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一碗羊雜碎

◎這稱呼簡直如一個巴掌扇在婦人臉上,釋月就聽‘哢啦’一聲,羊雜碎澆了滿地,碗也給砸掉了。◎

百年前還是漢人一統天下時, 大元朝國都名為春台,栓春台相當於陪都的存在,隻是後來王朝覆滅, 漢人一退再退, 栓春台原本近腹地, 後來近邊關,直到這幾場戰下來, 才算稍稍把栓春台往國境內收了收。

除了春日風沙天多之外, 栓春台這地界還不錯, 四季分明,冬無嚴寒,夏無酷暑, 能種好些瓜果不說, 花也是養得比別處紅豔。

南德同北江這幾場戰打得不虧, 隻是銀鱗甲的將領沒有乘勝追擊, 而是留下了輪防的兵馬,讓副將帶上精銳去東泰國境畔巡視, 原來是怕做了被黃雀捉的螳螂。

主帥李越倒是在此地鎮守, 不日連妻女都入城了, 隻聽說兒子還留在都城。

四騎的車架是從都城一路來的,為了彰顯皇恩浩**, 還有專門賞賜隊伍,跟隨過來的下人走了半炷香才從這條街上走出去。

若不是栓春台的道路從前也是依著皇城規製所修建, 隻怕還容不下。

釋月在門口看了老半天, 方稷玄拎著榆錢串子在她眼前甩了甩, 她才回神接過來。

“就這點榆錢了。”方稷玄道:“有什麽好看的。”他隻看出‘忌憚’兩個字。

栓春台街麵上多了好些來討生活的外鄉人, 有些是如老丈一般是附近小村落裏的, 還有些是從北江棄掉的城池裏逃過來的漢人,更別提聞風而動,嗅著錢味就過來的行商貨郎,一時間連租子都漲了許多。

方稷玄是連著這鋪子的地契房契一並買下了,蛐蛐兒的酒鋪則是祖產,外頭漲得再厲害也管不著。

隻有蓉娘淒苦些,好不容易修成人形了,膽小不敢作惡,兢兢業業賣羊頭賺租子。

“瞧瞧,你還埋怨我緊趕慢趕呢,這要是再晚來幾天,租子要貴上三四成還不止。”張巷邊搓著花生米,抿著小酒,很是得意地說。

灶畔的婦人沒有說話,把新烙的餅子鏟起來,又瞅了眼鍋裏的白粥,把餅子給張巷邊端過去,小心翼翼地道:“我煮了些粥給孩子吃,她發著燒,吃不下餅子。”

張巷邊點點頭,又一拽婦人的袖子,道:“過會子,讓老大給我買碗羊雜碎去,吃了酒再吃上一碗羊雜碎,舒坦得沒邊了。”

“我去買吧。初來乍到孩子也不識路。”婦人說。

“從邊上那胡同鑽過去,往西邊一折就是了,”張巷邊有些不耐煩,道:“女娃一個,白養都嫌費糧食,誰拐她去?”

婦人捏了捏衣擺,又道:“那買幾個銅子的羊雜碎?”

張巷邊從腰頭裏取出四個子來,道:“有辣子叫她多舀些。”

婦人應了,端著粥碗往孩兒房中去,新賃下的院兒不大,但獨門獨戶的很清淨。

一共就三間房,兩間堆貨,張巷邊的兩個奴仆跟貨睡在一塊。

另一間房大些歸他們住,屏風一拉,拚了兩塊板子充做床,叫兩個孩子睡。

不過小女兒發了燒,婦人把她抱到**,好叫她睡得穩妥些。

“你張叔叫你替他買碗羊雜碎。”婦人摸了摸伏在床旁護著妹妹的大女兒,見女兒眼神迷蒙,婦人又說:“那你來喂妹妹,娘去買。”

見女兒點頭,婦人就搬了個凳子,將粥碗擺上去,“吹一吹,碰碰嘴,不燙了再給妹妹吃。”

