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禍事

銀鞭在月光下消融了, 羆妖的腦袋一下沒了支撐,又栽回地麵上,像是磕了重重一個響頭, 激起一片冰晶似的塵土。

“你真厲害。”

許久, 空****的月光中響起釋月真心實意的誇讚。

“被妖物吞噬後, 一般都是神魂具碎,饒是白鹿山神那樣的靈體, 最終也隻能讓吞噬者殘留著一點祂的喜好習性, 至於自我的意識, 那都是全然泯滅的。我真的很好奇,你是怎麽做到?”

羆妖碩大滾圓的腦袋動了動,過了好一會才道:“白鹿山神在意識消失之前, 為我賜了福。”

聲音更似人了些, 甚至有些柔和的意味。

“難怪你這形態是通身的白毛, 牙還沒那麽尖了。”釋月輕輕嗤了一聲, 道:“人的貪婪都把祂拖進泥沼裏了,可祂消亡前居然還賜福於你, 真是心慈手軟啊。”

羆妖不語, 釋月又問:“然後呢?”

光是山神的賜福不足以讓她的意識強盛到可以操控羆妖的身體。

“我不知, 像是在,在做噩夢。那一場夢若是醒過來了, 就是由我占據身子,若是醒不來, ”羆妖頓了頓, 仿佛回憶起了很可怖的事情, 聲音都有些微微發顫, “那就不是我。”

釋月很是驚訝, 這就是在與羆妖爭搶身子,她居然爭贏了,顯然還不止一次。

遠遠地,有腳步聲追趕上來。兩人一羆齊齊扭臉望去,觸目所及是一片黑暗,但他們皆清楚來人是誰。

“殺了我!”羆妖望向釋月,斬釘截鐵地說。

見釋月沒有動手,她又祈求道:“殺了我吧。”

毛乎乎的白羆長了張順眼的女人麵孔,同喜溫有六分相似,隻不過眼睛更大一些,嘴唇更薄一些,看起來顯得更為白皙溫和。

釋月抬手的瞬間,羆妖的本體覺察到了威脅,女人的麵孔瞬間崩裂,扭曲變化成那可憎可惡的獸臉,但又因為有釋月引來的月光壓製著,它與她又在同一具身體裏撕扯著,拉鋸著,在越來越近的腳步聲中,慌亂地逃進林子的另一頭。

喜溫明明見到眼前有一團光的,可等她跑得越近,那光卻像是被誰帶走了一樣,隻留下漫天的瑩白絨毛,靜靜漂浮在那片幽綠的黑暗中。

釋月和方稷玄此時已經回到了小館子裏,屋門閉塞著,藍莓醬的甜味越聚越濃。

狗崽覺察到他們歸來,又因為實在體小孱弱需要睡眠,無力起來迎接,隻是親昵‘哼哼’了一聲,複又睡去。

油燈裏的火苗從桌上躍下,在釋月身上殷勤周到地滾了一遭,吞吃掉一些從林子裏沾染來的蛛絲和塵埃,又融進灶洞的餘燼裏。

“我瞧著她都快瘋了。”釋月忽然轉過身子,纖細白柔的一隻手自方稷玄的胸膛攀附上來,食指鑽進他項圈裏,用力一勾扯,“你怎麽都不會瘋呢?”

一個柔弱女子被羆妖吞吃了,可意識居然沒有消失,反而時不時能占據上風,人與妖的命數交纏在了一起,參差不定,這讓釋月今夜沒辦法下手吞嗤了它。

所以她心情很不好。

方稷玄被拽得差一點就撞上她了,隻來得及錯過臉去,唇瓣將將擦碰過她冰冷如玉的耳朵,將手撐在方桌上支住身子。

油燈裏的芯子原本搭在邊沿,被方稷玄一撞,芯子沒進燈油裏了,僅有暖光一下就消失了。

可對於方稷玄和釋月來說,有沒有燈都不緊要,他們看得清楚。更何況天已破開,朦朧淺藍的光從灶台的窗口漏進來,像是在窺視著這屋中看似曖昧的一幕。

釋月嬌小的身子被方稷玄全然包裹住,可偏偏他又被她扯著項圈,一呼一吸的起伏都在她掌心拿捏著。

“我早就瘋過了。”那麽多人的魂魄都碎裂在他的意識裏,怎能不瘋呢?

