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鹿茸
◎“你的人形為何是女體?不覺得男身更方便些嗎?”◎
鹿兒怕熱,夏日裏避進山裏去,等秋冬了才會出來,聚在水草豐茂處。
“角頭山坳裏,難逮,而且西麵的近道上有狼窩。”
難逮不難逮,喜溫哪裏不清楚?方稷玄扛著這麽粗一根柴木,卻是連微喘都不曾有,真是令她嫉妒的牙根癢癢。
先前一幫人在這吵吵嚷嚷的,方稷玄也知道喜溫被碩河府衙駁了的事,見她心情不甚好的往坡上走去,又看著釋月一臉雲淡風輕,忽然心生好奇。
“你的人形為何是女體?不覺得男身更方便些嗎?”
“月之靈力屬陰,凶兵之氣也屬陰,女體才是本位。”聽方稷玄如此問,釋月輕輕一嗤,道:“而且,恐隻有人會覺得女體孱弱受限吧?豺狼虎豹,哪個不是雌獸更凶猛強大?雌獸繁衍之能堪比神造,隻是折損母體卻難以避免,這本該是倚仗才對。公鹿華美的頭冠華美是拿來競雌,還要鬥個角斷血流,勝者才有一親芳澤的可能。萬千雄峰不過是馬前卒,雄蟋蟀日日振翅鳴叫,你真當它吃飽了撐的?人男如何不知女體強大呢?怎麽會在攫取了尊位之後,如此猖狂無恥用重重俗世規矩束縛、輕賤女子呢?分明是由女子經受痛苦娩出的後代,卻被說成是替人男延續香火,冠以男姓,如此荒謬之事,世人卻都習以為常,我還覺得想不通呢。”
方稷玄被她說得久久回不過神來,他從小兵卒子一路到一軍統帥,久在軍中,與女子的交集不多,記憶中的女子無非三種,一種是皇帳裏的宮娥,一種是狡媚如蛇狐的娼,還有一種是人市裏的奴。
聽了釋月這一番話,方稷玄腦海中忽然浮現出幾件他早已忘卻的舊事。
一是宮女行刺,木簪子磨得尖細,一下就戳進太子頸中,呲噴出無數鮮血,瘦弱的小宮女渾身浴血,被萬箭穿心卻癲狂大笑起來。
方稷玄後來才知她是南國宰相之女,南國被滅,官員家眷都充入內廷為奴,原本隻是做些粗活,也不知她是怎麽到了皇族近旁伺候的。
二是娼女佛心,方稷玄入城刺探時喬裝打扮,遭個小賊竊了銀袋,追到一處荒蕪的觀音廟中,才發現裏頭住著十數個孩子,都是五六歲的樣子,靠著一個做皮肉買賣的暗娼養活。
因為那暗娼遺棄了一個孩子,後悔時再找,已經分不出這些孤兒中哪個是自己的孩子,索性都養了,哪怕她知道,可能一個都不是。
三是人奴弑主,那小女孩得有八九歲了,但看著跟四五歲一樣,夜半從籠中逃出來,沒有自顧自的逃出生天,而是用細鐵絲勒死了酒醉的人牙。
方稷玄那時立在飛簷之上,看著她差點將雙手勒斷都沒有鬆手,可見白骨。
“你說得不錯。”在紛紛擾擾的戰火中,在無休無止的廝殺中,這些事泯滅如塵埃,今日驟然想起,真叫方稷玄倍感恍惚。
遠遠地,從山頭上傳來陣陣鼓聲嗬聲,算算日子,應該是為山神祭典而提前演練一番,正式的祭祀要等朝廷官員到來後主持。
釋月微微側目,望向屋中那副純白的鹿角,忽然一笑。
“祭祀山神?哈。”
方稷玄順著她的目光不解的望過去,覺得她這笑毫無笑意,譏諷之色也淡淡,反而悲憫異常。
“享樂果然是不用教的,北江朝廷又是貢鮮又是刨參的,滿山頭的獵戶盡數為他們張羅了。”
