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烙菜饃
◎焦黃薄韌的麵皮夾著菜餡,幹幹爽爽的一股糧食菜香,熱烘烘的,也足夠好◎
四個子的羊雜碎喂了街這事, 喬金粟不知道。
她隻瞧見張巷邊怒衝衝地進屋來要洗腳,見喬金粟、喬銀豆占了他的床,又是一通罵。
喬金粟一句話也不說, 任由他罵, 隻有院裏拴吊著的黑豹狂吠了幾聲, 她娘趕緊著把喬銀豆抱到屏風後頭去,喬金粟藏在門邊, 衝黑豹比了個‘噓’的動作。
當初離家時, 張巷邊就不想帶上黑豹, 路上也好幾次想吃了它打牙祭的,她娘說黑豹聰明,能看家護院, 這才保下了。
喬金粟見黑豹沉默下來, 趴在磚地上不出聲了, 也縮回腦袋, 爬上那兩副板子拚成的**去,輕輕地摟著妹妹, 拍著她, 在醉漢的抱怨謾罵聲中, 給她講起無數個誕生在北江冬夜裏的故事。
不知過了多久,張巷邊終於是睡著了, 喬金粟探出腦袋,就見她娘正替昏睡過去的張巷邊擦腳, 見喬金粟望過來, 柔聲說:“快睡吧。”
她笑了一笑, 似乎一點都不勉強, 眼睛還亮亮閃閃的, 喬金粟知道這是眼淚。
喬金粟躺下來,喬銀豆立刻依偎過來,將兩人之間的空隙填滿。
模模糊糊,那發燙的小手還在喬金粟臉頰上摸一摸,“姐姐,別哭。”
這一夜夢境斷斷續續,醒時喬金粟都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麽夢,隻依稀記得夢見了鴨子河濼。
張巷邊昨夜好睡,眼下已經醒了,正在與她娘說話。
“這栓春台啊,我瞧了一溜,就數棗子的買賣有的做。”
“棗子?棗哪沒有啊。”鴨子河濼也有棗。
“嘁,你是沒吃過栓春台的棗,又大又甜,核還細小,不用曬就是紅彤彤的。”
“真的呀?”
女子好奇又柔軟的語氣對於男子而言大約很受用,張巷邊頓了一頓,道:“傻腦殼,笨舌頭,就沒吃過什麽好的!這時候沒有鮮棗,我今兒回來買些酒棗給你吃。”
說起來,張巷邊是很勤快的,但他的勤快不在田頭,也不在鋸刨,而是熱絡地往人堆裏湊,他總能從其中找到可以撬出銀子的縫隙。
從鴨子河濼帶回來的皮張應該是替張巷邊掙了不少,木耳幹菇也找了幾間鋪子,磨了好幾天的價錢,叫他們都收了去。
不過臘鹿腿一類的東西不怎麽好賣,每個地方有每個地方的吃口,賤價賣了張巷邊還舍不得,索性瞅準了人一送,買些人情消息,倒顯出臘鹿腿的稀罕來。
張巷邊收拾收拾就起身出去了,又扔出來幾個子,道:“我出去吃,你同倆丫頭自己買點吧。”
“總外麵吃開銷太大了,”她娘小聲道:“你回來時帶點糧麵油鹽,咱們自己做吧。”
“福都不會享,知道了!”張巷邊語氣嫌棄,卻帶著點笑。
若不是看上人家是個過日子會疼人的,他哪會連著兩個拖油瓶一起養!
