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煎豆包
◎大大小小的糖粒子一碰就黏住了,嚼起來有些顆粒感,釋月的豆包整個都砸◎
鴨子河濼的人昨夜都是同樣的夢, 夢裏綠發褐眸的山神震怒不已,說自己降下羆妖不過是小懲大戒,要他們速速退出此地, 否則死的就不止圭王爺和他的那些擁躉了。
碩河府統領驚醒的時候發現自己睡在官道旁, 已經出了鴨子河濼的地界, 而進去的山道霧氣迷障,叫人不敢貿然涉足。
餘下之人的夢境更長, 山神重重歎息一聲, 眸中血色稍淡, 教導他們在山中采獵不可濫殺,要取之有度。
說罷眾人緩緩轉醒,隻有喜溫沉睡著, 怎麽叫也叫不醒, 眾人都很擔心她, 隻有釋月和方稷玄知道, 她是同雨朵在一塊。
那夜死傷的大多是碩河府的官兵,而百姓這邊死了一個喬叔, 傷了四五個漢子, 還有茅娘去護著父母時, 手被劃傷了,不知會不會影響她做針線活計, 以及林中人受毒霧侵害,使幾人患了眼翳, 那穆雀和那穆卓又沒有釋月靈力護持, 傷得頗重, 需得靜養。
喬嬸幾乎死人一般, 孫婆婆和茅娘放心不下, 時不時上她家瞧瞧去,喬叔的身後事,灶洞裏的火,鍋裏的饃饃,都是大家幫著一起操持的。
就連坡上也下來兩個林中人小孩,抬著一盆用樺皮裹著分割好的麅肉,瞧見喬金粟和黑豹坐在門檻上,就喚了一聲。
喬金粟和黑豹都沒動,隻有眼珠子轉了過來。
他們就蹲在院牆外,同喬金粟說:“這是腿肉,鮮嫩的,直接烤烤、煮煮都能吃。這是胸肉,抹了鹽巴的,我娘都穿好繩了,你直接掛屋簷下晾幾天,晚上記得收屋裏去,等幹了硬了就能吃了,撕成一根根的嚼著吃,可打發時間了。”
喬金粟沒有說話,沉默著看他們把一包包肉順著籬笆縫隙塞進來。
喬銀豆被孫婆婆帶回家去同小娃娃一起照看了,茅娘要帶喬金粟回去的,但她不願意,就這樣坐在家門口,屋裏偶爾會傳出喬嬸的哭嚎,但更多時候是一片寂靜的,畢竟哭也是很耗費精神的。
釋月來過一回,蹲下來摸了摸喬金粟的臉,用一件長絨的大氅把她裹了起來,什麽都沒說就走了。
喬金粟後知後覺的發現,這好像是釋月第一次主動摸她的臉。
黑豹也鑽進大氅裏,像個火爐一樣暖和,喬金粟沒覺得冷,雪落下來了也不冷,她都沒意識到下了初雪,倒是黑豹嗚嗚地叫了幾聲,仰臉用鼻尖去接雪。
然後等它搖著尾巴轉身想把鼻尖這片冰涼純潔的雪花奉給喬金粟時,它發現視野中模糊的一點白,已經消失了,黑豹看得都對眼了,有些傻氣。
喬金粟的嘴角動了動,隻是沒笑出來,像是僵掉了。
大地蒼山白得很快,雪地裏冒出一個人來,朝著這邊走來。
喬金粟起初不在意,她垂著眼,隻瞧著眼前半丈地,小院變得好沒意思,插在牆頭的風車也落了雪,可能是太重了,風吹來的時候,動都不動。
籬笆牆‘吱呀’一聲開了,喬金粟看著那雙赤足踏進薄薄的積雪裏,一下就把大地燙出了一個洞,露出地下荒蕪的草皮來。
喬金粟抬起頭,瞧見喜溫出現在她眼前,長發梳成兩條辮子垂在胸前,辮子上墜滿零落的花蕊綠葉,或含苞或盛放,鮮活而靈動。
