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營帳
◎那副鹿角半浸在黑池裏,漸漸的沁入了血色,原本雪白無垢的鹿角現在通體染紅,連尖頂處都有肉眼可見的血絲湧動。◎
小館子裏的這一頓晚膳,香得像是整個人秋天在燒,大半個村子的人都聞見了。
那副都統一行人下來把小館子的白鹿角給要走的事情,叫村裏的漢人很惴惴不安,可聞見這香氣,心裏又踏實了些。
釋月和方稷玄都該吃吃該喝喝的,他們愁什麽呀!天塌下來不該有個高的頂著嗎?
說是這樣說,但一到了晚上,天昏沉下來,山坡上的營帳顯得那麽明亮,又叫山底下的這些人心裏打起鼓。
方稷玄這番也算得罪了林中人,平日裏的紛爭也就罷了,這回可是北江朝廷來人呐!還不知會如何懲治他們。
“方郎君都交了鹿角了,還要怎樣?”喬嬸用力的撣著被子,替喬銀豆脫掉襖褲,把她塞進被窩裏。
“交是交了,可,可方郎君也太霸道了些,罵人又打人。”喬叔剛料理完了喜溫給的兩隻野鴨和一隻榛雞,脫了一身鴨味的襖子,往炕邊一坐。
“我看你也是頭低久了抬不起!”喬嬸又把喬金粟給塞到被窩裏去,沒好氣的白了喬叔一眼,道:“唾沫都吐臉上了,擦的時候還要說自己不是擦,是抹抹勻!”
喬金粟偷偷地悶在被子裏笑,喬叔一看她,她又收起笑來,撅起屁股翻身對著他。
喬嬸雖數落丈夫,也見不得女兒鬧脾氣,拍了她的屁股一下,道:“你爹今兒在地裏幹一天了,你還給甩臉子,狗不叫喜溫丫頭拿去養了嗎?你惱什麽?”
喬金粟知道爹辛苦,可一想起他提著狗崽丟出去的事,就覺得他心狠。
“喜溫姐姐說山上營帳邊上好些活的獵物,夜裏嗚哇亂叫吵得很,怕小狗嚇著,所以放在釋娘子那先養幾天。”喬金粟悶在被子裏出聲。
喬嬸子薅開被子,道:“別捂著睡!”
今兒早起的時候喬嬸子剝了好些蒜頭浸在水裏去辣味,方才吃了飯,借著灶洞的火光把糖蒜醃起了。
醃糖蒜得是嫩蒜,可再嫩的蒜也有蒜味,弄得手上有味。
喬金粟躲著娘的手,被喬嬸子發現了這一點嫌棄,小鼻子狠狠遭了一擰。
見好幾天不肯同自己說話的女兒間接搭理自己了,喬叔憨憨一笑,說:“林中人漁獵一向有數,上回張老哥用了張密網去捕魚,叫他們逮住了,罵了個慘,說他不識數,網密得都可以網魚仔了!最後把他的網也扯破了,張老哥還挨了個巴掌,氣得他一口痰下不去,差點厥過去。”
喬嬸有些詫異地說:“是嗎?我瞧他這兩天挺精神的,邊割稻邊在那罵林中人殺懷崽的母鹿呢。”
“就是因為知道圍場裏獵孕鹿,他才精神呢!覺得人家罵他的話站不住腳了。”喬叔道。
“那你還說林中人漁獵一向有數。”喬嬸貼著兩個女兒躺下,示意喬叔洗腳上炕來說。
“鹿胎又不是他們吃,要不是朝廷貢鮮點名要鹿胎,他們原本都是放過母幼的,”喬叔往炕尾上一坐,把腳伸進熱水裏,舒服得縮了縮脖子,說:“都一樣!都他娘的一樣,孽債讓底下的老百姓背,福分讓上頭的人享!”