屏風一收,喬金粟裝作剛醒的樣子,摸摸喬銀豆的腦袋,道:“娘,好像不怎麽燒了。”
她娘雙手合十朝四方拜了拜,“菩薩保佑,菩薩保佑,娘打盆水去,你替妹妹抹一把,娘出去買兩個爐饃,就前個你張叔給買那種,糖餡的。”
她抿著掌心的幾個銅子,做起了打算。
“不要,爐饃太小,三人吃不飽。”喬金粟說:“娘,菜饃就蠻好。”
這菜饃和菜饃還不一樣,鴨子河濼的菜饃是把野菜揉進麵裏,用蒸籠蒸出來的,但喬金粟說的菜饃是烙出來的,用個地道些的說法,是‘塌’出來的。
她們租的小院胡同口就有一家專賣饃的,喬金粟來的時候,就一邊瞧著張巷邊卸貨搬東西,一邊望著婆婆、兒媳倆人圍著個大大的鐵鏊子,一個擀麵,一個翻饃。
一張張饃比紙還薄,從鏊子上揭過去時都透光
。
栓春台種不了稻,饃就是口糧,一早上就開始烙,起碼有個七八個饃筐等著她們裝呢。
饃筐裝滿了,就開始烙菜饃了,菜饃的麵皮可以擀的很薄很薄,鋪上很多很多的菜餡,再蓋一層麵皮後在鏊子上塌熟就行了。
那鏊子很大,塌出的菜饃也大,許多人都是一角一角買,或者半張半張的買,到飯點了,又是一家子人口,熬了薄粥不頂飽,買上一整張也是有的。
“張嫂子,你要什麽餡啊?”白淨豐腴的婦人笑問她。
這稱呼令她怔愣,人家以為她是說不上,一溜介紹道:“菜饃的菜餡可多哩,愛夾什麽夾。再過些日子,灰灰菜、茴香、荊芥、莧菜、韭菜都能拿來做菜饃,都好吃,我們自家有時候還吃嫩倭瓜絲菜饃,到了冬日裏短菜了,就弄點豆芽、粉條、醬蘿卜幹,手藝好味道就好。”
她買了半張莧菜饃往家去了,兩個女兒已經把自己拾掇好了,見喬金粟還在給妹妹梳小辮,就道:“我給她弄,你先來吃。”
焦黃薄韌的麵皮夾著菜餡,幹幹爽爽的一股糧食菜香,熱烘烘的,也足夠好吃了。
喬金粟就著一碗寡淡的茶水吃得很滿足,也可能是因為張巷邊不在家,這裏隻有娘和妹妹,所以很自在。
“還是城裏熱鬧有人氣吧?”她娘忽然來了一句,像是尋求什麽認同。
喬金粟捧著菜饃仰起臉,一時間不明白她真正問的是什麽,過了好一會,才點點頭。
她知道娘很累,在北江漫長寂靜的冬日裏要發瘋了,而且她一個人種不了多少地,還帶著兩個孩子,日日要受別人的接濟,她活得太虧欠了,很受不住,這才改嫁給張巷邊。
寡婦的苦,不能當做看不見,村裏沒人說她的不好,張家孫家幾個叔伯擺了酒,還要張巷邊好好待她。
喬金粟不是沒有埋怨的,但她的憂愁微不足道,她更不想表現出來傷娘的心。
趁著張巷邊出去了,喬金粟偷偷解開黑豹脖子上的繩索,黑豹高興極了,蹦啊跳啊,又嗅聞著喬金粟身上的氣息,聞了一會,它又好像忽然想起來什麽,趕緊進屋去拱。
“找什麽呢?沒吃的。”喬金粟她娘見黑豹在自己腳邊亂拱,不解地問。
黑豹嗅了一陣,就往門外跑去,喬金粟顧不得娘在身後叫嚷,趕緊去追。
這一路穿過幾個胡同,從這條街到了那條街上。
喬金粟的身板長結實了許多,跟著狗跑了一陣還跟得上,終於見黑豹停下了,蹲在一間賣油旋的鋪子門口,搖著尾,吐著舌,十分快樂期盼的樣子。
“油旋咱可買不起,下回等張叔吃酒,我給你拾掇些雞骨吃。”
喬金粟走進羊雜碎的濃香裏,又踏進油旋的油香麵香。
黑豹叫了幾聲,又把臉轉向油旋鋪子,喬金粟終於跟著它這個轉臉的動作看了過去,隻見到這油旋店裏的幾張方桌。
忽然,邊上窄長的小窗一開,釋月倚窗笑道:“怎麽?聞著味找到我的?”
在栓春台灰撲撲的天色中,她清亮得就像一輪北江冬夜裏的月亮。
喬金粟愣愣地看著她,眼圈一下就紅了。
她跑進鋪子裏的時候,釋月又坐回櫃台後邊了,喬金粟找不見人,還以為方才是幻覺,原本還忍得住的眼淚一下就掉了出來。
方稷玄端著對麵酒館食客要的幾個夾肉油旋走出來,見喬金粟站在堂中哭,難得見他露出不知所措的神色,還左看右看,以為是釋月在搞鬼,把孩子從北江弄來了。
倒是喬金粟一見方稷玄就笑,貓腰去櫃台後麵找釋月,找到了就趕緊抹抹眼淚,一把撲進她懷裏。
“釋娘子,你們也來這了?方郎君還會做油旋呢?真厲害。”喬金粟又笑,像是碰上了天大的喜事。
聽喬金粟說了這兩年的事,釋月才知道喬嬸子是嫁給張巷邊了。
‘這倆人居然有夫妻運,真是奇了。’她想著,就道:“什麽喬嬸子張嬸子的,萬一又嫁,可不還得改口,那你娘姓什麽?”