方稷玄的身體總是很燙,應該同他率軍凱旋歸來,卻被煆燒成一張克製鎮壓釋月的人形符篆有著脫不開的關係。

而是釋月是攜凶兵之兆降世的天犬靈獸,靈力皆從月中來,月光之力屬陰寒,所以通體發涼。

兩人之間冷熱相碰,簡直像燒冰一般。

釋月本想說什麽,一個預兆如潮水般不可遏製的覆來,把她原本要說的話都吞掉了。

方稷玄就見她瞳孔中的那點銀忽然蔓延至眼珠,一雙眼都似落雪,白茫茫的一片,片刻後雪又融了。

釋月鬆手猛地推開方稷玄,背過身去冷冰冰地說:“這村裏漢人要死絕了。”

“為何?”方稷玄話問出口的瞬間,他已經想到了答案。

“你說為何?”兵禍昭示明明白白的**著,這是釋月的天資。

羆妖也好,山神也罷,總歸是在山神和山妖的之間搖擺,如今因北江朝廷年年圍獵,屠戮無度而暴虐,它將營帳裏的人統統殘殺,對山林而言是好事,可對人世來說是大禍。

如今又不是太平年景,北江朝廷正是吃了敗仗的時候,給碩河知府喂上幾個熊心豹子膽,他也不敢講羆妖殺人的事情原原本本的報上去,更別提這羆妖還有山神之運,那豈不是國之將亡,神明都不顧惜了?

方稷玄很快也想明白了,反正南德、東泰與北江的幾個邊境州府衝突不斷,此時雖然有山脈隔阻,但離戰事其實不遠。

這件事,碩河知府十之八九會栽到漢人與林中人天然的仇視與對立上去,說是這群山腳下的漢人受了東泰細作的蠱惑,夜裏潛進營帳,大肆屠戮,還放出貢鮮活物,汙栽給山神鬼怪。

相比起羆妖殺人,或是山神震怒,這個說法可容易接受多了。

此時,雞鳴聲遠遠近近地響了起來。釋月甚至聽得出打頭叫著的是孫婆婆家的公雞,那隻公雞紅冠彩羽,器宇軒昂的,十分氣派可鎮宅呢。

外頭的動靜也漸漸大了起來,犬吠鳥鳴,鮮活熱氣從各家的煙囪裏冒出來。

聽起來最近的那一聲‘吱呀’,是喬嬸子推開門出去抱柴火。

她剛從暖烘烘的被窩裏爬出來,瞧著外頭野地上的一層薄霜,咂了咂嘴,倒是不冷,就是記掛著地裏還有點活計,得趕在天徹徹底底凍起來之前利索幹完了。

‘苞米曬透了,今兒得管孫家嬸子借石碾碾成麵了,花生還得曬曬,等幹透了,叫女兒們剝開了,花生仁過油炸了再給釋娘子送去?我看她挺喜歡吃些小零嘴的。噢,對了,茅娘叫我今兒去幫她切蘿卜、醃酸菜呢!我得跟她說,還得醃點蒜茄子!’

喬家沒種白菜,張家種了挺多,喬嬸子去幫手,報酬就是兩壇子的酸菜。

‘嘖。’喬嬸子添好了柴,鍋底留著一點昨晚上撈飯剩下的米湯,箅子上烀著幾塊金黃的窩瓜,鍋邊攤著兩個微焦的苞米餅子,這是給兩個女兒的。

吃食弄妥當了,喬嬸子又去翻撿自家的醃菜壇子,跟點人頭似得在心裏數著,‘蘿卜、缸豆、芥菜疙瘩、黃瓜都齊全了。’

她又直起身子,撩開遮著籃子的布,皺綠的蘿卜幹散發著香氣,幹木耳一撥弄,聲音脆脆的,還有專給孩子們備的零嘴,專門挑揀出來的缺牙小苞米,冬日裏做完了飯往灶膛裏一丟,捂得焦焦的,香極了。

還有半籃子的核桃,倆丫頭去釋月那幫著砸核桃掙回來的,還留著地兒裝鬆子呢,喬金粟昨夜裏說夢話都還記掛著,要同釋月和喜溫打鬆塔去。

再就有一籃子的山裏紅,冬日裏可以煮酸溜溜的甜湯喝,一袋子的梨脯,白肉上點綴著密密麻麻的褐斑,柔韌甜蜜。

‘呦,這一兜子的梨脯可真多。得分些給喜溫丫頭,是她帶著倆孩子去撿的山梨子。’喬嬸子思量著,趕緊倒了一半出來。

山梨子還有一大袋是沒曬成梨脯的,好好的存著,等冬日裏凍得硬邦邦的,升上火盆,往熱水裏那麽一浸,嘬著梨汁,‘沙沙沙’的啃肉吃。

‘今年收的豆子都不錯,喜溫丫頭打了半簍子的圓棗子,釋娘子還給分了些野核桃,今兒把棗子再曬曬,得空再把核桃烘焙,我做些個豆包給她們分一分?許不夠呢,得問問喜溫丫頭是哪打的圓棗子,我也去打些,豆包甜糊些好吃,多留幾個等過年那幾天給孩子吃痛快咯。’

喬嬸子一邊想一邊點點頭,心裏有了定奪,這一天的活計都先在心裏過一遍,等忙活起來的時候有條理些。

金粟和銀豆還睡著,黑豹走了進來,安安靜靜在炕邊躺下,守著兩個女孩。

喬叔‘唏哩呼嚕’的喝了米湯,吃了窩瓜,就要上地裏去了,昨收了黃豆,還有滿地的秸稈沒收拾,院裏的苞米芯也堆得小土坡一般,隻這些遠不夠冬日裏使,還得上山揀些柴木回來。

