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月光

飛禽走獸一入林子就四散了,那隻羆明明才離開不久,可它的氣息卻如被山林庇護包裹,竟是淡得都捕捉不到了。

後半夜,月亮出來了,在一個個零碎疏落的光斑裏,釋月和方稷玄的身影逐漸顯形。

喜溫依舊在林間狂奔著,她似乎知道該往哪去,除了被凸出的樹根和石塊絆倒之外,就連在分岔路口,她都沒有過半分的停滯和猶豫。

不知是跑了多久,釋月和方稷玄不覺累,但他們都覺得喜溫該累了,她的喘息聲越來越重,跑得也沒一開始那麽快了,但她還是在跑,在尋找。

恨意焚燒如熊熊烈火,推著她,恐怕直到她死了,才會停下複仇的步伐。

“要不,打暈帶回去算了。”方稷玄道,“肉體凡胎這樣跑下去,不死也廢了。”

釋月沒有說話,因為她看見喜溫停下來了,因為跑得太猛,驟然的停頓讓她有些暈眩,倚著樹幹大口大口的喘著氣,胸腔裏湧上一股令人難受的血味。

他們一路上雖然跟著喜溫,但對於凡人而言,彼此之間還有著相當的距離。

釋月稍稍一歪腦袋,瞧見喜溫呼出的淡白霧氣慢慢散在這林間。不遠處有一塊大石頭,周遭很大一塊地方沒有長樹,有充分的空洞可以容納月光的注入,亮得好似一根光柱。

就在這光柱之中,有一隻渾身血汙肉碎的白羆坐在大石之上,它絕對有靈智,姿態不是獸類的癱坐趴臥,而是人的坐姿,頭顱低垂著,似乎是殺累了,疲倦了。

喜溫早就射出了一支箭,可那支箭插在羆的毛發裏,像簪子挽發一樣無害,羆動了動,箭就掉出來了。

它縮了縮龐大的身子,釋月竟從它這個動作裏,看出了一點詭異的羞愧。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這是個什麽東西?’釋月愈發不解。

喜溫恐怕也很困惑,但她跑得腦子都懵了,還談何理智,見箭無用,幹脆抽了刀朝那隻羆砍殺去。

這樣明晃晃的一把刀捅過來,那隻羆竟是不躲不閃,更沒有任何出手反製的動作。

喜溫終於是回過了神,由刀鋒傳到刀柄,再傳到她手心裏的感覺有些熟悉,同那日她莽撞地企圖用匕首刺穿方稷玄的後頸一樣,韌韌的,發鈍的阻力,任憑她將牙根咬碎,也根本不能讓刀鋒入肉毫分。

她又狠狠地鑿了鑿,對著羆的腹腔發了狠的鑿,可隻是砍落了幾縷毛發。

喜溫難以置信的收回手,站起身倒跌幾步,不可置信的看著眼前這隻屋宇般高大的妖物。

羆也看著她,獸的眼睛,像一粒黑乎乎的核,看不出什麽情緒。

“那你也吃了我吧。”她想了半天,想到一個不錯的主意,“我想同我阿姐在一塊。”

今夜喜溫並不是被營帳方向傳來的響動吵醒的,而是被關於雨朵的噩夢驚醒的。

夢裏的雨朵太痛苦了,似乎陷在一個永生永世都無法掙脫的牢籠裏。

林中人是樹葬,死後肉身被烏鴉啄食,魂魄也會自由,可雨朵不然,喜溫救不了她,隻有去陪她。

月光下,少女卸掉了身上的大弓和箭筒,又扔掉了刀,她攤開雙手,仰起臉,看起來幾乎是要給那隻羆一個擁抱。

她的臉亮堂堂的,唇邊甚至有笑意。

死亡於她來說,仿佛是無數個夏夜,雨朵挎著裝著幹淨衣物的樺皮盆在坡上等她,她們要一起去山澗潭水裏沐浴嬉鬧。

近旁的樹上忽然掉下來一個不輕不重的東西,在地上彈跳了兩下,緩緩地滾到了喜溫腳邊。

是一個鬆塔。

喜溫瞧著那個鬆塔,驀地想起要同釋月一道去打鬆子的事,隻覺得恍如隔世。

生死如天塹,難以逾越。

正當喜溫低頭看著鬆塔的時候,風推雲遮月,四周陰暗下來,那隻羆突然狂嘯起來,喜溫眼見它身上白毛變黑,凸唇齜牙,脊背隆起,血腥大口咆哮不停。

如果說方才那隻羆還有一點人模樣,那麽現在的羆就全全是妖獸的樣子了。

那隻羆一麵衝著喜溫嘶吼,卻一麵後退,像是有什麽東西在拽著它。

“看夠了?”方稷玄忍不住問,從這邊望過去,喜溫的整個身軀都在羆的血盆大口裏。

釋月卻笑道:“這麽有意思的事,我還是第一次見。”

這話雖然毫無人性,但也是事實。

那隻羆顯然沒有傷害喜溫的意願,它甚至在竭力克製自己的殺欲,這讓方稷玄更堅定了之前的猜測。

“咱們沒來這之前,漢人和林中人就有不少人迷在林子裏了,其中有幾個許就是叫這羆吃了。凶物食人化妖,又趁著白鹿山神力弱之時將其吞噬,妖物弑神遭天劫,不過實在是有運數,老柏樹替它受了這一遭。”