前頭一句話驚得喬金粟直擺手,“可不會再嫁了,我娘姓於。”
“噢,那以後就管她叫於娘子唄,她那天聽我叫她喬嬸子,把一碗羊雜碎連碗都砸了,怪可惜的。”
“羊雜碎啊。嗯,可惜。”糟踐東西可惜,還挨張巷邊的罵。
喬金粟是跟著黑豹跑出來的,怕她娘找不見焦心,反正釋月開著鋪子跑不了,她仰臉在鋪子裏瞧了一圈,雖舍不得,但還是說自己先回去了。
油旋鋪子這條街熱鬧,賣的是吃食,花市那條街也熱鬧,賣的是情致。
味都不一樣,但要喬金粟來說,她還是喜歡食物的香氣。
見到了故人,喬金粟雀躍極了,久違地蹦躂著走路。
黑豹如願以償的替喬金粟引了路,但還沒收心,仰著臉聞聞這,聞聞那。
“啊切!”一股子臭墨舊書花肥鳥糞味。
狗打噴嚏可不會遮著掩著,唾沫白點子就濺了出去,濺在人家青紗罩綠袍的下擺上。
喬金粟還沒發覺,誰留意狗打個噴嚏啊?
但那人有些嫌惡地撩一撩衣擺,邊上三兩個跟班大驚小怪的叫著,說要活撕了這畜生!
喬金粟仰起臉,就見個好看的男子正垂眼瞧她,生得唇紅齒白,眉目清俊,還帶著股書香。
“對,對不住?”喬金粟覺得自己該道歉的,又覺得為這事道歉有些可笑了。
“不妨事。”男子扯動皮肉一笑,又薄斥身邊的擁躉,道:“一件袍子,換過就是,你們不要嚇著這個小姑娘了。”
“還是舒公子大度。”
“就是就是,舒公子賦詩一首,就值得千金萬金,與個丫頭片子計較,落了您的身份。”
栓春台近日來了好些文人騷客,要親來此地一覽黃沙落日的美景,誓要寫出些名篇佳作流芳百世。
兼之此地官職空缺,李越正在招攬能人,所以好些名落孫山又在冀府、豫府找不到差事的文人就跑來栓春台試試。
其實栓春台這地界從來也沒丟過,隻是受北江滋擾,不太安穩罷了。
從前這裏多的是往來於北江和南德之間的行商,少有什麽大詩人大文豪跑過來的,如此一想,果然還是文人看重性命些,不比商賈肯為財而死。
喬金粟聽他們吟一句,‘風裏卷黃沙’,那舒公子接一句‘更待春雪來!’
又有人唱一句,‘蒼蒼白骨滿黃沙’,舒公子又接一句‘馬汗成冰凝雪花!’
這是用‘黃沙’和‘雪’做題眼在聯詩,這邊上恰好是文房四寶筆墨鋪子,賣這些的就算不會作詩也得會吟上幾句名篇啊,所以很多店家都在給他們鼓掌,好不神氣。
喬金粟聽得半懂不懂,但就是覺得一句句詩吟出來,那位舒公子就連走步的身段都更瀟灑了些。
她正看得入神,就聽見一聲,“嘿!”,腦門上同時挨了個響亮亮的‘嘣’。
喬金粟捂著腦門一抬眼,就見張巷邊是拎著倆壇子回來的,左邊這個一股油香,右邊那個一股甜酒味。
“這麽點就看人家俏郎君了?”
喬金粟臊得很,爭辯道:“我是聽他們吟詩呢!”
“吟詩?”張巷邊也聽見了,撇撇嘴不覺得有什麽厲害的,就道:“我也會啊,咳咳,‘黃沙迷眼曬死爺了,雪花飄飄凍死爺了’怎麽樣?不錯吧?”
他得意洋洋的做完詩,就聽見黑豹激動地打了個噴嚏回應,笑道:“誒!畜生也覺得我作詩好吧?”
喬金粟真覺得認真等他作詩的自己是個傻蛋,一路悶頭回家時張巷邊還在後邊喊叫。
“嘁!栓春台這點沙還叫沙?早些年我跟我爹販綢去胡人地界,那走的才叫沙路!他們知道個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