喬叔每天上地裏去的時候,都得要經過小館子,他總是習慣往裏張望一眼,要麽瞧見釋月歇在躺椅上吃零嘴、翻話本,要麽瞥見方稷玄在裏頭磨刀、擦酒壇。

有時候這倆人也沒再前院待著,喬叔還得繞一下,往後院去,看見方稷玄踩著木墩在劈柴,釋月窩在藤籃裏晃**,這樣喬叔才能安安心心去田裏忙活計。

可偶爾,兩人都不在小館子裏,喬叔左顧右盼的往田裏去,做活做得也不專心,直到瞧見兩人從山坡上下來了,心裏才徹底踏實了。

有一回,釋月提著一串草編繩勾住嘴的銀魚,方稷玄抱著一隻長頸細腿的白鶴,兩人一道從坡上走下來,身後還有一隻黑翅白身丹頂的鶴低低地飛著,牢牢地跟著他們。

原來是方稷玄懷裏那隻白鶴傷了翅膀,另一隻就不肯走。

這對白鶴在小館子裏養了快一個月,魚蝦管夠,從來也沒半截繩子拘著它們。

直到晴朗而微微有風的一天,兩隻白鶴鳴叫了幾聲,展開纖長有力的翅從那一片金黃的田地上飛走了。

喬叔還記得自己仰臉看那兩隻白鶴飛過的景象,仙氣嫋嫋,像一對他看不懂,但卻覺得很好看的字。

‘今個兒,怎麽還沒開門呢?’喬叔站住腳,有些困惑地瞧著小館子緊閉的門扉。

屋頂的相風烏因為不定的風而無規律的轉動著,甩出破碎斷裂的銀鈴聲。

喬叔莫名有點發虛,忽然就見兩扇門徐徐向後退開,長方桌上散著好些紅彤彤的雞心果和黃綠的山梨子,鋪滿了整張桌子。

釋月趴在桌上,用指尖點著一隻雞心果滾來滾去的玩,她今日穿了一條新羽裙,濃淡不一的紅,如楓葉落滿了小溪,逶迤垂擺著,隨風翕動。

方稷玄擱下門栓,就聽喬叔笑著問:“方郎君,釋娘子,可吃了嗎?”

見他微一搖頭,喬叔忙往田裏去,一邊走還一邊道:“那您快張羅吃食去吧,人沒吃飽可是不成呢!”

反正隻要瞧見了這倆人,他這一天就安心嘞!

漢人還不太清楚營帳裏的事,沒有林中人那樣惶惑驚恐。

喜溫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從林子裏回來的,被那穆雀搭了一下肩膀的時候,她下意識就拔了刀,豎擋在麵前,日頭落在刀麵上,把光折進喜溫眼睛裏,她才回過神來,圍著她的族人們爭前恐後的開了口,問她昨晚上可發現了什麽。

“羆,還是那隻羆。”喜溫說完就繞開人群往穴屋去了,她腦子裏漿糊一團,什麽事兒也想不了,像是已經葬身羆腹,活下來的隻是個腔子。

林中人勘察了營帳的爪痕足印也知道是羆所為,那穆雀和那穆卓要騎馬先去把消息報給碩河府衙門,

喜溫一夜狂奔,又經曆了那麽些好似幻覺的場景,早已精疲力盡,回到家中往**一歇,就跟昏過去一般睡著了。

這一覺睡得黑甜,意識回攏時,喜溫隻覺得渾身酸僵,扭曲著掙紮了好幾下,才算緩了過來。她眯著眼瞧著外頭明亮的天色,想著自己睡下的時候天也亮著,難道是一覺睡到第二天了?