這冷天該穿裘襖才對,可她隻穿了一條金棕色的長裙,斑斑點點好似梅花鹿,但底色又仿佛刷了很淡的銀紋,交領處露出那件深藍素布衣的一角。
“粟粟。”喜溫蹲下身,雙眸炯炯有神,正充滿憐惜地看著她。
喬金粟想笑一下,可一點也笑不出來,反而想哭。
“喜溫阿姐,你醒了?太好了。”
她是很真心實意的,但不知道為什麽聽起來幹巴巴的,仿佛隻是一句客套話。
至親的離世是一輩子的事,喬金粟不懂,但已經感受到了。
喜溫將她摟在懷裏,像搖晃小嬰孩那樣安撫著她,自打有了喬銀豆,喬金粟再沒有被人這樣哄過。
她哭了起來,哭得沒有任何遮掩,把所有的眼淚和痛苦都哭出去,然後蜷在喜溫懷裏睡著了。
屋裏,喬嬸望著房梁一動不動,喜溫進來時她毫無反應,勸慰的話早已說幹。她隻好撥旺了灶洞裏的炭火,抱著喬金粟去了小館子裏。
喜溫有點明白釋月和方稷玄不是常人,但他們到底是什麽,連雨朵也說不上來。
總之,她是救了自己性命的阿月就行了。
在釋月的搖椅上,喬金粟睡得更沉了,大狗小狗跳上來擠著她,嚴嚴實實,一絲風都不透。
鍋裏蒸著喬嬸許諾過的豆包,黃黏米和圓江米兩種皮子,厚墩墩的,看起來就叫人覺得滿足。
釋月貪心,想著一鍋全蒸出來,一個個擺得太緊,又沒有裹蘇子葉,所以粘一塊扯不開,扯開就要露餡,這就不美了,豆包也做得小,比酒盅大一點,叫她直接抓起來七八個一氣吃,她又不要。
方稷玄隻好用幹淨的剪子一個個替她絞開來,豆包不光吃豆餡的滋味,外皮嚼起來也是艮啾啾的,擱上一碟蜂蜜,碾出一撮糖霜來,蘸一蘸再吃。
本來以為蘸蜂蜜的會好吃點,但沒想到是蘸糖霜更好吃,因為豆包黏糊,糖霜又沒碾成粉末,大大小小的糖粒子一碰就黏住了,嚼起來有些顆粒感,釋月的豆包整個都砸糖碗裏滾了一圈,吃起來‘嘎吱嘎吱’的響。
豆餡也有許多種,芸豆、紅小豆的,就一股子甜豆味,加了棗的,更濕滑甜蜜一點。
雜了苞米粒的,咬到的時候會迸出一點汁來,還有包了板栗仁的,好吃,就是板栗仁塞多了有點噎。
方稷玄遞過來一杯水,釋月喝了一口,發現清甜微酸,居然是春日裏才有的樺樹汁。
‘方稷玄哪有遷躍時空取物的能耐?’
她困惑地一歪首,耳垂上用鬆針葉編織出來的綠星星隨著一晃。
可他眼睛不知道在看什麽,望著她,又錯開她。
“是樺樹糖漿吧?嗯,真好,等明年開春我也可以同阿姐存一些起來冬日喝,樺樹汁熬幹了水,剩下的糖漿可以存很久,隻是很費時費力。”喜溫出言解釋。
“唔,原來如此。”釋月捧著杯子點點頭,又喝了一大口。
喬金粟是在熱乎乎的香氣中醒來的,但蒸好的豆包早就冷透了,喜溫也回坡上去了,狗崽跟著她走了,黑豹還趴在她腳邊。
她從搖椅上爬下來,聽到灶台那邊有動靜,除了柴火燃燒的響動,還有油脂烹煎著出的‘滋滋’聲。
釋月站在灶台前,鍋鏟挺有模樣的劃拉著,一板子十六個小豆包都在鍋裏齊齊滑煎著。
方稷玄倚在灶台邊,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他不明白煎個豆包又不是炒菜,至於左撇一下,右劃一下嗎?
“幹巴多些還是少些?”