“娘,我知道的。”女孩拿過枕頭墊在妹妹後頭,先給妹妹換了塊涼帕子,輕輕地沿著粥麵勾了一勺,喂給妹妹吃。

婦人放了心,捏著幾個銅子往外走。

她也是跟著張巷邊才有機會來栓春台,過去二十來年的日子,就是從這個小村子到那個小村子,從來也沒機會去過州府,莫說孩子了,便是她走在這樣熱鬧的街市上,心裏也覺惴惴。

張巷邊原本是想住在貨棧那邊的,可又覺得貨棧那邊龍蛇混雜,怕帶著女人小孩不得安生,就在這花市邊上賃了院子,這花市的鋪麵大多是祖產,栓春台本地人,踏實不生事,也不怕事。

這要不是祖產,光是這半條街賣文玩字畫,半條街賣花鳥魚蟲,早兩年不太平的時候能當飯吃?誰熬得過?光叫那份租子就得耗死了。

住到花市這邊圖個安穩,但張巷邊與人談買賣就得繞一繞,費點功夫,他翻來覆去總掛在嘴上,以彰顯自己待她們的好。

人無完人,張巷邊不算頂好,也不算歹人。

“呦,姐姐,您這是要吃點什麽呀?”

蓉娘瞧見這婦人在門邊站許久了,奈何這個時辰買賣正旺盛,人進人出的,她也沒空招待,好不容易瞅見個空子,問了一句。

“四個子的羊雜碎。”

婦人瞧見蓉娘忙得額角滲汗,麵頰紅粉,風流之態滿溢,不禁有些自慚形愧。

“你這,是給家裏男人帶回去吃的吧?可帶碗來了?”

店裏好些男人,瞧這婦人就是個老實的,怎麽會往裏擠。

婦人張了張口,結結巴巴地說:“那,那我回去拿。”

“罷了罷了,家住哪?”

“花市邊上。”

“行吧,你先從我這端了碗,吃完涮好了給我拿回來。”

婦人連忙道謝,幸好頭回出來碰上的是蓉娘,見她這樣好說話,婦人心裏也踏實了些,有興致轉臉看了看對麵的小酒館,又瞧瞧邊上賣油旋的小館子。

油旋和羊湯其實再搭配不過了,每日總有大半的油旋是喝羊湯的客人買去的。

“素油旋再來六個誒。”蓉娘探出身子叫道:“忙著呢,送一送。”

不一會兒,油旋店裏就出來人了,婦人正要伸手去端羊雜碎,就見個纖巧輕靈的姑娘掂著一個盛著油旋的小笸籮走了出來。

兩人一對上眼,釋月微微一挑眉,有些訝異地道:“喬嬸子?”

這稱呼簡直如一個巴掌扇在婦人臉上,釋月就聽‘哢啦’一聲,羊雜碎澆了滿地,碗也給砸掉了。

喬嬸子轉身就跑,蓉娘雖說是拿了四個子,可折了一個碗啊,跳著腳喊她,她都不回頭,往弄堂裏一鑽,人影都不見一個。

“不是,這誰啊!鬧得什麽事兒!”蓉娘拿過釋月手裏的油旋,也顧不得一個碗,得先招呼客人去。

等這一陣忙過去,蓉娘扭扭噠噠的走過來問起喬嬸子。

釋月也不明白喬嬸子作甚那麽大反應,就提了提從前與她在鴨子河濼做鄰居的事。

“你說她男人死了?”蓉娘沒骨頭似得倚在桌上,伸手想去摸桌上那一碟菱形嵌核桃的小糕點。

手還沒摸到,就覺後脖頸戳著一根銀針。

“小氣,我,我不吃了還不行嗎?!別叫人瞧見!”見銀針收回去了,蓉娘垮了個臉,道:“真想瞧瞧你本體什麽樣,我要成天像你這麽吃,該跑不動了。”

“其實本體同你有些像,不過比你好看太多了。”釋月故意拈起一塊酥皮刷蜜夾果幹核桃碎的點心,一口吃了。

蓉娘知道釋月的厲害,又同個小孩一樣,喜好難測,不敢過分挑釁了,隻道:“方公子也太能,這點心瞧著焦黃油亮就是好吃,可我也沒見過呐。”

“胡人點心。”釋月說著又吃一塊。

她平日裏也不這麽摳搜,約莫是這吃食實在好吃又不怎麽好做,蓉娘隻能沾光聞聞那股焦甜焦甜的乳香,她忙又說起喬嬸子的事,分散一下注意力,“可那婦人剛說是替家裏男子買羊雜碎回去。”