她之所以醒,也不是被吵醒的,而是被一陣又香又舒服的味道給勾醒的,很明顯是食物的味道,但肯定不是林中人慣常的吃食。

樺皮鍋不耐熱,隻在放在炭火上炙著,火氣不足,煮出來的東西沒辦法這樣飄香,而這股香氣又是這麽溫潤,沒有半點煙熏火燎的焦氣,定然也不是烤的。

白日裏,這風是從山下往山上吹的,天黑了則反過來,從山上往山下吹。

喜溫聞到的是山下漢人鍋灶裏的香氣,她從褥子上爬下去,隨便拿過兜子裏存儲著的幾條肉幹麻木的嚼吃起來。

肉幹是生肉直接曬幹的,嚼著嚼著,血腥味冒出來了,喜溫起初也沒在意,等血都淌下來了,才發現自己的嘴唇都幹裂了。

釋月和喬金粟叩門進來的時候,瞧見的就是滿嘴血的喜溫。

“阿姐?你嘴巴都破了。”喬金粟既擔憂又心疼,趕緊把水囊遞給她,喜溫一口氣就喝扁了。

“一睡睡了三天,也算你的能耐了。”釋月掀開蓄了薄棉的布,端出一碗黃稠苞米粥和兩塊焦香棗糕來。

喜溫早就聞見這股穀糧甜香了,一手端起苞米粥‘咕咚咕咚’就幹掉半碗,一手攥緊了棗糕往嘴裏懟進去半個。

苞米粥是磨過的細糝,所以不用怎麽嚼就能吞咽,棗糕裏大半是棗泥,還摻了好多核桃榛子,甜得喜溫眼淚都掉下來了。

喬金粟用帕子沾了水,去擦她身上一些凝了血痂的擦傷。

“我睡了這麽多天?”吃了點東西,喜溫的腦子才緩慢地轉了轉,她呆呆地捏著食物,又有些急切地問:“可有羆的消息?碩河衙門可派人來剿殺羆妖了?”

釋月沉默地看著她,有那麽一瞬間覺得可笑,但又笑不出來。

人這一輩子,就活命、運兩個字,但偏偏命運很少給出一條平順的路,反而更喜歡將人玩弄於股掌之間。

“阿月?”反倒是喜溫輕聲喚她,“可是叫山上的事兒嚇著了?嗯?”

釋月搖頭,正要說話,忽然一側首,從天窗望出去,能見到的隻有蒼翠點黃的山和細綿綿的雲,但釋月看到的顯然不止這麽些。

她看到馬蹄踏過官道,又斜入小徑,碩河府衙派了兩百兵士挎銀刀負長槍而來,過了今夜,第二天早上一起來,這村裏就該如墳崗般靜悄悄了。

“這屋裏是有些悶,該透透氣了。”喜溫用長杆把窗戶支起來,還同喬金粟道:“你爹做的小杌子真牢靠,我先前開窗子都是踩石頭上的。”

“阿娘叫你晚上到我們家吃飯呢。”喬金粟道:“我阿娘醃的糖蒜泡透了,可好吃了。我昨個還跟釋娘子去打棗子了,晚上可以燉棗子,一碗甜爛爛的,我奶奶還在的時候,就最喜歡吃燉棗子。”

‘就不能跟小孩子太熟,一熟起來,黏人得緊,就是個小話癆。’釋月無語地想著。

昨個她拎著桶子抱著杆子來找釋月去打棗子的時候,釋月還以為喜溫悄沒聲站自己身後了,往後一看,就見到個在悶頭砸髓子煉油的方稷玄,哪來個棕發黑藍眼的丫頭?

喬金粟就站那瞧著釋月,看表情還挺怕她,可她一擱下話本子,小丫頭就笑起來了,跑來牽她的手,叫釋月有種被拿捏的感覺。

喬金粟一路上嘰嘰喳喳,自言自語的說個沒完,說狗崽長得不像黑豹啦,說銀豆昨夜裏換了幾條尿戒子,她也跟著醒了,又說她爹給做了一雙冰刀鞋,底下是骨板,可滑溜了,冬天冰河凍嚴實了,她就能玩了。

這些熱熱乎乎,囉囉嗦嗦的話,她又原模原樣的說給喜溫聽。

喜溫趕緊把自己冰刀鞋找出來,說:“我也有,到了冬天我教你呢!”

同孩子玩在一塊,隻覺得日子無限長,隻想著生,沒想到死。

兩人又一起看向釋月,喜溫問:“阿月有冰刀鞋嗎?”

“沒有。”一雙冰刀鞋算個什麽。

她倆卻很誇張的‘謔’了聲,似乎覺得釋月沒有冰刀鞋,不能同她們一塊玩了,是一件頂頂遺憾的事。

“讓阿爹給你做。”喬金粟道。

“我這有多餘的皮子,”喜溫在箱籠裏翻找起來,“做別的太緊巴,做一雙冰刀鞋還是夠的。”

說著,屋外又有動靜,一個戴著麅皮帽的婦人探頭進來,一手端著肉粥,一手撩著藤條,臉上的表情不怎麽好,神色挑剔且不滿。

她打量了釋月和喬金粟幾眼,又看向喜溫,硬聲硬氣地道:“醒了?真夠能睡的!我這粥都熱了幾回了!”

這位是喜溫的姨母卓娜,因她不嫁那穆雀,好些時日沒同她說話了。

可喜溫昏睡這幾日,卓娜也時不時來看看,幫她翻曬儲糧、被褥,粗糙的大手在她額上摸來摸去,揪根頭發探鼻息,但喜溫睡得死,竟是渾然不知。

穴屋比較閉塞,窗子雖支開了一條縫,但棗糕香得那麽濃烈,一時間未散去。

‘漢人待這強丫頭還挺好。’卓娜嗅了嗅,嘟囔道:“是什麽吃食,這樣香!”

“是棗糕。”喜溫覷了釋月一眼,見她懶得替自家拉生意,忙道:“打了核桃、棗子,磨了麥粉,可以拿到小館子裏,爐子上炙出來的糕點,可香哩!若多擱了蜜,也存得久。阿月眼下喜歡收什麽?”