喬銀豆已經睡著了,被喬叔這一嗓子嚇得一抖。
“小聲點!”喬嬸輕踹了他一腳,喬金粟的眼皮一個勁的顫,擺明了沒睡在偷聽。
喬叔燙了腳,趿著鞋去倒水。
秋天的風已經有點凍人的威力,喬叔攏了攏襖子,見黑豹抬起腦袋望著他,眼神還是一如既往的純潔忠誠。
喬叔心裏有些過意不去,蹲下身輕輕摸了摸黑豹的腦袋。
黑豹心裏很清楚小崽許給了喜溫,但先養在釋月那了,所以它很大方寬容的伸出舌頭,舔了舔喬叔的手心。
喬叔心裏不大安穩,本想留燈好方便起夜,但轉念一想,別人不留他留,豈不是現成的活靶子!?於是趕緊吹熄了。
油燈一熄,整個屋子都陷入了一片沉鬱的黑暗。
喬叔打開一條窗縫朝外看了看,黑乎乎的,不過小館子燈還亮著呢,他‘籲’出一口氣,莫名安下心來。
今兒白日裏天就陰陰的,雲很厚,到了晚上更是如此,一絲月亮都瞧不見。
釋月不喜歡沒有月亮的日子,月光太特別了,清冷銀白,照在地上如鹽似雪。
小木屋裏洋溢著的油燈光芒是暖色,這種光芒像從牆角那一麻袋的山裏紅上透出來的,又像是從那一樺皮盆的橙黃菇娘果裏折射出來的。
恍惚間,讓人覺得屋裏甜蜜蜜的果子香是從光中發散出來的。
蘑菇曬幹曬透後裝在麻袋裏收起來了,還有別人家撿了頂好的送來,每朵都完整飽滿,有些柄細蓋小,有些柄粗蓋厚,但都是一種溫潤質樸暗黃薄褐的色澤。
幾個新嫩的苞米擱在笸籮裏,餘下的都剝開了殼皮,像纏辮子一般繞起來,懸在梁上,雖然釋月喜歡清甜爆汁的口感,但苞米得晾透才存得住,否則從須子裏就開始黴變了。
一直由著喜溫往裏填塞的那兜子豔羽在不知不覺間已經十分鼓脹,捏一捏又扁下去,但就是有那麽多,不知夠不夠縫裙子了。
被春夏漸漸吃空的屋子,又在慢慢地豐盈起來。
灶台的小鍋裏在熬藍莓醬,天冷下來的時候,甜味就變得特別明顯。
狗崽太小了些,還不會鬧騰,呆乖得很,不是在方稷玄的袖洞裏癡癡睡,就是被釋月摟在懷裏揉腦殼。
“好了嗎?”方稷玄的胳膊外忽然歪出個腦袋,釋月覺得自己等了蠻久,鼓著臉問。
藍莓熬醬是喜溫教的吃法,林中人秋日裏收了野麥子,舂穀磨粉後也能存的一些麥粉好過冬。
他們吃麥粉,多是團了麵團,丟進炭火堆裏烘烤,烤成一個焦黑蓬軟的大麵餅子,這時候就能撕扯著沾藍莓醬,或者佐一碗山裏紅酸湯,也算他們秋冬時候的一道美味。
方稷玄攪弄著這一小鍋黏稠甜蜜的果醬,也不太有把握,勺了半勺給她。
釋月叼著木勺點點頭,抿開那口果醬,滿口濃鬱滋味,甜得好像濃縮了山野靈氣,簡直是嗜甜者的恩物。
她伸手正要取陶壇裝起來,忽然山間一陣強風起,屋門和窗輕輕震動著,釋月臂彎裏原本安睡著的狗崽抖了抖,嗚咽了一聲。
釋月用食指揉了揉它的腦殼,狗崽遂又平複下來。
山野之中冷暖互通的自然風吹不動小屋的門窗,方稷玄和釋月對視了一眼,皆知道山上有不尋常的事發生。
“不去看看?”方稷玄說這話的時候,也不是太堅決。
釋月沒回答,隻把鍋底的藍莓刮出一條邊來,木勺擦陶鍋,聲音鈍鈍的,山野果子都是酸甜的,這一勺並不齁,隻叫人滿足。
不該太過幹涉別人的命運,否則卷進別人的因果,好壞難測。
釋月叼著勺子,似乎在揣度什麽,在斟酌什麽。
喬金粟用幹草給狗崽編了個窩,釋月蹲下來,把懷裏的小毛團放進去。