釋月知道方稷玄是想說這隻羆有成為山神的命運,許是受到命運的牽引,又或是今夜做下的殺孽已足夠,所以才會對無辜的喜溫屢屢避讓。

“山神?山妖吧!本體是羆,成妖的機緣又是食人,它的妖性就是血腥暴虐,植根在骨子裏的東西,哪有那麽容易駕馭。”她微微笑了起來,道:“它運氣不錯,而今,好運氣到頭了。”

即便日後經過修煉,有了充足的靈智能駕馭一身的邪氣,也不知要等多少個年頭,更不知有多少人會因它無法自控的暴虐而喪生,所以現在釋月吞吃了它也沒有做下什麽孽,時機難得。

想定,見羆轉身跑進深林裏,釋月扯過方稷玄打算跟上。

方稷玄猜到釋月想吞噬羆的念頭,知道她一旦成功,必定靈力大增,到時候又要同他打鬥一番,尋找脫困之法。

他也有私心,猶豫片刻施力不肯跟上。

“方稷玄!”釋月氣煞,反正她今夜就是要打,不是同羆打,就是同方稷玄打!

方稷玄見她氣得銀瞳迸現,周身氣勢如月光化冰般寒涼凍人,隻得將身上的力量一鬆,由釋月扯他追那隻羆去。

喜溫愣愣站在那裏,看著那隻奇怪的妖物橫衝直撞的闖開一片林子,忽然又覺頭頂一寒,仿佛是掠過一片涼涼的月。

這一次不可能再讓那隻羆逃掉了,釋月施施然從樹頂飄落,等著那隻羆自投羅網。

羆一直埋頭在黢黑一片的林子裏狂奔著,密林之中,不知月光是怎麽進來的,將明暗分割成兩邊,照得草地綠瑩瑩的,樹幹上的皮裂也是清晰可見。

明暗邊界上被釋月設了一處無形的禁製,羆一頭撞上去,狼狽地倒跌了幾個跟頭,掩在了黑暗中,隻能看見它眼裏的凶光和濃重的喘息聲。

“今天晚上吃得飽嗎?”釋月笑盈盈地問它,“做個飽死鬼上路,總比做個餓死鬼好。”

黑暗裏沒有動靜,釋月吹了個口哨,像逗狗一般引那隻羆。

“出來吧,醜東西,就你這天資還想脫了妖性?壓抑不住吧?殺虐,是不是很痛快?”

這話不知是不是激怒了羆,就聽它羆發出了古怪的吼聲,聽著像是野獸想學人說話。

“省省吧,還想說話呢。”釋月道。

可是話音剛落,卻聽到扭曲的幾個字從黑暗裏蹦出來,艱難痛苦地像是被拍扁了,捏爛了,無比嘶啞幹澀。

“殺,殺了我。”

釋月臉上的笑容收了起來,方稷玄也備感訝異,兩人皆弄不明白這妖物現在到底是個什麽東西。

‘難道是因為羆吞吃了舊山神軀體,也受到了祂溫厚生性的影響?’

釋月腦海中冒出這個念頭,但又不甚肯定,畢竟那遺留的大角上怨氣濃烈,舊山神是恨的。

那隻羆似乎不隻是胡言亂語,它躊躇著從黑暗裏走了出來,仿佛期盼受死。

月光殘忍地展示著它的醜陋,真就如喜溫曾經說過的那樣,突齒獠牙,麵目可憎,它身上的毛發好些被血汙揪在一塊,又有好些零碎的掛著點肉渣,聞起來令人作嘔。

它很古怪矛盾,一下齜牙咆哮猛地往黑暗中躲藏,一下又畏縮著並攏四肢走進月光裏,似乎打算任釋月宰割了。

釋月看出它似乎不喜歡月亮,就將靈力化作銀色的長鞭,伸進黑暗中將它徹底拖出來,在月下好好晾曬一番。

靈巧的銀鞭穿過喜溫怎麽鑿也鑿不開的皮肉,輕易地勾住脊骨,這是羆妖還是有些修為的,不至於這樣任由釋月擺弄,它劇烈地掙紮起來,拔樹擲石,又企圖甩脫銀鞭衝釋月和方稷玄撲過來,要將他們一口吃下。

可更多時候,它在跟自己較勁,瘋狂用利爪撕扯自己的身體,留下一道道深可見骨的淌血傷痕。

釋月瞧著它在月下逐漸坍縮變小變白,成了方才見到的那隻沒那麽醜陋的白羆,它蜷起身子,把臉深深的埋進身體裏,似乎是覺月光耀眼,不敢直視。

它這樣一副安然受死的樣子,反而叫釋月無從下手了。她緩步走上前去,打量著這隻羆妖。

羆妖現在縮至尋常熊的大小,一身柔和的白毛,毛根處映出屬於它自己的血色,使它還隱隱泛著一層薄粉色,看起來實在人畜無害,釋月都想薅下它一堆毛,仿著它的模樣做個熊娃娃來玩了。

銀鞭從脊骨緩慢抽出來,釋月刻意拉長了這一折磨的過程,聽得羆妖哀聲呼痛,身體顫抖,卻是始終未曾攻擊釋月,連腦袋也還藏著。

銀鞭不沾血肉,依舊剔透如冰雕,一下就纏住羆妖的脖子高高吊起,迫使它露出遮掩的臉。

月光澄澈潔淨,雖不似陽光那般灼燒熱烈,使汙穢無所遁形,但也能滌**穢氣,澄明心智。

方稷玄也走上前來,同釋月一起瞧著那羆妖麵孔上的毛發簇簇脫落,像一朵一朵蒲公英飄散開去,露出那張痛苦悲泣著的人麵來。

“呀。”釋月似驚歎似惋惜的呼出一口氣,這轉折,饒是她也沒有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