釋月想了一想,道:“鶴莓。”

喜溫解釋道:“就是咱們說的紅豆。”

鶴莓是長得很慢的果子,也很耐寒,去年冒出來花骨朵可能今年春末才會開,夏末結果,鮮紅色的,還不能收,得等到慢慢凝成深紅色才能摘下來。

所以等鶴莓徹底成熟的時候,鴨子河濼有時都下過雪了,一粒粒紅珠嵌在雪地裏,也難怪林中人叫它紅豆,實在沒有比這更形象的名字了。

藏在雪地裏的鶴莓,的確隻有林中人知道上哪找去。

卓娜嘴巴稍稍一動,磨了會子才道:“那過些日子,就叫阿剌幾個小子去收些鶴莓來,我把棗子和麥粉都送去給你,放心,我絕不會短你的。”

林中人手上若有能抵償的物件,從來是不拖不欠的。

卓娜拿過一根柏枝拱了拱炭火,把肉粥擱下在邊上溫著,“餓了再吃吧。”

她本都要走出去了,想了想又道:“這回那穆卓去碩河府帶兵回來殺了那隻羆妖的話,你怎麽說也得把這樁婚事給結了,人家這不是幫雨朵報仇了嗎?天經地義啊。”

‘天經地義’四個字實在叫人喘不過氣來,釋月就瞧著喜溫才紅潤起來的麵孔一下就黯淡了。

“那怎麽不說他是要替那穆雀報仇呢?要給朝廷一個交代呢?”

喜溫決定被羆吃了的時候都沒現在這麽難受,起碼那會兒,她的命還由得她自己做主。

“我已經還他家一株野參了,那穆卓都沒說什麽,為什麽還非要我嫁給那穆雀。”

“天寒地凍的,你一個人怎麽活?身子康健的時候覺得自己頂天立地,身子稍微有些不舒服,身邊總得要有個知冷知熱的人。”

喬金粟小小年紀,對這些事情半懂不懂,隻看看卓娜,看看喜溫,又看看釋月。

三個女子神色皆不同,卓娜惱恨而殷切,喜溫悲傷且憤懣,但釋月的表情分外輕鬆,她倚在穴屋用來撐住土層的樹幹上,那雙眼睛像月光下的溪水那樣清淩淩的,半點不受這些俗事的侵染。

喬金粟忽然很羨慕她,但又覺得自己永遠不可能像她一樣。

“真有道理!”喜溫不是個輕易動搖糾結的性子,她心裏有自己的一杆秤,別人攪亂不了她,“可我不聽這道理!我本來要陪雨朵一起死的,可不知道為什麽死不了,就先活著吧!我要喜歡那穆雀,他不娶我我也喜歡他。可我不喜歡他,誰也別想叫我嫁他!若我病了,就受著這份難受!傷了,就捱著這份痛!能活到老了,該死了,已經很走運了。反正我的命怎麽樣,樁樁件件都要我自己來選!”

看著喜溫越說越是堅定的神色,釋月微微笑起來。

隻可惜這世上大多數人不像喜溫這般果決,總是不停地對自己的命運抉擇感到不滿後悔,時常通過傷害貶低他人來轉嫁種種惡果。

喬金粟看著喜溫,字字句句砸進她耳朵裏,她心裏有個模糊的念頭,她做不了釋月這般的女子,但似乎可以成為喜溫這樣的。

卓娜被喜溫一通搶白,好半晌說不出話來,最後也是在氣頭上,狠狠咒罵了喜溫幾句。

罵過之後又覺罵得太過,卓娜立在門邊僵了一僵,氣呼呼地一搗藤瀑,扯斷了好幾根,倒灌了她一頭的土,更是罵罵咧咧地走了。

畢竟是親人,喜溫心裏也不好受,釋月瞧見她別過臉去揩眼淚,就推了喬金粟一下。

喬金粟乖覺得很,抱著喜溫的腿,仰臉道:“喜溫阿姐,咱們走吧,焙核桃去吧。阿娘要做豆包呢。”

喜溫抽了抽鼻子,摸了摸喬金粟的發頂,三人手牽手往山下走,走到孫婆婆家的時候,見好些人都在裏頭忙活呢。

眾人一起做活計,然後再按著人頭勞力分。

喬叔手裏做的是一個會‘咯噠’叫的木鴨子,冬天那麽長,總要給娃娃準備點樂子。

茅娘也在孫家院裏忙活著,孫家和張家的男人一道去山上拉回好些柴火來,要劈成大塊耐燒的,薄片引燃的,柴木用的大多是些半大不小的鬆,樹幹上時不時會有些蓄著鬆脂的疙瘩,喬嬸子和茅娘就把這種疙瘩放進鍋裏熬鬆油。

鬆油可以照明,而且不像魚油那般腥氣,冬日裏悶在屋子裏就靠這一盞油燈,滿室鬆香氣可不比滿室魚腥好聞多了?