灶洞裏的小火苗扭出來,跳上桌台,蜷在油燈裏,大門打開,風在門窗間亂竄,釋月和方稷玄的長發飛揚起來,在他們看不見的身後糾纏著,但油燈裏的火焰卻始終朝著狗崽的方向,似乎在看守著它。
風裏血氣濃鬱,比雨朵死的那日更加濃烈。
釋月把手指伸進方稷玄手腕處的鎖扣裏,勾著他瞬息間就出現在那汙濁血氣迸現的地方。
這裏是營帳,最中間住著的就是那位圭王爺,邊上繞著的再是副都統一類官員隨侍的營帳,然後再是兵士,再是那些貢鮮活物,再是替他們料理貢鮮的林中人。
這裏本來日夜熱鬧著,美酒好肉,載歌載舞,最是逍遙。如今卻是一片狼藉,伏屍遍野,營帳坍塌,像是被什麽巨獸撕扯過,篝火熄滅,嫋嫋餘煙血氣濃燙,竟是被一個個活人噴濺而出的血活生生澆滅的。
“是那隻羆妖。”釋月道。
濃烈的力量充斥未散,竟然不是很邪氣的感覺,還有一部分隱隱與這山林相融。
“怎麽會這樣?”她微微蹙眉,也沒想到會這樣嚴重。
白鹿山神畢竟是山神,隕落後的骨殖雖然有大半都被那隻羆妖給嚼吃了,但還有很大一部分的怨念殘留在鹿角上。
沒了釋月的靈力鎮壓,今夜這裏的人有七成會噩夢不休,還有三成會直接出現妖異的幻覺,驚慌之下以致於兵戎相見。
‘可怎麽會引來那隻羆?’釋月百思不得其解,‘它感知我在近處,怎麽敢一次又一次的回來?不怕我將它吞吃抹殺嗎?’
他們二人立在柏枝上,可見熊、虎逃竄時留下的淩亂腳印,下方正有一個小小的鹿群從血池屍堆裏走過,其中有三隻是孕鹿,還有幾隻幼鹿。
群鳥從它們頭頂掠過,有一隻紅羽黑眸的鳥兒停在釋月眼前的枝葉上,偏頭看了看他們,又輕盈快樂地飛走了。
那副鹿角半浸在黑池裏,漸漸的沁入了血色,原本雪白無垢的鹿角現在通體染紅,連尖頂處都有肉眼可見的血絲湧動。
鹿群在這裏停留了片刻,哀哀了叫了幾聲,雖不是人言,卻也明白它們是在哀悼。
幼鹿小小的蹄子踏進一汪黑池裏,黏黏稠稠的糊了滿腳,它嫌棄的左蹦右跳,在草葉上蹭著,邊上的一隻母鹿‘嚕嚕’的衝它叫了幾聲,幼鹿趕緊跑進鹿群中間,隨著它們往林中走去。
這些都是被拘禁起來的活獵物,幸運地從牢籠裏逃脫,奔向森林。
見此情景,方稷玄有所揣測,對釋月道:“這羆妖是不是有化山神的機遇?感知到山中生靈的悲戚,所以怒不可遏?”
如若是這樣,那釋月就更不解了。
“熊性暴虐粗狂,不比虎狼易開靈智,更不比鹿狐靈氣天然足,素來是成妖難成仙的,鹿仙狐仙多了,你可聽過熊仙?更何況這隻羆是因為食人食神而化妖,虐殺成性,更加難以脫胎成仙的。”
喜溫的族人已經持槍持箭包圍過來了,他們雖不在這營帳之中,但也被嚇得不輕,各個神色驚惶,靠著人多勢眾,互相壯膽氣,這才勉強走進來。
喜溫也來了,她背著弓握著刀,臉色慘白,眼睛像夜梟一樣亮。
釋月見她望了過來,但目光沒落在她和方稷玄身上,而是盯著柏樹軀幹上那兩道可怖的爪印看。
在眾人都還謹慎觀望時,隻有喜溫一個人莽撞不理智地朝林子狂奔而去。
釋月本是要循著那隻羆留下的氣息追去,可見喜溫衝進林子裏了,不知怎麽了,她竟跟著這丫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