過了好一會,喬金粟才意識到釋月這句話是在問自己,腦子還沒想起來她方才問了什麽,在肚子叫起來的那瞬間,嘴已經答了,“多些。”
她和阿爹都喜歡吃幹巴,豆包幹巴,土豆幹巴,米飯幹巴,焦焦脆脆的。
“好吧。”釋月把這板豆包鏟起來,又翻過來再煎一道,灶洞裏的火竄了竄,變大了一點。
喬金粟覺得有點麻煩她,小聲道:“不用煎出幹巴也可以的。”
她以為釋月聽不到,但釋月擺了擺腦袋,說:“沒關係,蠻好玩的。”
喬金粟不說話了,釋月把煎得透軟焦黃的豆包盛到大碟裏,用棉布蓋了,朝她走過來。
走到喬金粟身邊,釋月伸出手等了一會,見她沒動作,不解地問:“不牽手嗎?”
喬金粟仰起臉,把手遞給釋月,朦朦朧朧地感覺到釋月的特別之處。
喬叔死後,她一句寬慰的話也沒對喬金粟說過,好像這不是什麽大事。
籬笆牆外,山丁子光禿禿的,落葉無果,真難看,但到了春天,它又會生綠開花結果。
“人真的有輪回轉世嗎?”喬金粟情不自禁地問。
“有啊。”釋月漫不經心地答。
聞言,喬金粟站住腳,釋月納悶地看著她。
“那我阿爹已經投胎了嗎?”
“還沒有,”釋月像是在談天氣一樣,“要過了七七才投胎的,頭七晚上你不是夢見你爹了嗎?”
兩個小鬼差押著喬叔回來看家人的時候,被方稷玄嚇得差點再死一回,遠遠地站在山丁子樹下不敢再進一步。
喬金粟望向釋月的眼睛裏終於不那麽黯淡,而是顯露出震驚而鮮明的情緒。
那個夢很長,夢裏還有方稷玄和釋月,真實得讓喬金粟以為隻是現世尋常一日。
但那個夢又有些荒誕,釋月先進屋把又是搖尾巴又是齜牙的黑豹帶走了,她爹才搓著手走了進來。
等她爹絮絮叨叨叮囑了許多之後,喬金粟隱約瞧見方稷玄從喬家門前過,然後去掐孫家的公雞。
那一夜似乎出奇的長,雞鳴來得很晚。
知道是夢,所以喬金粟接納了這種古怪,可被釋月這麽一說,她忽然很想問問釋月,到底有沒有從她的夢裏帶走黑豹,剛想著怎麽開口,又聽釋月道:“還有二七燃金紙、四七供餐飯,等六七的時候,要記得祭祀你爹,這樣他就能在望鄉台上再見你們一麵了,見了這一麵之後,七七就要投胎了。這些喪儀孫婆婆很在行,你跟著她張羅就行了。”
喬金粟一下就忘了自己的疑惑,急忙問:“再投胎,還是人嗎?”
“喬叔這輩子若沒作惡,或隻行小善做小惡,兩廂抵消,那大概還是人,人再投胎成人其實不難,畜生想投胎成人才難。”
冥府的事釋月其實也不太清楚,還是同那倆瑟瑟發抖的小鬼閑扯半夜才知道的。
“那還能再見麵嗎?”喬金粟又問。
“這難了吧?大千世界,還是過好自己的日子吧,說不準哪一世又投生成你爹的兒女了呢?”
釋月口吻始終平淡閑適,甚至有些不在乎,可喬金粟卻被撫慰得想要哭泣。
用豬油煎過的豆包太香了,孫婆婆帶了一淺碗底的紅糖來,剛好可以蘸著吃,比之純甜的飴糖更多一種沙沙易溶的焦香風味。
“這是我媳婦坐月子補身體剩下的,就這麽些了。”
北江不產蔗,紅糖比白糖還要金貴,孫婆婆卻一副拿不出手的愧疚模樣。
喬嬸稍微動了動,扯開幹澀的喉嚨,道:“您別這麽說。”
瞧見這些吃食,喬嬸想起好些天自己就盤算著要做豆包了。
‘這才過去多久啊,怎麽就跟上輩子的事一樣遠了?’
喬嬸悲從中來,攥著衣襟,無聲地哭喊著,孫婆婆疼惜地撫著她的背,等她緩過氣來,喂她喝溫溫的水。
喬金粟夾起一個煎豆包蘸了蘸紅糖喂給喬嬸,她看著女兒,聞著焦甜的穀糧香氣,終於是張了嘴。
釋月轉身撩了厚厚的門簾出去,外頭白茫茫的一片,雪愈發大了,山裏又要安靜地過一個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