“釋娘子,你家燈油可還夠?”張叔問,“要不要勻你些?”

冬夜裏小館子生意稀疏,用不著費燈油給別人瞧,那團小火精就緊夠用了,它平日吃些木柴就行,並不需特意熬油,油吃多了它總冒黑氣放焦屁,弄得烏煙瘴氣,不太好。

想著,釋月搖了搖頭,孫婆婆見她們幾人來了,忙要進屋裏倒羊奶去。

那一匹布換母羊和羊崽的買賣著實太值了,孫家又請方稷玄給逮了頭活公羊,配上了種,到現在還有羊奶喝,羊圈也是一擴再擴,過幾天打算宰掉一頭,許給喬叔的報酬就是一斤羊肉和一碗鬆油。

女人們熬油拾掇柴火,男人們正琢磨著蓋新羊圈呢,幹草也是一摞一摞疊得老高,北江的冬天長得叫人受不住,得蓋個不透風的才行。

蓋屋是粗木匠的活計,喬叔雖然是細木匠,但也能在邊上指點一兩句。

釋月喝一碗羊奶的功夫,聽他們說了好些‘開春後’‘等明年’‘天暖起來’之類的話,喜溫不明白農事,但聽得專注,她喜歡山林,也喜歡穀糧。

孫婆婆又做了棗餡的黃米炸糕端出來分給客人,有些個扁扁大大,黏糯黃米拉扯著甜蜜棗餡,有些個小而蓬空,焦焦脆脆,薄抹了一層豆沙餡,很明顯能看出是孫婆婆和她兒媳兩人做的。

大人都不怎麽舍得吃,叫幾個孩子吃,喬叔因為是請來做工的,所以也被塞了一個,他聞了聞味,朝喬金粟招招手。喬金粟嘴裏咬著一個舍不得嚼,把喬叔的那一個炸糕藏進袖洞裏,要帶回去給銀豆吃。

熱騰騰的甜香氣朝著金紅的夕陽飄去,釋月卻一語不發的轉身走了,任憑誰叫喊她,她也沒有回一下頭。

日頭落到山後頭的時候,碩河府的兵進了鴨子河濼。

天都黑透了,所以他們擒著火把,挨家挨戶把漢人搜羅出來。

喬叔聽見這動靜,知道事情不妙,糟糕透頂,趕緊跑來敲門。

他一邊敲門一邊壓著聲音喊,“方郎君,方郎君!”

方稷玄剛抬起門栓,就聽到‘嗖’的一聲,釋月撫狗崽的動作一頓,也看向門外。

屋門大開時,喬叔跪栽了進來,腦袋磕在方稷玄腳邊,胸口流出的血沁進了青石磚裏。

隻短短一瞬,性命就斷送了,有時候人跟螻蟻也沒有分別。

釋月隻能預見禍端戰事,但並不能預見個人的生死。

‘若不用靈力,磚塊上的血估計是擦洗不掉了,隻能把磚塊摳出來翻個麵。’

她雖然看起來麵無表情,心中還在想,但也不免錯愕,依稀間隻聽到喬叔用盡最後一點生氣喃喃在說:“救救我的女兒們,救救我們。”

他都沒替自己哀求。

對於今夜會發生的事情,方稷玄同樣沒怎麽多想,殺戮對他來說又不是什麽新鮮事,但叫他全然束手旁觀,可能也做不到。

他想的是走一步看一步,但沒想人家執子先行,第一步就是殺招。

方稷玄垂眸看著一動不動的喬叔,不知在想什麽,過了一會,他把箭從喬叔背上拔了出來,一語不發地擲了回去。

藍黑山色中,有一團黑漆漆的人影從馬背上栽了下來,密密麻麻的拉弓和抽刀聲頓時響了起來,叫人天靈蓋裏滲涼氣。

可釋月卻像是怕他們看不清楚目標,甚至點起一盞明亮耀目的油燈,穿著那條紅豔飄揚的羽裙,蹲下身來探喬叔的脈搏。

其實不用探她也能看見喬叔的魂魄已離體,正無措地懸在肉身上空,等待冥府的召喚。

“混賬!你們這些

混賬!為什麽殺喬叔?”釋月聽見喜溫聲嘶力竭地質問著,企圖掙脫鉗製未果,隻能聲聲泣血地吼叫著,“不準,不準射箭!”

就連那穆卓和那穆雀也攔在那些官兵前麵,萬分費解地咆哮著,“我說了,是羆,是羆!去殺羆啊!你揪這些漢人出來做什麽!?”

碩河府的駐兵統領顯然未想到漢人裏頭還有方稷玄這樣的人物,就覺圭王爺喪命一事有了完美的主謀,當即喝令方稷玄快快束手就擒。

“栽到我身上?”方稷玄居然露齒而笑,像是咧出了一道冷冷的寒光,“你有沒有這個本事?”

