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嘎拉哈和烤羊腿
◎焦黃的皮一裂開,肉汁就湧出來,內裏的羊肉還是粉的,喜歡老一點還可以繼續烤,方稷玄就這麽割下來一塊,燙呼呼的貼在刀尖上喂給釋月。◎
北江下起雪來沒個停歇, 黑夜漫長,人窩在家中無事可幹,大人們談天說地, 瞧著孩子們圍坐一堆玩嘎啦哈。
這玩意出了北江地界也有孩子玩, 材料多是羊、豬、牛、貓的膝蓋骨, 其中貓骨太小,牛骨太大, 豬骨大小倒是正好了, 就是太粗糙, 不如羊骨頭細膩。
籠統說來,還是麅子骨最好,可麅子在北江滿地跑, 在東泰、南德那些地界可見不著。
而且嘎拉哈不是現宰了就能用的, 新剝下來的骨頭連筋沾肉, 還油膩膩的, 不好玩,得是那種在手裏盤老了的, 光滑如玉, 這才是好東西呢。
漢人畢竟吃麅子少, 今年張家殺豬,孫家宰羊過年, 都屬頭一遭呢。
所以滿村子湊遍了,也才湊出五六個嘎拉哈來, 怎麽叫孩子們玩得盡興呢?於是就由茅娘帶著幾個半大娃娃正在雪下扒拉小石子替代呢, 孩子們蹲著彎著腰不覺得累, 茅娘直起身子抻一抻腰, 就見喜溫拎著一袋亂響的東西跑來了。
喜溫下山時途徑部落裏的幾間穴屋處, 很多族人特意出來給她行禮,再沒有一絲一毫的輕慢。
比起漢人,他們更能感受到喜溫身上的不同之處,相比起前幾任的薩滿,喜溫與神之間的聯係似乎更加親密實際。
漢人跟林中人有隔了一層,聽他們叨叨咕咕什麽‘薩滿神通’之類的,也不太懂。
但知道喜溫在冥府走了一遭又回來了,覺得她同底下閻王老爺打了關係,有些異於常人反而正常了。
茅娘摸過她的手,暖洋洋的,也就不為她冬日裏穿得單薄而擔心了。
喜溫把那一袋麅子嘎達哈倒在炕上後,一眾孩子‘哇啦啦’的亂叫了一通,看她時的神色真跟看神仙沒分別了。
孩子們熱火朝天得玩開了,茅娘總算是能清閑一點,就去給喜溫端茶,把茶遞給她的時候,見她手裏還拿著一個小小的皮囊,好奇問:“這是什麽?”
喜溫展開給茅娘看,就見是十顆規整細膩的小骨頭,“也是嘎拉哈,我自己一粒粒拾掇過的,想給阿月玩的。”
茅娘笑起來,找出一筐布頭來,又抓了一把曬幹透的紅豆,要給這副嘎拉哈縫一個配套的小豆袋。
她手心的痂掉完了,但偶爾還是會感到疼癢,刷鍋疊被的時候不妨礙,可一捏起針線來,就不似從前自如了。
茅娘捏著針,緊緊攥著布頭,手卻不是那麽聽話,想馴服這種局促,但真的很難。
忽然,喜溫握了握她的手,仔細揉捏著她的掌心,茅娘隻覺掌心微微發燙,等喜溫鬆了手,疤痕猶在,隻是那種隱隱的不適感卻消失了。
茅娘呆呆地看著喜溫,見她不說,便也吞下所有的話,隻是拿起針線穿梭起來。
不一會兒,一個六麵的鬆垮小方包就縫好了。
張叔粗心大意,也沒覺察到茅娘的變化,隻眯了一口高粱酒,笑道:“釋娘子同方郎君難道還玩這些?”
