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油旋鋪子

◎油旋有做好烘在爐子裏的,方稷玄拈起一隻,入刀剖開,長筷從溫燉著的鍋子裏夾出驢板腸和豬頭肉,依樣切碎,用刀一撇,塞進餅心裏,再澆上半勺◎

清晨, 風中黃沙漫漫。

挑著扁擔的老丈年紀大了,眼神本就不好,不過進城到祥福居這路他走了千萬遍, 便是瞎了也能走到。

今兒街上多兵士巡查, 栓春台城門口的守衛也盤查仔細, 隻怕進了細作,老丈指甲縫裏都是刷不掉的老泥巴, 渾身上下土腥氣。

那些威風氣派的銀甲兵士們睃了一眼, 就知道他下輩子也還是地裏刨食的命, 一揮手讓他進城了。

“多謝軍爺,多謝軍爺。”老丈忙不迭挑起籮筐,往城中收菜的飯館走去。

這一回同北江幹起仗來, 城門封了大半年, 還好去歲囤了菜籽, 留了糧種, 不耽誤歸攏幾分薄田種瓜種豆,春時還見不到收成, 但靠薅地裏的野菜也能熬過日子, 隻是家裏缺油短醬, 仔仔細細擇出了賣相好的野菜,想換幾個錢讓舌頭沾點鹽味。

老丈久不入城, 什麽都不知曉,隻聽人說是打贏了, 連溫江嶺那一帶也從北江手裏奪回來了, 栓春台多一重護持, 能過些安生日子了。

今早上才得消息, 說城門開了, 老丈就趕路來了,這半天的路,他竟走了一天,進城門口時趕著同村的後生賣光了菜出城。

‘唉,不中用了,早死早好。’踏著腳下熟悉的粗平石磚,老丈回頭瞥了眼這守城的兵士,‘謔,真是威風。’

兩輛騾車碾過老丈眼前,一輛載著貨,覆了油布,一輛車上支著個棚子,就見一個婦人摟著兩個娃娃坐在裏頭,皆好奇地朝外張望著。

駕車的男子生得不怎樣,機靈油滑的一張臉,揚著鞭子戳這指那,嘴巴就沒停過,兩個娃娃不說話,婦人也隻偶爾應上有一句。

‘買賣人來嘍,這城裏要熱鬧起來哩!’

老丈摘下卸下了肩上的重擔,粗粗喘了口氣,可等他抬首瞧時卻愣住了。

‘咦?祥福居的匾額呢?’

老丈眯著眼睛仔細瞧了一圈,地方是不錯,可沒匾了,而且這木門都有些不一樣了。

門原本是朱色的,如今卻成了碧色,瞧著像是門上發了新芽,倒是叫人覺得眼清。

正在他發愣的時候,門開了,明明無風,卻是像是風吹開了門,透出一股清新爽朗的風。

鋪子裏什麽人都沒有,很寬敞深縱,右邊是待客的幾張木桌,左邊是清漆櫃台,櫃台後有一門虛掩著,隱隱有油香氣飄出來。

老丈聳著鼻子多吸了兩口,也偷這一口滋味。

他順著櫃台這邊的過道往裏望,通往二層小樓的懸梯在後院門邊上,一副絲繡綠藤白花的三折屏風也擺在那,將兩處通道虛虛遮住,透過細藤的縫隙,藍布門簾還在輕輕晃著,風是從後院吹出來了。

老丈邊收回目光,猛地就瞧見櫃台後多了個女子,她似乎是蜷在搖椅裏頭,所以隻露出一雙眼來。

這眼睛漂亮是漂亮,亮晶晶像映著月亮,就是有些說不出的滋味,跟趕夜路打墳頭上瞧見鬼火了一般,叫人直打哆嗦。

老丈嚇得倒跌半步,差點摔進自己挑菜的大籮筐裏,惹得櫃台後響起好聽的笑聲來。

一笑,就有人味多了。

老丈狼狽地爬起來,還沒張口說話,先跟著賠笑了幾聲,瞥見細布裙擺上繡了祥雲紋,知道這姑娘是享清福的命,更不曉得該怎麽說話了,隻把自己的兩筐菜推過去,盼著她能看得上眼。

釋月打眼往筐子裏一看,就覺得綠油油的全是草,要不是見老丈一臉憨實,都要以為他是來逗悶子的。

不過這些‘草’倒是收拾得很好,擇得幹淨且都用草葉縛著,一捆是一捆,拿來一過水就能做了吃。

釋月蹲下身的時候,老丈就聽見門響動,就見櫃台後的廚房裏走出個男人,乍一眼看以為是軍爺,這身板這氣派,可再一看,就見他把手裏端著的幾個油旋擱在櫃台上,問:“榆錢窩窩蒸著了,可上後院吃去?”

