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夏日的蜂巢
◎一大片一大片的野草莓和覆盆子還未被采擷,每一顆都閃亮的像紅寶石,偶爾也有黑的,發亮,一看都甜。◎
夏是北江最舒服的季節,卯時初刻天就透亮了,白天的陽光是暖融融的,夜晚的風是涼浸浸的,山是深深淺淺的綠,果是濃濃淡淡的甜。
釋月沒法子一挑就挑中最甜的果子,隻好將啃了一口的香瓜丟給方稷玄或者黑豹。
幸好連喂了黑豹兩個之後,她終於吃到一個很甜的,香氣撲鼻,咬下去跟啃了糖罐一樣,外皮脆爽,內肉沙軟。
方稷玄無語的用樹枝替黑豹扒拉開黏黏糊糊的瓜瓤,黑豹嗅了嗅瓜瓤,又看了方稷玄一眼,似乎是明白他的意思,專心啃瓜肉去了。
香瓜屬張叔家種得最好,一個個橢圓飽滿,白瓜被曬出一身黃綠,瞧著就清新宜人。
但茅娘一大早送過來的香瓜都算晚到的,籬笆院牆邊早就依次排著一籃豆角,四根紫茄,五根黃瓜,一把沾著露水的綠蔥,還有樺皮盆盛著的藍果子。
這藍果子裏有兩種,長得很相似,圓丟丟的是藍莓,長條一些的是藍靛果,它們徹底成熟的時候到了,不像之前隻能碰運氣遇見熟的,摘光了也隻小小一把,現在喜溫能一盆子一盆子的給釋月摘了。
見釋月抓著瓜看過來,方稷玄道:“香瓜瓤寒泄,平時也就算了,它大著肚子還是別吃的好。”
“方將軍真是博文廣知,連個瓜的性情都知道的這樣清楚。”釋月笑道:“看來你家國師用活人煉符的時候,連軍中的醫士都未放過?”
被釋月激怒挑釁對於方稷玄來說實乃家常便飯,但他也不是麻木如斯,經絡幾乎是瞬間就灼燒了起來,黑豹背後上的毛都豎起來了,撇下瓜退到釋月腳邊上。
方稷玄站起身,好像一座大山拔地而起,釋月整好以暇地嚼著瓜瞧著他,唇齒間發出清脆的聲音,輕鬆愜意地好似老虎在嚼鹿骨。
方稷玄強自平複體內的湧動,黑豹已經嚇得嗚咽出聲,釋月用靈力把它裹起來,黑豹才放鬆下來,俯著身子爬過去把瓜叼回來。
這一瞬間,方稷玄也已經壓平了戾氣,往屋裏去了一趟,又很快出來,大步朝林子走去。
從坡上下來的喜溫與他打了個照麵,嘴角都揚起來了,可一看見他的表情,眼睛裏的笑一下就被凍沒了,笑容僵硬古怪,打招呼的話都哽在喉嚨裏出不來了。
“方,方郎君怎麽了?”雖說平日就是一張冷臉,但今天似乎更變本加厲,經過他身邊,風都變冷了。
釋月俯身抓樺皮盆裏的藍靛果,順勢就不答了,問:“果子這樣新鮮,你天蒙蒙亮就起來摘的?”
藍靛果吃起來和藍莓差不多,就是皮更薄些,更好吃。
喜溫這一晚上根本沒怎麽睡,迷糊了幾陣睡不著,幹脆就起來給釋月摘果子,聽她問,又說了說鹿茸的事。
“陷阱裏無緣無故出現一隻珍品鹿茸?”釋月覺得有點意思。
喬金粟看見喜溫來了,趕緊跑來告訴她黑豹懷孕的消息。
喜溫一下就高興起來,蹲下來摸摸黑豹,又從懷裏摸肉幹喂它。
“陷阱在哪裏?”釋月站起身,看看和黑豹滾在一塊的喜溫,道:“看看去。”
於是兩人一狗準備往山上去,但被粟豆黏上了,多了兩個甩不脫的小尾巴。
喜溫蹲下身,輕輕鬆鬆背起喬銀豆,又衝喬金粟努努嘴,示意她去牽釋月的手。
喬金粟很聽話,立刻去牽釋月的尾指,但釋月被攥得不太舒服,一把甩開了。
小家夥有些無措,仰臉看著她,澄澈透藍的天空倒映在她的眸珠裏,大團大團的白雲慢悠悠的飄著,仿佛這人世間本就是這般恬靜。
釋月別開臉,卻好迎上一陣清新的風,穿過綠意盎然的山林草野,卷起她的長發。
也許是天氣實在太舒服了,哄得釋月也沒了脾氣,她遲疑了一下,還是握住了小小人的小小手。
喬金粟放鬆下來,快快樂樂的在她身邊一蹦一跳。
因為喜溫不往那穆雀帳子前過,帶著兩個小孩又不能攀索,隻能繞遠。
釋月進林子時總是禦風在高處俯視,很少這樣用足去步步丈量。
夏日滲進林子裏的光多了,老林子也顯得溫柔疏朗很多,這地界常有林中人狩獵,所以漢人很少來,一大片一大片的野草莓和覆盆子還未被采擷,每一顆都閃亮的像紅寶石,偶爾也有黑的,發亮,一看都甜。
喜溫隨手摘了幾片葉子,那麽一折,又那麽一彎,又那麽一塞,就成了一隻小碗。
釋月眨眨眼,她居然沒看明白?