“不玩也可以串珠子呀。”
喜溫既是打算送給釋月,隨便釋月怎麽弄都行,不過她還是介紹了一下玩法。
嘎拉哈的玩法挺多,最常玩的一種就是把四顆嘎拉哈灑在桌麵上,翻轉落定,一粒嘎拉哈有四個麵,寬平的叫背,凹陷的叫坑,似人耳的叫輪,輪的背麵像粒腰子,叫針。
然後將那個豆袋往上扔,等豆袋掉下來的這會功夫要把四顆嘎拉哈抓起來,再抓住小豆袋,如果沒抓住豆袋,就得換下一個人了。
這玩法還不是三局兩勝製的,如果四粒嘎拉哈相同的麵紋越多,那麽可得細籌子越多,誰先積攢到一百根細籌子誰先勝。
喜溫說罷,釋月已經同方稷玄開始玩了,兩人手速快得喜溫都看不清了,半盞茶的功夫勝負分曉。
“贏了。”釋月得意地說:“粗手大腳笨得很。”
方稷玄起身去給雞湯撇沫子,拋下一句,“使詐。”
喜溫就見釋月‘噌’一聲跳到方稷玄身上勒他的脖子,方稷玄背上多坐了個人,輕鬆地就像落了隻蜻蜓,順便要釋月取掛在梁上的榛蘑袋子。
釋月一邊斥方稷玄胡說八道,一邊抬手摘榛蘑袋子。
喜溫看著看著就笑起來,摸了摸桌上那隻悲催做苦力啃鬆子的小鬆鼠,好險沒被遷怒咬一口,悻悻然縮回手,悄悄掩上門回坡上去了。
這鬆鼠就是釋月同喜溫采蘑菇時衝她們凶過的那一隻,林中人都叫這種鬆鼠灰狗子,它跟那種背上五條斑紋的圓潤花栗鼠可不一樣,一身黑灰毛,豎耳炸尾,看起來就是鬆鼠裏頭的山匪,頂頂凶惡了。
釋月記仇得很,昨個想起來這事,直接衝到樹上從窩裏掏出來做苦力。
任憑這灰狗子再怎麽齜牙咧嘴凶神惡煞也沒用了,隻能抱著鬆子‘哢啦哢啦’的啃出果仁來,釋月手一攤,隻得乖乖奉上。
光喂釋月還不夠,見喜溫走了,火精小隻從燈盞裏探出身子來,長長的火舌一卷,把小鬆鼠跟前那一攤得有十來粒鬆子仁都給吃了。
非但如此,還把鬆鼠胡須給燎卷了。
方稷玄正泡榛蘑呢,就聽小鬆鼠亂叫一通,像是氣極,然後又直挺挺的厥了過去,像是氣死了。
“氣性這麽大?”釋月戳它肚子,它憋不住,動了動,又裝死。
直到釋月拿了枚雞蛋擱碗碟裏,它才跳起來,捧著蛋啃得渾身毛都黏黏糊糊。
這一個冬天來臨前,家家戶戶屯好了糧,又是天寒地凍的,常常一整日也沒人來叩響門扉。
但也不是一直沒人,有時會來個人買藥添油之類的,再就是宰羊殺豬的時候,好熱鬧的人叫嚷得滿村都聽見了。
孫家宰羊的那一回,送來半副羊排一條腿,因為是方稷玄給抓的種羊,所以往後的羊奶、羊肉都是有份的。
方稷玄在院裏燃了個小火堆,用餘下的香料把羊腿給抹了一遍,架在火上烤。
圈養的羊動得少,肥油多,一滴滴落下來,處在下風向的幾戶人家都開了條窗縫,光用香氣就能下飯。
方稷玄用匕首在羊腿上割開幾道,焦黃的皮一裂開,肉汁就湧出來,內裏的羊肉還是粉的,喜歡老一點還可以繼續烤,方稷玄就這麽割下來一塊,燙呼呼的貼在刀尖上喂給釋月。
茅娘挎著籃子來送自家剛分好的一塊豬肉,見狀一驚,正想叫他用手拿也好,用刀尖戳著瞧著多駭人呢?