“大膽狂徒,猖狂至極!”聽到統領大叫著讓弓箭手給方稷玄來個萬箭穿心,喜溫隻覺整個人都要崩裂了,這世上怎麽會有這樣顛倒黑白的無恥之徒?

碩大漆黑的長刀淩空飛來,方稷玄單手一接,懸空一轉,把所有射過來的箭矢都震**在地。其實這麽點東西,方稷玄都用不上這刀,隻是做個遮掩。

刀鋒戾氣掃過,有那麽一瞬,連山都安靜了。

但很快,喬金粟的哭聲割裂了這份死寂,釋月看見她從交錯著的刀劍下鑽出來,要往她爹這邊跑。

邊上的小兵已經發現了,伸手去拽她慢了一步,下意識就要揚刀劈下,卻見喜溫猛地推開那個小兵,撲出去抱住喬金粟,刀尖割破她身上的衣裳,冒出許多血來,勢必要把那件貼身藍衣徹底染黑。

喜溫因劇痛而壓抑不住的叫喊和喬金粟驚懼悲戚的哭聲纏繞在一起,竟令釋月不忍耳聞。

人帶著情,父母之情,姐妹之情,鄰裏之情,相處久了,這情就像蛛絲,總有些黏在釋月身上,迫使她同悲同喜。

釋月懷裏的狗崽呲著細細小小的尖齒,掙紮著要夠出去,她略一抬手,天空中的雲霧撇得幹淨,圓月如眼般注視著這些人。

方稷玄覺察到靈力醞釀,側眸看釋月,見她凝眉不語,又聽山穀中傳來震天裂地的咆哮聲,隻見一團黑影從林中狂奔而出,又從坡上一躍而下,猶如地動般震撼。

那穆雀本要去察看喜溫傷勢,被震得踉蹌幾步,馬兒更是嚇得四蹄亂動,扭成一團,押解漢人的隊伍全亂套了,好些人趁亂逃過來,一個兩個人都藏進小館子裏,躲在方稷玄身後。

喬嬸慘白得像根軟麵,全憑一股勁兒吊著,抱著銀豆,又去拖喜溫和金粟。

“羆妖,羆妖來了!”那穆雀大喊,又去推搡那個望著羆妖目瞪口呆的統領。

那穆卓也是氣得腦子發昏,都不曉得什麽上下尊卑了,衝過去給了統領一巴掌,怒道:“殺啊,殺啊,就是叫你們殺這個來的!誰讓你把木匠射死的!?”

喜溫用力掰開喬嬸的手,把喬金粟推過去,反手把背上的弓取下來,發現弓弦被劈斷了。

羆妖黑漆漆的一團,大得像是掉下來了半座山,它咆哮一聲,整個山穀灌滿了回音,好些人都癱在地上。

喜溫給了那個用刀劈自己的小兵一拳頭,奪了他手裏的刀,隻身朝那隻羆妖走過去,滴滴鮮血順著她的背脊滴落,惹得羆妖更加狂躁。

“喜溫呐。”釋月歎息著,到底還是走過去把昏厥的喬金粟抱了起來,喬銀豆不要抱了,揪著釋月的裙踞跟著走。

喬嬸子泄了一口氣,幾乎是癱在地上,一點點爬過台階,爬到門檻上,躺在喬叔身邊,也不動了。

隨著喬嬸慘烈的哭嚎聲響起,山坡上亮起了許多火把,林中人在高處視野好,更能瞧見下麵的局麵。他們搬出了部落裏獵虎獵熊的幾張重弓,自山坡上射下一箭,準頭很好,但依舊連羆妖的皮都沒傷到一點。

羆妖隻是轉過笨重的身子,朝山坡上咆哮一聲,一陣濃鬱暗沉的黑氣從它口中冒出,直撲部落而去,喜溫就見族人的火把盡數熄滅,再沒有燃起來。

那穆卓和那穆雀的怒吼聲中也聽出畏懼,相比起喜溫拖著刀一步步走過去,跛足的那穆雀動作更快,隻是那隻羆妖跑起來地動山搖,將他們幾人都震翻在地,喜溫眼睜睜瞧著它兩條天柱一般的腿從自己頭頂越過,目標明確的奔著那些兵將去了。

這羆妖的舉動總是令喜溫感到困惑,在月下,它每走一步,似乎動作都要遲滯一點,可饒是這般,羆妖的力量也不是凡人可以抵擋的。

人如螻蟻,求饒的話還沒說出口,揮刀向喜溫和喬金粟的人就已經被摁成了肉糜。其餘人哪裏還生得出反抗的心思,一個個跪地求饒,閉目埋首以待,連那穆雀和那穆卓也癱坐在地。

喜溫很不合時宜的想起釋月說過的那句話,‘畸怪之物,非世人所能容,除非極為強大,為他們所敬畏。’