“噢,那就是改嫁了唄。”釋月想著,難怪從鴨子河濼出來了。

“傷心地,不想待著也正常。”蓉娘看了釋月一眼,道:“喬是她男人的姓吧?你叫她喬嬸子,難怪她那麽大的反應,約莫也覺得沒守住貞潔,沒臉了。”

釋月詫異地看向蓉娘,“你居然還說貞潔這玩意。”

“啊呸!我是說她,人跟妖精怎麽一樣?”蓉娘揚起一雙妖妖調調的眼,又瞧著釋月吃得一鼓一鼓的腮幫子,便挨得近了,衝著她耳朵吐氣,又聲色酥軟地道:“咱們可是會頂頂會享,哎呦!”

蓉娘正發.浪呢,就覺後脖領子一緊,回過神來的時候,已經被方稷玄提溜起來,扔出了外頭。

蛐蛐兒正抹桌子呢,看見這一幕頓時大笑起來。

“你做什麽把蓉娘扔出去?”釋月不解地仰臉瞧方稷玄,嘴角邊挨他指腹蹭了一下,抹掉一點酥皮碎。

“你瞧不出這狐妖在撩撥你嗎?”方稷玄實在也有些摸不透釋月的脾性,說上一句不順耳的就要揍他,可那狐狸舌頭都快舔上耳朵了,她倒不動彈了!

“她修的是合歡術,男身女體隨意采補,總是這個樣。”釋月不以為意,對於方稷玄的舉措還有些困惑,“初來的時候,她不是還撩撥你嗎?你還給人家嚇出原型了。”

嬌美娘驚呼一聲,在一串黃撲撲的屁裏變成一隻肥呼呼的厚毛狐狸,還癱在地上裝死,方稷玄一拂袖扇掉臭氣,簡直無語得不行。

礙於李越剛叫人修了栓春台的戶籍,蓉娘也借了個早死姑娘的殼子被寫上了,貿貿然烤了這野狐狸,到時候惹人來查,反而囉嗦!

蓉娘怕釋月、方稷玄,可不怕蛐蛐兒,瞧著夜市快散了,街麵上行人也稀,突然就朝她走去。

蛐蛐兒抹完桌子正在掃地,忽然見蓉娘大步衝了過來,步子沒有平日的妖媚,反而大步流星有些瀟灑,正莫名著,就見她已經逼到了自己眼前,手腕被她一捏,痛得蛐蛐兒眼淚都出來了。

“小東西,別真以為我有這麽好脾氣,真把我惹惱了,都不夠我一口吞的!”她的聲音也不似平日裏掐得軟騷,而是有些發啞。

蛐蛐兒緊張得都沒進氣了,攥著掃把閉著眼,好半晌沒聽見聲了才敢睜開眼,就瞧見那緋紅的衣袖在門邊一晃,兩塊門板子哐哐就給砸上了。

‘腦殼有毛病,陰一陣陽一陣!力氣怎麽那麽大啊!’

她小聲嘀咕著收回視線,隻好又擰了帕子給秦三擦臉,“爹,爹,醒醒,上門板了。”

喊了幾聲,打攪了秦三醉夢中的奢靡**樂,他一個翻身,倒是準確的一巴掌揮在蛐蛐兒臉上。

蛐蛐兒天生骨架子單薄,被一巴掌揮到地上,滴滴鼻血落在磚地上,她用掌心去擦,血在髒兮兮的磚地上糊開,看不出來了。

她用袖子擦擦臉上的血,抱著門板自己去上了。

一樣大的門麵,酒館門板細窄,共有八副,不似羊湯和油旋鋪子那樣是兩副大板子。

這也好,搬上搬下是累一些,但蛐蛐兒能搬得動,等最後一副門板卡上的時候,屋裏暗了許多。

酒鋪後頭沒帶院子,隻繞了一條小渠,月光隔著渠,沒照進屋裏來,櫃台上油燈光芒如豆,在秦三粗重如畜的呼嚕聲中閃閃爍爍的。

“哼。”蛐蛐兒在黑暗中短促而奇怪地笑了一聲,“爹,不用你,我也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