就沒聞見了。
張巷邊這人,該花銀子的地方絕不小氣,糖酥饃也是提了半籃子來,禮尚往來,方稷玄說要幾人留下吃飯,便讓蓉娘做幾碗羊肉羊雜碎來。
等羊湯雜碎的空隙,他撩開櫃台後小廚房的門簾,本要進去現烤幾個油旋,但張巷邊連聲說夠了夠了,不肯叫他勞動。
喬金粟打眼往廚房裏一望,就見還是那麽幹淨規整,右邊的烤爐是坐在灶台裏邊的,灶膛裏存著微紅的餘燼。
左邊的長案上擺著一盆麵粉,半盆攪拌好的蔥花椒鹽,還有一大塊白蓬蓬的,醒發好的麵團,以及一壇子豬油。
趁這當口,張巷邊趕緊著去把羊雜碎的銀子給付了,又多要了一個羊頭,往桌上那麽一擺,禿嚕嚕的眼眶裏吊著羊大眼正瞪著喬金粟。
她不敢說什麽,往釋月身邊縮了縮。
釋月瞥了她一眼,就把碟子一轉,讓羊眼睛瞪著張巷邊和方稷玄去。
吃著幹的喝著稀的,眾人滿足,此時卻有一小兵模樣的人騎馬而來,交給方稷玄一張帖子,說幾日後李將軍會在演武場上設宴,先吃再開打,優勝者授予官職,如若文武兼備,則更佳。
張巷邊的眼睛都盯在那張帖子上,見方稷玄興致缺缺的,那小兵又是個直愣的,硬是舉著,他打了個圓場,上前一步,覷了方稷玄一眼,見他反應不大,就躬身替他接了。
“方郎君這是不想去?去去也無妨嘛。見見人頭,熟絡熟絡?”張巷邊小心翼翼地替他把帖子壓在酒壇下,免得叫風刮跑了。
“上頭又沒寫名字,”釋月知道方稷玄是不會去的,就算想看看李越是否是舊人轉世也不會借這個契機,否則一拳頭將人打死了,不好收場,“你想去就拿去。”
“釋娘子說笑了。”張巷邊趕忙擺手,“我雖愛往人堆裏去,但也得量力而行啊。拳腳無眼,叫人打死了還沒處說去。”
李越在城中拉拔人才,是武人的機遇,可對於那些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而言,這登天的雲梯近在眼前,自己卻要四處尋求門路,以呈遞文章,展現文采。
其實若有經世之才,管他是李越還是孫越,都做到一軍之統帥的位置上了,‘用人’這兩個字,總是精通的。
他雖為武將,但也識字,素日裏隻看些史籍兵書,曾有一篇戍邊經略流傳出來,質樸敦實,正中要害。
而對於華彩文章詩句,簡直是半分興致也沒有,最厭這虛浮之言,所以想用詠歎拍馬的詩文撬開李越的門,隻怕適得其反。
不過,李越雖不喜這些,但他娶了冀州書香世家的小姐,生的女兒李應茹也是從小就養在外祖家中,是個在文墨中泡大的閨秀,所以便有人把主意打到了她頭上。
栓春台的府尹是從豫州調任的,如今還在路上。
城中大大小小的事務都是李越說了算,又是個戰場上殺伐過的將軍,既是他的女兒,誰又敢打什麽壞主意?
隻是輾轉請了幾位栓春台本地豪紳家的姑娘,往李應茹耳朵裏吹耳邊風,要她辦個詩會。
油旋鋪子同花市隻差條胡同,此種小道消息走得飛快。
釋月打後院出去,就是個破敗的租書鋪子,一進去連個落腳的地兒都沒有,書山書海的,釋月已經是他家的常客了,這幾回去撿書消磨時間,總聽見街市上有人在高吟幾首新詩。
釋月閑時也翻過幾本詩集,她偏愛字字精妙,意境遼闊的詩句,不怎麽喜歡男子仿女子口吻所做的閨怨詩,但也讀得出好壞。
釋月聽了一耳朵,道:“不怎麽樣。”
四下明明無人,卻聽見一陣蒼老喑啞的笑聲。
“丫頭,你揀去的那幾本詩集可都是曆朝曆代的名家所做,也是我苦心搜羅的,吃多了山珍海味,再啃麥麩饃饃,誰咽得下去啊!可若是餓久了,麥麩饃饃又怎麽不是好東西呢?”