“真是一點都沒錯。”喜溫一邊自言自語一邊狂奔過去,眼瞧見那隻羆妖虐殺成狂,大掌一揮,要波及蜷在一旁的那穆雀了,她一把抓住那穆雀拖行了幾步,因為弓身用力的關係,所以背後裂痛,她僅僅隻是從牙關中流露出幾絲痛苦的低吟,就引得那羆妖望了過來。

那穆雀狠推了喜溫一把,要她快走,羆妖莫名狂躁咆哮起來,沉下大掌就要將那穆雀捏碎。

人的骨骼細弱,輕輕一捏,五髒俱廢。

羆妖的腦中原本隻有殺戮血腥,但在月光絲絲洗滌下,又清明痛苦了幾分。

‘那穆雀,那穆雀,真是討厭啊。他欺負我的妹妹,我最在意的人,該死啊,真該死,該死該死!’

它攤開手掌,想要欣賞厭惡之人的死狀,可卻看見一個合著眼的少女,棕色長辮垂在它掌外,依著風在月色中輕輕搖晃著。

淒厲的喊叫聲響徹天地,肉體凡胎根本經受不住,紛紛昏厥過去,釋月施靈布上結界,以免屋裏眾人因此短了壽數。

羆妖身上的厚毛由黑蛻白,熊臉化作人麵,逐漸坍縮下來,這一回就連四肢身體上的熊態也褪掉了,光裸潔白又纖細,全然是雨朵的樣子,但也不是人的模樣。

森綠的頭發,深棕的眉睫,淡褐的眼。

銀鞭飛速地捅進雨朵的胸膛,體內的靈力被攥成一團,拉拔出來,何其痛苦,但她沒有一點要抵抗的意思,隻是收緊了手臂,將喜溫摟得更牢,甚至微微放鬆了身體,好讓釋月快些替自己了結性命。

釋月摳出來的這團靈核很漂亮也很特別,由綠光牢牢包裹著紅黑的核,內外是截然不同的力量,說是壓製也好,融合也罷,總之已經馴服妥當,費不了釋月什麽功夫,就能收歸己用。

喜溫的魂魄微微懸浮出身體,釋月看著這張可以稱為熟悉的麵孔,覺得這種死氣沉沉的表情,實在很不適合她。

方稷玄望著釋月素手托著雨朵的靈核,深知那是多大的**,他雖站著沒動,手中的長刀卻似感到什麽危機般震顫著,隨時準備飛刺出去。

可釋月隻是頓了頓,給了喜溫一掌,將靈核塞進她的身體裏。

喜溫是凡人,她容納不了靈核,但可以受滋養。

能看出來釋月很不舍得,就像喬金粟把分得的飴糖喂給喬銀豆那般,雖然咬著手指,眼珠直盯著那塊糖,但她還是給了自己的妹妹。

長刀沉默下來,鋒利銀色的刀麵映出方稷玄怔愣的神色來。

他還記得從爬出來那陣,釋月與他在林子裏遇到一個被狼群圍獵的樵夫,那時候樵夫已經死了,幾隻狼正埋首在樵夫的腹腔裏啃食內髒。

方稷玄見慣血腥殺戮,卻也下意識錯開眼,想要驅逐狼群。但釋月蹲了過去,好奇地看著狼群大快朵頤。

母狼吃飽了,慵懶地躺在那任由小狼在它身上玩鬧,釋月挨個揉搓小狼,又望向了那具白骨支棱的屍首,道:“挺挑剔啊,帶骨頭的不愛啃?”

那個樵夫爛在林子裏,可能變成了一叢分外茂盛油綠的草,也可能長成一株日益蔥蘢的樹。

但喜溫沒有衰敗下去,她凹陷的胸腔凸起來了,灰白的唇紅潤起來了,雨朵不可置信地摸了摸她漸有溫度的麵龐,又感激地看向釋月。

“日後你們姐妹倆算是徹底連在一塊了,五感相通,她還是人,但是可以同你共享壽數。”

靈核在喜溫身體裏過了一遭,又還給雨朵了,釋月握了握空空的掌心,不知道自己為什麽這麽大方。

喜溫眼睫一顫,藍黑的眸子裏倒映出一個有些奇怪的雨朵來,她沒有絲毫的詫異,反而笑了起來,道:“你,你今天,怎麽是這個樣?”

她真的以為自己在做夢,卻見釋月也在她的夢裏,表情不太好,像是沒吃飽。

喜溫伸出手想戳釋月的腮幫子,被她打了手,又聽她說這不是夢後,才緩緩轉過臉,對上一張愧疚難當的麵孔。

再細看看雨朵妖異的容貌,漫天的白絨飄在月光下,一如她追擊羆妖時所看到的那日。

刹那間,喜溫全然明白了,雨朵真的還活著,隻是一直活在羆妖的身體裏飽受折磨。

她難以置信地看向雨朵,萬千言語堵在她喉嚨口,卻一個字也說不出,唯有緊緊抱住失而複得的姐姐,生怕再度失去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