喜溫粗手大掌,常被葉片背麵的小刺紮到,小小手摘小小果是最合適的,喬金粟就比她少受疼些。
陽光曬過的果子溫熱潔淨,又這樣的柔嫩多汁,是沒辦法一手薅過來的,隻能一粒粒的摘,在這些事情上消磨時間,釋月竟沒覺得很無聊。
她在溪邊洗手上沾染到的汁水,甚至覺得這樣的心境有些熟悉。
釋月和方稷玄從地裏剛出來那陣,兩人病歪歪,渾身傷,還打了一架,最後掉進一條溪流裏。
那溪流跟眼前這小溪很像,水淺淺的,溫涼溫涼的,一波波的衝過來,有纖細透明的小魚好奇的遊過來在她腮邊輕碰,月亮就在她手邊上,隻不過一碰就碎,多少憤懣不甘都浸在這溪水裏了。
如果較起真來,釋月其實殺不了方稷玄,就算是打著同歸於盡的主意拚了,她的靈體碎成齏粉,方稷玄說不準還能憑借他強悍的體魄苟延殘喘下來,那豈不虧大了?
釋月現世時是荒蕪末年,天地間能人大材輩出,通天之道尚未鎖閉,世間靈氣充裕,以方稷玄的資質,假以時日不是成仙就是成魔,否則以他凡人軀體煉化符咒,又怎麽能壓得住釋月呢?
而今卻是不同了,人皇也甘稱天子,世間靈氣稀薄,成仙成妖得看運道命數,並不是潛心修煉就一定能成的。
“阿月,咱們走吧。”喜溫在她身側蹲下來,把兩碗紅果子浸在溪水裏**一**,再端起來,水珠從葉片縫隙中落下。
喜溫拿了鹿茸之後,倒沒忘記把陷阱布置回去,現在洞裏頭老老實實的窩著一隻兔,隻不過不是白色,而是很普通的灰褐色。
這還是隻幼兔,不管是吃還是要皮子都不是很夠,但在喬金粟和喬銀豆眼裏可就不一樣了,小不點一團團的多好玩。
釋月伸手在空空的陷阱裏一拂,把幾絲殘留的靈氣掬在手心,有股草木氣和血腥味,她覺得這靈氣有些古怪熟悉,還未等她琢磨出什麽門道來,這點子靈氣已經消散幹淨。
“也沒個腳印什麽的。”喜溫說。
釋月轉頭一看,三人從大到小已經齊齊躺倒在地,看架勢是要以天為被以地為席,歇上一歇了。
喜溫設下陷阱這塊地界多溪多潭,一到雨季就蔓成淺淺的湖,所以成就了一片水杉林子。
仰麵瞧著,無數水杉隨風搖曳,它們的葉子如細羽,蓬蓬鬆鬆的,叫釋月感到一陣奇妙的暈眩,明明躺在地上,卻覺天地轉動。
‘睡上一覺,也是舒服。’釋月如是想著。
小兔子蹦跳著想逃,喬銀豆走步穩了許多,爬起來趕緊追去,倆小東西都走不快,喜溫一起來就能逮住,所以就側托著腦袋笑看著。
喬金粟在吃野莓,拿到一粒發現是黑的,就遞過去喂給釋月。
‘小家夥也知道討好了。’釋月好笑的想著,唇舌一碾,甜酸鮮活。
林子裏四麵有風,枝葉摩挲聲各異,即便如此,那利箭破空聲還是喜溫還是聽出來了。
她的動作快像細腳健碩的鹿,猛地將喬銀豆撲倒,頭頂一陣涼意,可這一瞬間,身後又傳來喬金粟的尖叫聲。
‘完了。’喜溫僵硬地轉過身去,隨即鬆了口氣。
喬金粟完好無損地被釋月抱在懷中,而方才從她頭頂掠過的那支箭正被釋月捏在手裏把玩。
腳步聲由遠及近,喜溫瞪過去,就見到是幾個少年,其中有一人還是那穆卓的小舅子,叫琪格。
他們也沒想到會差點傷人,表情有些過意不去,但偏偏又要用霸道無禮來掩飾不安。
“誰叫你把漢人帶過來的!?整天同漢人在一塊,是想嫁到山下去,所以不肯同那穆雀結婚嗎?”琪格搶先大聲數落起喜溫來。
如若喜溫是個漢族姑娘,此刻臉上必有羞窘和自慚,但山林和弓箭滋潤了她,給了她一種不好言說,但能與男子比肩的東西。
喜溫大聲道:“我嫁不嫁人幹你什麽事?那穆雀是你爹還是你娘,我不嫁他就生不出你了是不是?屁股比臉大的東西,滾!”
