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白肉酸菜海蠣鍋

◎酸菜絲兒在鍋裏慢慢燉著,越燉滋味越出來,酸得開胃,小海蠣子在鍋裏縮得沒影子了,但亮堂堂的鮮味出來了,‘咕咚咕咚’,像燉著一汪奶黃奶黃◎

江麵已經徹底凍嚴實了, 像集市一樣熱鬧,林中人在冰麵上設下了帳子鑿冰眼,漢人們就在江岸邊鑿海蠣子。

海蠣子大的有手掌那麽長, 小的也有核桃那麽大, 一個個黏附在江岸岩石上, 得用鎬子撬。

江岸上是漲潮時結的冰,又一日日的積了雪, 乍一看和江麵分不出區別, 但踩下去若沒踏到岩石上, 踩空心了,一腳陷進雪洞冰窟窿裏,可險。

茅娘摟過喬銀豆坐在岸邊大石上看兄長和阿爹忙活, 他們都撬了一籮筐了, 各個笑盈盈的。

牛魚又叫鰉魚, 是北江朝廷祭祀時不可或缺的一樣東西, 原本這寒江之上,哪有漢人撬海蠣的份。

釋月拽著喬金粟的袖口, 喜溫牽著她的手, 三人慢慢朝捕牛魚的人群滑去。

冰眼不是亂鑿一氣的, 先鑿透一眼,然後在邊上鑿三眼, 這三眼不能鑿穿了,得留下薄冰一層, 這不是捉魚捕魚用的, 而是用來觀察魚的動向。

北江冰封時節長久, 魚兒們久在冰下, 驟然遇到可以出水的地方, 必定會探首換氣,牛魚體大,更是如此。

她們三人來得正是時候,磨薄的三個冰眼下,可見一條碩大的牛魚緩緩遊過來,眾人頓時屏息凝神。

待正中的冰眼中出現一抹暗影後,那穆卓當即擲下拴了粗繩的魚叉,冰麵一下翻濺出很大的水花,牛魚驚動後奮力掙脫,力氣頗大,但冰麵數人早已拽繩如拔河,皮鼓聲起,聽得喬金粟心髒狂跳。

冰麵滑得很,林中人把腳上冰刀往冰上紮,喊著鼓勁的號子,一步一喊一紮,半步都沒卸力,直到筋疲力竭的牛魚被眾人拖上岸。

喬金粟就見牛魚出冰眼,怎麽拖也拖不盡,近乎一丈那麽長,真是令人興奮又畏懼的龐大。

林中人將喜溫圍跪在中間,仰望山林,不停伏倒又起身,口中喃喃祝禱山神,感謝祂的慷慨賜福。

那穆雀也望著喜溫,目光崇敬與他人無異。

沒人再敢編排喜溫的命運,頤氣指使的叫她做誰人的妻子,又做誰人的母親。

捕到牛魚之後,其他冰眼裏陸續也有魚獲,喬金粟跟著釋月和喜溫一路滑過去看,看著小魚從網上掉下來胡亂蹦跳,但很快就凍住了。

冰麵遼闊,四望鬆林染白,不遠處雪山逶迤,釋月和喜溫直接帶著喬金粟從白天滑進了黑夜。

旁人都不見了,周圍很安靜很黑,但卻流淌著銀色的光。

喬金粟沒覺得有任何怪異,被釋月和喜溫牽著,蹲在一片易碎的浮冰上,看著漫天的星星墜在水裏。

她們還一路順著支流小溪滑進了林子裏,從冬天滑進了春天,喬金粟看見綠發山神坐在一片茸茸的草地上,許多長著小小茸角的鹿和肉乎乎的小熊都繞在她身畔各自玩耍著。

其中有一隻鹿斷了角,但傷口早就愈合了。

那林子裏長著很多草藥,喬金粟辨認出好多種,喜溫專門教過她的,有治風寒的,有治外傷的,還有治蛇毒的。

喬金粟傻傻地看著那位山神,瞧著她拖著布滿花葉的長長裙踞走過來,謙卑地向釋月行禮。

還沒等喬金粟把頭轉過去看釋月的反應,喜溫就把她抱了起來,撫開她蜷著的手掌,把她掌心糜爛不見好的燙傷露出給山神看。

“烤苞米燙成這樣的,火鉗太重沒夾住,銀豆又哭鬧著,她一下慌了神,用手去抓鉗嘴灼燙的那一頭了。”喜溫憐惜地說。

喬金粟聽見山神輕歎,她小心翼翼地抬眼,還沒看清山神的容貌,就見一團綠蓬蓬的光從樹下的草叢上凝出,慢悠悠的飛過來,溫柔的沁進她掌心裏。

灼燒疼痛的傷處像吃了一口薄荷般舒服,綠光還沒消散,喬金粟聽見釋月在她頭頂幽幽出聲。

“睡吧。”