這做好了飯菜等娘子去吃的架勢,有種踏踏實實的家常感。

見釋月蹲在那,方稷玄走了過來,覷了眼問:“都是些什麽菜。”

不知道為什麽,老丈瞧見方稷玄不怎麽怕,隻是有些敬,忙道:“這兩把是薺菜,切碎了烙菜饃吃可美。這一捆是我老婆子采的馬蘭頭,您瞧瞧,一點老梗子都沒有。還有這香椿芽,這,這稍老了些,可剁吧剁吧烹雞蛋裏真是香得沒邊了,正好佐粥呢!這麵條菜是我老婆子掐過的,頂頂嫩了,包餃子可好哩,懶得擀那皮子,焯水涼拌了就成。還有這莧菜,拌上苞米麵一蒸,做窩頭也好吃啊。”

老漢說到這,沒忍住咽了一下,他自己都不曉得多久沒吃過窩頭了,還烹雞蛋呢!

上回吃雞蛋,那都得是他那死了十來年的老娘給做的,見釋月瞧著自己,老丈又忙捧出一大把細溜長條根部白圓如珠的野菜來,笑道:“這是野蒜頭,我兒子最喜歡野蒜頭炒雞蛋,香得掉褲衩。”

老漢說禿嚕嘴了,覺得冒犯釋月,忙望了方稷玄一眼,又趕緊往自己嘴巴上拍了挺重的一下,倒叫他倆不解地望了過來。

蓉娘替鋪子裏吃羊湯的客人來拿油旋,聞言就道:“那怎麽不讓你兒子來賣?”

“好些年前就給拉去做壯丁,沒見過他了,沒見過了,一點音訊都沒有。”怕人家嫌棄晦氣,老漢竭力笑起來,滿臉苦澀,但又忍不住說:“野蒜炒蛋,是他過生辰的時候,我老婆子給做的,是他在家裏吃的最後一頓,也,也挺好的。”

釋月沒說什麽,隻把筐裏的野菜一樣樣揀到方稷玄拿來的竹篾裏。

“怎麽賣?”方稷玄問。

老漢有些為難,漫山遍野的玩意是不值錢,但他們打理幹淨費心思,這一筐子也是不少,不知道要怎麽索價,躊躇半晌後道:“您瞧著給吧。”

“算個十文吧。”方稷玄道。

老漢原本以為五文就頂天了,大喜過望,又聽方稷玄道:“其他春菜若有好的,隻拿來就是,槐花倒是不必,我院裏有。”

“是是是,爺,藿香,藿香可吃嗎?我那的藿香可好,藿香燉魚解毒哩!越吃越精神。”

蓉娘說:“若有沙蔥我也是要的。”

老丈聞見她鋪子裏那股子羊味了,豎起大拇指道:“姑娘會吃,沙蔥羊肉,補得男人能衝天!”

蓉娘‘咯咯咯’地笑了一陣,就見方稷玄拿了個十個銅子和一個油旋遞給老丈。

這可是油旋啊,又是油,又是麵呐。

老丈舉著手不敢接,方稷玄道:“拿著吧。”

蓉娘見野菜收拾得利索,就對老丈道:“盛碗羊湯給你配油旋吃吧,可別忘了我的沙蔥。”

一碗羊湯那是沒半點肉的,但老丈隻覺天上接二連三掉餡餅,都快把他砸蒙了,但也不忘了道:“沙蔥可還要倆月才成哩。但我老婆子會醃沙蔥,會做沙蔥醬,姑娘若不嫌棄,我叫她教你。”

蓉娘笑著點點頭,讓老丈拿著油旋過來。

對門的蛐蛐兒擺著張臉,譏道:“賤人還真是不挑。”

老丈沒聽明白,又一頭紮進羊湯裏了,無暇顧及,但餘下三人都聽見了。

蓉娘往門邊一倚,笑道:“你自把你爹當個寶,老娘放個屁他都要摟過去聞,是他賤不是我賤。”

蛐蛐兒一下就惱紅了臉,她就是仗著蓉娘不怎麽與她計較,所以嘴一日比一日毒。

方稷玄沒理會女子間的口角,倒是釋月握住一把香椿芽抖了抖,不解地問蛐蛐兒,“你怎麽老瞧蓉娘不順眼?她又沒同你爹交.媾,你爹酒蒙子一個,陽虛委頓,有什麽好的?”

蓉娘笑得更厲害了,蛐蛐兒聽了釋月這直白露骨的一番話,原本也是氣極,一見她托腮坐在門檻上,那雙幹淨烏溜的眼仁望過來,真就是那麽好奇困惑,蛐蛐兒也不知道是怎麽了,把心裏那一包委屈都倒了出來。

“都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不曉得這個道理啊!她真老老實實賣羊肉就好了,可她還賣皮肉呢!要不是她帶壞了風氣,怎麽叫別人都以為我也是能隨便調戲的!?”