可釋月已經叼了過來,那塊肉看起來就軟嫩嫩的,她嗦進嘴裏的時候,還濺了一點肉汁在口角,用指尖抹掉。
“方稷玄,連著皮再來一塊,就邊上那。”
釋月伸手戳著的那個部位是羊腿尾部,肉少而鮮,已經烤得很透,金黃而焦,嚼起來酥脆迸油,黏著的筋膜也烤化了,有糯糯的膠質感黏在唇上。
釋月上下嘴皮子都能粘一塊了,她覺得很有趣,嘴唇一碰一碰,發出‘叭叭啵啵’的聲音。
方稷玄擰著眉頭在笑。
茅娘發現這一點的時候,驚訝地捂住了嘴,仿佛一不小心叫出來了,就跟撞破了什麽秘密一樣,方稷玄就會收起這個罕見的笑來。
她躡手躡腳地放下了籃子,悄悄走了。
釋月瞧著茅娘做賊般的背影,不解地掀起籃子上的布,就見是塊頂漂亮的豬肉,一層皮一層肥一層瘦的,像瑪瑙夾著白玉。
若是送給別人家,該是兩層肥一指瘦最好,可人家也知道釋月和方稷玄不缺油水,揀了這瘦多肥少的。
天黑的時候,風雪跟著來,院裏的火堆熄了,被雪一蓋,像一座小小的山。
算算時日,該是林中人獵牛魚的時候了,牛魚和其他魚獲也是貢鮮,但入山的道口上有迷霧,碩河府掌管貢鮮的官員不敢進來,倒是朝中還遣將領帶兵來過兩回,被鹿神遺留下的大角所吸納留存下來的羆妖屠殺幻象嚇得丟盔棄甲。
很快,外頭傳起來說此地有羆妖占山為王,而且裏頭的人都不是人了,喝了妖物的血,也都成了妖人,為虎作倀。
死傷的圭王爺一行人為了不讓這些妖物出來作亂,所以請軍中的術士設下霧氣迷障,困住他們,是用自己的性命護住了一方百姓的平安,聽起來可歌可泣,實際上可笑至極。
鴨子河濼的守護者如今是兩個女子,山道上的迷霧並不阻隔往來的行商,可若有人過分的貪婪狡詐,一定會在此受到應有的懲罰。
給圭王爺一行人貼金的說法也是張叔和那穆卓前些日子喬裝去碩河衙門的時候聽來的,鴨子河濼雖說可以自給自足,但也有局促的時候,他們進碩河府低調的采買了好些年貨,又找到了張巷邊一貫落腳的貨棧,給他留了口信,要他開春來做買賣。
“隻張巷邊一家的買賣,豈不由得他獅子大開口?”那穆卓有些擔心。
“一人帶幾個車夫來這鬧妖的村裏收貨,他還敢獅子大開口?”張叔哼哼一笑。
“那要是不來呢?”那穆卓又問。
“張巷邊做買賣一向掙錢,但凡是掙錢的買賣人沒一個膽小的,膽小的他就掙不了錢!”張叔道:“咱們給的是個機會,往後都獨一份的機會,張巷邊這種人最受不住這個勾子了。”
鴨子河濼這個圍場於北江朝廷來說算是廢了,但對於林中人而言,這山林又是純粹的山林了。
他們春摘野菜,夏獵麅雞,秋采參蘑,又或是冬日裏在寒江上捉牛魚,再不是為朝廷上下數百張嘴,隻為自己。
冬日裏,林中人有他們的玩法,捕魚滑冰拉雪車,笑聲裹著白氣冒出來,引得漢人也探頸。
山邊還堆了個四丈高的冰堆堆,冰堆堆的模子是一根彎弓般的枯樹,一桶一桶水澆淋上去凍住的,費了好多天才凍得那麽高,玩的時候穿著冰刀,從尖頂頂上抻著身子站直嘍,能順順當當的滑下來,而且不能摔,這就算贏了。
他們的孩子嘎嘎笑,看得漢人隻咂舌,怎麽也不敢讓孩子們摻和著玩這個,倒是見釋月和方稷玄總在江邊看捕牛魚,這才裹上厚厚的皮襖、皮帽、皮手套,牽著孩子也去湊熱鬧。
喜溫向卓娜家借來了雪車,車上鋪了好厚一件皮裘,車停在喬家門口,要接兩個女孩去江麵上玩。
喬嬸是不去的,她也不拘著兩個女兒,但喬金粟已經懂事了,總是開心不起來,喜溫一再邀她,她才點頭。
雪車才走了幾步又在小館子門口停下來,釋月穿著一件灰白的長絨大氅走出來,手裏掂著一個精巧的手爐,她往雪車上一坐,喬銀豆得坐她膝上了。
釋月把小手爐遞給喬銀豆,她身上沒熱氣,省得凍著小家夥。喬銀豆不太懂這是什麽,隻捧住了,覺得暖呼呼的,曉得是好東西,揚起臉對釋月笑。
手爐裏的小隻也難得出來,抱著兩塊木頭,透過手爐頂上的眼往外看像冰塊一樣藍的天空。
喜溫不會趕騾車,可架起雪車來,隻叫一眾走路的人都望塵莫及。
雪車是靠狗拉的,林中人的狗祖上都是雪狼,身形很大,但豢養多年,畢竟同狼是兩脈了,不似黑豹娩下的那隻小狼種,狼味太重,融不進狗群裏。
不過眼下見那隻狼崽在雪中躥前躥後,指使拉車狗們快進慢行,往左往右的架勢,應該是個領頭的料。
雪車的速度快得好像山在往後退,一切煩惱和憂愁都在撲麵而來的冷風中凍結碎裂了,喬金粟愣愣地看著越來越近的冰麵和大狗聳動蹦跑的樣子,感到了久違的平靜和愜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