她們挨得這樣近,聲音卻離得那樣遠。

喬金粟抬頭想看釋月,眼皮卻不由自主地垂了下來,身子往後仰倒跌進了柔軟酥麻的草叢裏。

不知是睡了多久,總之是很好的一覺,喬金粟感覺有人在捋她的手指,一根根的扯開她的指頭。

“阿娘,”奶呼呼的一聲喚,喬銀豆往喬金粟掌心吹了兩口氣,說:“痛痛飛了。”

腳步聲響起,又有一雙粗糙大手撫過喬金粟的額頭,她聽見喬嬸有些驚喜的聲音,“真的!灶灰還是有用,看著就一點紅了,過幾天這點紅也該沒了。”

喬金粟睜開眼,胸口一沉,喬銀豆淌著口水衝她笑,喬嬸子道:“起來喝粥吧,今睡得可真香,銀豆叫你好幾聲也不醒,原來是長傷口呢。”

‘竟隻是一個夢嗎?’喬金粟看著掌心那一抹紅痕,隻覺得這個夢,未免也太真實美好了。

外頭傳來重物拖地的摩挲聲,是海蠣子一筐筐的從江岸上拖回來,張叔給每一戶人家都給舀上一些,喬嬸子說自己不會整治,就不要了。

張叔教她,說是蒸一下就好吃,但喬嬸也是一副興致缺缺的樣子,遂作罷,把她的份也給釋月了。

那一筐子的海蠣頂上一層個大背厚,方稷玄留出來放鍋裏蒸,他涮幹淨一個遞給釋月,釋月就擺在蓋簾上,擺了一鍋齊活。

餘下的海蠣太小,吃著不痛快,就撬開撇出肉來,方稷玄說要做個酸菜海蠣鍋底,釋月就去喬家要了一碗酸菜,帶回兩個蹭吃的娃娃來。

喬嬸子總是窩在家裏,不怎麽愛出來,偶爾來幾個婦人強拉著她說幾句閑話。釋月去的時候,她正摟著一件喬叔的襖子坐在灶洞邊發呆。

那件襖子是新的,喬叔還沒穿過,喬嬸子想燒給他,但都是新布新棉花,細細的針腳,家裏沒那麽富裕,又走了男人,她實在燒不下手。

聽釋月問兩個孩子要不要一起去吃鍋子,喬嬸子不光是出酸菜,還要幫著把酸菜切了。

切菜哪算個什麽操勞的活計?可要把酸菜切成細細的絲兒,真是不簡單呐!