喜溫比他們都大幾歲,他們小時候頑皮還被喜溫教訓過,柳條抽屁股也挨過。
琪格嚅囁著回嘴,走得遠了些,又轉臉衝喜溫吐舌叫罵。
喜溫拿過釋月手裏的箭就扔了出去,射斷了琪格拴獵物的枝條,死雞活兔落了一地,琪格驚駭地轉頭看喜溫,知道她不是隻動嘴皮子的,囫圇踢了腳想逃跑的獵物,抓起來走了。
雖是虛驚一場,喬銀豆懵懂尚且不明白發生了什麽事情,但喬金粟嚇得夠嗆。
幸好夏日晝長,這一路上都是光亮亮的,喬金粟順著被自己握住的兩根纖指往上看,瞧見繡了粉山櫻的寬袖,布衣橫縱的紋理,還有釋月平靜而淡然的姣好麵孔。
喬金粟好像沒那麽害怕了,輕輕搖起了手,腳步也變得雀躍起來。
釋月這邊出林子,方稷玄那邊也出林子,如一個‘丫’字,從兩邊匯聚到一條路上。
她手裏提著個喬金粟,方稷玄手裏也提著東西——一個大蜂巢。
一般人要是割了蜂巢,得叫蜂蜜狠追一陣呢,但方稷玄身邊沒有幾個蜂,倒黏著幾隻斑斕的蝶,飛上飛下,飛前飛後,就是不離他,倆娃娃都叫看呆了。
“哇!這是老蜂巢了吧?哪找到的?在這邊上居然撿到?”喜溫驚訝地都要跳起來了,兩根辮子在背上飛。
剛才方稷玄進林子喜溫是瞧見的,掐著時間一算,覺得他去不了多遠,在這附近什麽好東西能剩下?更何況是一個現成的蜜罐子呢?
野蜂雖說是很愛幹淨的,家宅要是破舊了,就會遭到遺棄,但這老蜂巢看起來並不舊,也不殘破,找不到棄置的理由,很可能是因為族群裏出了兩隻蜂王,內訌了。
今年鴨子河濼這一帶不少人家都種了紅豆,對外遷來的漢人來說,紅豆就是紅豆,但對於林中人來說,紅豆就是一種山間的野果,也可以叫鶴莓。
紅豆莢在日頭下一天天的鼓脹硬實起來,但同林中人的‘紅豆’一樣,它們都是秋冬時才收獲的果子,還沒到熟摘的時候。
釋月預見秋後會有好些人家用紅豆抵賬,昨個又在糧袋底下翻出半小兜的紅豆來,就倒在瓢裏浸了一夜,一早上起來有現成的吃喝,就給忘了。
釋月順著香氣走進屋裏,掀開鍋蓋,瞧見紅豆已經熟綿細密,不由得轉臉望向院子裏。
方稷玄正坐在一個木墩上割蜜,幾個小孩圍著他,嘴裏都嚼著蜂巢,手舞足蹈地衝著蝴蝶咯咯笑。
她恍然大悟,又有點無語想笑。
原來方稷玄那時生了氣,甩臉子走人之前先往屋裏去了一趟,居然是為了給鍋裏的紅豆減柴火。
作者有話說:
鶴莓就是蔓越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