釋月準確的拈起一份殘卷,書底下露出個滿頭疏發,胡子雪白的老頭。
這老頭也沒個正經姓名,別人都叫他蠹老頭,原本以為是同音的姓氏之‘杜’,沒想到是蠹蟲之蠹,也就是書蟲的意思。
“你成日埋在書堆裏,難道不覺得喘不過氣嗎?遲早有一天直接被這些書壓得睡死過去。”釋月說話並不客氣,與人難相交,隻這書蟲老頭毫不介意,也從不以什麽長者身份自居。
“誒誒。”老頭伸手點了點釋月,笑道:“這死法正是老夫所求,無兒無女亦無債,我平生最愛就是書,能死在這書堆裏,算是老天垂憐了。”
“那等你死了,這些書能歸我嗎?”釋月本以為老頭這般愛書,說不定要焚書相伴,沒想到他一攤手,很灑脫地說:“你要?那最好不過,免得與我一樣,爛在地裏,可紙張脆弱,不知能挨幾個春秋,說到底也是要爛的。”
又是一個出乎釋月意料的回答,見她怔愣,老頭笑道:“我雖有藏書之癖,可沒有毀書之惡。可知我原是江臨人氏?”
“不知,都說江臨男子生得清秀白皙,你可不像。”釋月勾過一把小杌子坐了,撿了一本前朝佚名人氏所做的話本翻看起來。
老頭又笑起來,滿臉的褶子,“我不像江臨人氏?唉,我是老了,年輕時也是翩翩公子來的。”
見釋月嗤笑,他無奈一搖頭,細看釋月樣貌,笑道:“你倒似個江臨碧水裏養出來的,可你那郎君我就瞧不出了,他高頭大馬,虎背蜂腰,像是北江人氏,但瞧五官又覺有些東泰水土養出來的氣韻,隻是過分深邃了些,更像是摻了點西邊的胡人血統。”
“他身世不清,自己也不知道,是個串兒。”釋月說得隨意,引得老頭又大笑起來。
“江臨是個好地方,小船搖櫓,柳條桃花,出門就是河,抬腳就是橋。”老頭閉了閉眼,似在回憶著什麽,但片刻後又睜開眸子,苦了臉道:“可你不知,那潮氣毀了我多少書冊,唉,也是我自己家貧,有點銀子都買書了,哪有銀子買熏炭呐,最後是氣不過,拉著一車子書索性往栓春台來了,就圖這份幹!”
“可太幹不是會裂嗎?”釋月拎起書脊抖了抖,倒不覺得很脆。
“城外那麽大一個紅崖湖,那麽長一條黃帶河,你給忘了?否則栓春台在這黃沙地上能養得住這麽些人?”老頭擠了擠眼,一副運籌帷幄的自得神色。
正此時,外頭忽有人叫道:“舒公子又得佳句了!”
老頭一下從書堆裏坐起來,對釋月道:“聽聽,這舒公子倒是有過幾句好詩的。”
“初夏夜飲歸,槳動蟪蛄鳴。山光緩西沉,池月又東上。荷葉小橋橫,修竹風聲亂。吾廬何處是?燈火小窗裏。”
一首詩吟罷,在眾人叫好聲中,釋月和老頭沒說話,過了會子,她道:“尚可,隻是寫在栓春台,情與景不符。”
老頭才回神,也跟著點點頭,又有些困惑地說:“這舒公子莫不是江臨人氏?這詩中所描繪的,近似我家鄉景致。”
“可能是遊曆過。”釋月道。
“也對。”老頭又重新躺回書堆裏去了,隨便抓了本書看起來,道:“今兒不收賃書費了,叫你郎君做個油旋與我吃,怎樣?”
說著腹中轟鳴聲起,釋月笑道:“前幾日不是有人出價,要買那套《六陵紀事》嗎?”
“嗐,賣書得是我死了以後得事了,肯往借人一覽就不錯了。”老頭大驚小怪地叫嚷著。
釋月撿了塊石頭丟自家院裏,又喊了句,“方稷玄,做個夾肉的油旋來。”
“你這蚊子聲,他聽得見嗎?”老頭有些信不過,打趣著釋月,抬臉就見幾個書生來找書。
他們都是茶館詩會的常客,消息流通,於是老頭就順嘴問起這位風頭正勁的舒公子。
說起來,舒公子乃冀州府人氏,也是書法名家舒逸的小公子,名為舒君譽。
“舒君譽?憑這名字就該得個一官半職,怎麽不走科舉的路數?”老頭不解地問。
那幾人你一言我一語,將他類比起前朝的詩聖詩神,詩仙詩鬼了,說什麽這幾位也是仕途坎坷,流芳千古的,倒是挺敢攀扯的。
“當然是考不上了,難道是不想嗎?”搖搖欲墜的書架子下,忽然涼颼颼地冒出一句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