酸菜絲兒在鍋裏慢慢燉著,越燉滋味越出來,酸得開胃,小海蠣子在鍋裏縮得沒影子了,但亮堂堂的鮮味出來了,‘咕咚咕咚’,像燉著一汪奶黃奶黃的海。

茅娘送來的豬肉方稷玄就沒拿進屋裏去,在外頭雪堆上凍得梆硬,用刀切成透光的大薄片。

喬銀豆都能嚼吃的白肉片,一燙就熟了,很嫩。

這種嫩不是食材本身的酥嫩幼嫩,而是肉片極致的單薄所帶來的口感。

這頓鍋子還配了米飯,一勺抄底連著酸菜海蠣白肉血腸一起撈上來,澆在飯上,倆孩子悶頭吃著的功夫,喬金粟真是把什麽難過都忘了。

肥嘟嘟的大海蠣子倆孩子沒吃就回家去了,太飽了,吃不下。

方稷玄調了個蒜末醋汁,剛把一盤浸在裏頭,打算切個辣子好下酒,轉個身的功夫就見少了一枚,小賊火急火燎滾下桌去,滿足地癱在釋月腳邊上塌成一個扁扁的‘隻’。

日子就這樣安安靜靜的過下去,好像沒了邊界。

夜裏下大雪的時候,月光都像冰。

灶膛也歇了,但小爐裏隱約還有火光,碗筷盤勺們自己去缸子裏洗澡了。

方稷玄蹲下身,將在爐邊的小鬆鼠揪起來,扔進邊上盛苞米芯子的藤筐裏,小鬆鼠尾巴被燎焦了一點,扭了扭身子,抱著一根芯子睡得更香。

爐灶肚裏,小隻也抱著一塊猩紅的炭在睡覺,餘熱溫著小爐上的一壺清茶,這是為了給那一圓簸箕的炸食做個配。

炸食都是各家送來的,張家送來兩根□□花、糖圈,孫家做了好些涼糕,豆沙棗餡,還有頂新鮮的山楂餡,一半還滾了炒熟的黃豆粉,香噴噴的。

另外幾家送了花生芝麻糖酥餅,三層夾餡的大棗切糕,這些都是甜嘴的,其中也不乏管飽的黑米黑芝麻餅,以及很瓷實大燒餅。

喜溫也送來了蜜糕,這蜜糕可謂名副其實,一塊六寸長三寸寬四寸高的金黃油亮糕點。

攪麵的時候,蜂蜜就放了許多,等烤好了,從模子裏磕出來,又毫不吝嗇的澆淋上了一大勺蜂蜜,把這蜜糕裹得像琥珀,處在北江這種幹冷之地,蜜糕存上一個冬不成問題。

要吃蜜糕,可不能捧著就咬下一大口,嗜甜如釋月也該膩味了。

釋月不在家,方稷玄歇在她的搖椅上假寐。

那些甜蜜蜜的東西讓屋裏始終飄著一股熱乎乎的人氣,這可太奇怪了,屋子的主人可沒一個算得上人。

天微弱得亮了一點,藍藍的,搖椅上剛起了個人,一下鬆勁,輕輕晃。

方稷玄站在案板前,從潔淨的布帕中抽出一把薄刃的尖刀,豎著切下一刀,刀下去的時候就切到了不少果仁,核桃、榛子都是搗碎了的,鬆仁還是原樣。

一片蜜糕倒進米灰色的陶碟裏,綴滿了如稠李子幹、藍莓幹、鶴莓幹之類的果幹。

陶碗裏灌進半碗茶來,粗茶不講究泡法,煮出茶味了就行。

方稷玄做好這一切,推開半邊門,隻見外頭風瀟瀟,雪寂寥,上下俱白。

他一腳踏進雪裏,拔出來時不似旁人那樣狼狽笨拙,走得十分輕鬆,踩出的足印下是結實的凍雪,還是白的,不見土色。

大地白茫茫的一片,一點鮮明的東西都無,方稷玄卻走得堅定。

等他停在霧凇林裏的時候,依稀可見那棵孤高的霧凇下似乎是埋著什麽,微微隆起。

霧凇林邊的這一段支流因為地熱的緣故終年不凍,萬物凝固的時候,唯有它熱氣騰騰,奔流不息,蒸汽氤氳,水霧凝在枝頭成霜,恍若仙境。

方稷玄半跪下來,用手把雪一點點拂開。

新落的雪蓬軟疏鬆,很好撣開,下麵一層就有點緊實了,方稷玄一捧一捧的取著雪,也頗費了一會功夫,才把底下的釋月給挖出一張臉來。

烏發紅唇,纖眉杏眼。

她昨夜躺在雪地裏看了一夜的月亮。

“做什麽?”釋月似乎還沒躺夠,長長的睫毛上還沾著雪花,墜著她的眼皮,讓她的眼神看起來有些慵懶、空靈和魅惑。

方稷玄想替她蹭了睫毛上的雪,手指伸過去的時候,釋月下意識的閉眼,卻沒有閃躲。

指腹觸到她薄薄的眼皮,方稷玄忽然縮回了手,但雪花已經被他的熱度消融,順著睫毛滲進了釋月的眼睛裏。

釋月眨了眨眼,就聽方稷玄說:“吃早膳吧?”

她沒說話,隻是忽然狡黠一笑,霎那間霧凇上的霜雪墜落,露出一樹蒼翠來。

那一團霜雪將兩人裹在裏頭,那一瞬是白亮亮的暗,釋月從沒把自己悶頭在薄被裏賴過床,她若賴過,就該有似曾相識的感覺了。

雪片霜珠濺在方稷玄臉上,融成了水滴,他垂眸瞧著釋月麵上凝著的霜雪,見她一笑,又舔了舔唇,涼涼紅紅的。

“吃什麽?”

“點心那樣多,還有喜溫送來的蜜糕呢。”

“喝的呢?”

“茶。”

釋月不太滿意,方稷玄索性坐在她邊上,也陷進雪裏。

“那我喝茶,擠幾個凍梨榨汁給你喝?”

凍梨就扔在小院裏的雪堆上,一旁的柴垛上還有隻昏頭轉向又凍僵了的山鶉,方稷玄用手掌包了包它,山鶉抖了抖翅膀,似乎活泛了一些。

旭日東升,白尖鬆濤折射著璀璨的金色,鳥兒飛向山林,釋月的目光追著它,直到它融進山色中,忽然道:“我要去別處逛逛。”

此地平順安穩無趣,與釋月善昭禍事的天性相悖,方稷玄並不意外她會這樣說,隻道:“那去何處?”

“北江崇武厭文,打了地盤又不知如何守住,招攬漢人做朝臣,卻隻學了一堆繁文縟節,染了一身奢靡之氣,”釋月用木勺剜著蜜糕小口吃著,道:“東泰南德近來勢頭頗好,將星多降世,我想瞧瞧去。”

“那這屋子呢?”

“放著唄,又不是不回來了。”

話一出口,釋月稍感怪異,這言語怎麽似有留戀之意。

方稷玄沒有戳破這一層,隻輕描淡寫地點點頭,又聽釋月笑道:“將星,似乎是老熟人呢。”

作者有話說:

滿一千收了誒,小垃圾轉圈圈,

到底什麽時候能寫得更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