那夜蓉娘真說準了,蛐蛐兒叫個醉鬼給摟了一把,喊她爹也不醒,最後是掙紮的時候撞碎了一個酒壇子她爹才驚醒的,而且醒了也不是給蛐蛐兒撐腰的,反而是打了她一巴掌,埋怨她打碎了一壇子好酒。

蛐蛐兒的眼淚就這樣掉下來,釋月認真與她解釋,“蓉娘買歡沒收人銀子,要不然太貪了,容易落了債。”畢竟是收了精氣的。

蓉娘差點要叫‘阿彌陀佛’,跺腳道:“祖宗別說了,同她說個什麽勁兒,打小沒娘的丫頭,怪可憐的,隻有個爹,揍她擰她隻能受著,要是認了這爹是個壞的,這世上不就沒人對她好了?”

“你才可憐!”蛐蛐兒被說中痛楚了,拚命跳腳嚷著。

“你可憐。”蓉娘抱臂反駁。

“你可憐!”

“你可憐。”

“你可憐!”

蓉娘沒再說下去,因為蛐蛐兒他爹秦三從後頭過來了,往她後腦狠狠拍了一下,要她去煮麵。

蛐蛐兒踉蹌了幾步,捂著腦袋有些懵。

秦三見蓉娘倚在門邊呢,又衝蓉娘笑,蓉娘翻了個白眼沒理他。

釋月拈起油旋小笸籮裏盛著的酥皮碎屑吃著,很納悶秦三怎麽還沒叫酒醉死?

一碗羊湯,老丈隻吃了半個油旋,可不是他吃不下了,隻是想留著帶回去給老婆子吃。

蓉娘瞧著天色漸晚,就道:“你趕這時候回去,鐵定是黑在路上了。”

“我老漢不愁。”老丈樂嗬嗬的笑著,說:“這街後頭不就是花市嗎?戰打完了安生了,又招了好些人,我不少同村的在裏頭做花匠小工,我去借一宿不難。”

栓春台天幹物燥,自前朝起就很重視水道相通,依著城外的紅崖湖和黃帶河,用大渠引水繞農田,又用小渠引入城中方便百姓取用,也做灌溉花草之用。

不過一年裏隻春夏有水,大渠除了入冬前還有一次冬灌之外,其餘時候天幹它也旱,所以渠裏的水格外珍貴。

長街左右就有兩條小渠,一條灌溉淘洗,一條吃水浣衣,蓋不能混淆了,否則叫人從街頭打到街尾,可是丟臉又不占理。

眼見著雨季快到了,昨個還見個花鋪的掌櫃指使小工去清掃溝渠呢。

老丈同蓉娘道了謝,挑起扁擔走過來,仰望著那隨風搖動的店招,就見上麵畫了一隻大大的油旋,金黃飽滿,酥皮落屑,瞧上一眼,也覺滿嘴油香。

“真好啊,我們這些不識字的也瞧得明白了。”老丈說著見食客登門,趕緊避開。

食客喊道:“釋娘子,請你家郎君做六個油旋來,倆個夾驢板腸,一個夾豬頭肉,三個素餅。”

釋月撥了食客付過來的一小粒銀子,挑起小秤一稱,倒找回去兩個銅子。

油旋有做好烘在爐子裏的,方稷玄拈起一隻,入刀剖開,長筷從溫燉著的鍋子裏夾出驢板腸和豬頭肉,依樣切碎,用刀一撇,塞進餅心裏,再澆上半勺肉湯,真叫一個餅酥肉香。

食客接過來就挑出一個驢板腸餡的大咬一口,比了比大拇指,道:“吃了這麽多家,就數你這的驢板腸裙邊厚又綿爛,我老爺子這兩天身子不舒服,我大姐說買參續著,我二哥說準備白事,我呸,我就買一驢板燒油旋回去,瞧著吧,拿著在老爺子鼻子底下繞一繞,登時就能竄起來攆著我追打了!”

釋月沒忍住笑起來,短眉毛大圓臉的食客邊笑邊往外走,道:“瞧瞧,一笑多好看呢,我爹要真叫你這驢板腸醫活了,改天給送個‘餅到病除’的匾來。”

栓春台這黃沙天裏,形形色色的食客也挺有趣。

釋月繞開屏風往後院走去,院牆裏榆錢成串,槐樹花苞待凝。

小方桌上擺著一盤榆錢窩窩,洗幹淨的圓片榆錢拌了鹽、油和麵,一個個撮捏成圓頂小攏包的樣子。

蒸熟後葉片還殘留著青色,圈圈圓圓的貼裹在小攏包上,給這極質樸踏實的窩窩添了幾分清秀。

小廚房的大窗子裏,還瞧得見方稷玄在灶前忙活,聞著味應該是在做佐榆錢窩窩的雞蛋醬。

釋月拿起一株折下的榆錢串兒,發覺葉片濕濕的,該是方稷玄洗過了,就一邊生嚼著,一邊等醬來。

明明來了栓春台,住在這鬧市街巷,為何覺得這日子叫方稷玄拾掇起來,還是如在鴨子河濼的小山村裏一樣慢慢悠悠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