釋月最能感知世上的兵禍災劫,就如戰場上焚燒屍體透出的氣味一般,嗅之悚然,絕不可能弄錯。
連年水患,大淩、巨流、遼河同時漲發,淹沒民宅田廬無數,麥稻淹沒無可算,墳包裏的壽材都被衝出來了。
水退之際,滿地浮屍,壽材價錢大漲,好些不修來世,見利忘義之徒便做起了這無本的買賣,起了舊棺裝新人。
朝廷說是賑災,倒也發銀子也施粥,總是林中人優先,漢人飲殘羹,連賑三年,國庫裏著實缺銀子,這才肯讓私商參與刨參。
鴨子河濼畢竟遠僻,雖為獵場,每年也隻有秋季繁忙些,會有負責貢鮮事項的官員來此。
此地的林中人也好,漢人也罷,皆是自給自足,消息閉塞,隻有等行商來此,才會帶來新見聞。
雨季三兩月,行商斷絕,喜溫、喬叔、張叔他們幾人去往碩河府衙,也是鄉巴佬進城一般,謹言慎行,隻聽旁人閑語,哪敢打聽什麽,便也不知曉外頭的漢人受不住饑困,與南德的楊氏朝廷裏應外合,在邊境幾座城池打起仗來了,最近的一處戰場,若不是山脈天然阻隔,戰火就要燒到鴨子河濼了。
山坡上有個小小黑點奔跑著,釋月一挑眉,道:“黑豹回來了。”
方稷玄沒有一目千裏的能耐,但目力也是遠勝常人的好,果然就見漂亮的黑狗從山上跑下來,在山野間活了這麽多天,它倒是油光水滑的。
黑豹往家來,見釋月招手,就順著院門鑽了進來,一邊搖尾一邊喝著方稷玄擱到地上的一瓢水。
“哪去了?粟粟豆豆哭了好幾天呢。”釋月問它。
黑豹自然不會說話,隻是用它那雙濕漉漉的眼看著釋月。
釋月又摸摸它,忽覺它腹中有靈光,驚奇地道:“原來是進林子裏快活去了?娃娃的爹是誰啊?竟有你看上眼的?”
黑豹咧開嘴,似乎是有些得意。
這時就聽到兩個女娃娃驚喜的聲音響起,“啊!黑豹回來了!爹!娘!黑豹回來了!”
聽說黑豹揣上崽了,喬金粟便要去告訴喜溫。
喬叔眼疾手快一拽她的辮子,道:“又不是馬上就生了,等她下山來你再同她講。你聽爹的,這兩天往山上去還行,等入秋了,咱們少去。”
“可山葡萄、菇蔦、山梨子、狗棗子、紅豆都要熟了呀!”喬金粟叫道。
這可是頂頂重要的事!
“那你上西邊去,喜溫要是有空的話就叫她帶著你們點,別走錯道,往圍場裏去了。”
喬叔是個小心謹慎的,但果子熟了,真沒法子叫孩子們不去吃啊!
喜溫這時正要去看陷阱呢,她心裏也沒抱多大的希望,能抓到幾隻山兔就不錯了,畢竟陷阱不夠深,不夠大,作為一個窖鹿的陷阱根本不合格,連挖鑿的位置都不對。
正經窖鹿的陷阱都在圍場裏頭,這幾天都在挖呢,起碼得六尺深,還得八尺長、八尺寬,鹿太能蹦了,六尺都不保準能困住它,所以還得再陷阱的中間和上層都用木片架出‘井’字形來。
兩層木架間隔四尺,上層的木片輕巧,井口得大些,下邊那層要結實,井口要小些,然後再將鑿開的泥巴和草皮重新覆上去,等著再長些新草,覆蓋過新土的氣味,就能騙過鹿了。
春夏秋冬,鹿走的都是舊道,哪怕這條路上有狼窩和弓箭在等著它們,所以窖鹿的時候,隻要帶著狗敲山呼喊,把它們嚇得驚慌失措,更會順應習慣和本能會掉進這舊道上的陷阱裏了。
鹿一旦掉進陷阱離,四腳卡在木架上,懸空了,使不上勁,就隻能等著被人套索活捉了。
人可比狼吃得多。
喜溫這個陷阱雖小,但同窖鹿的原理差不多,隻不過洞口是敞開的,用些兔子愛吃的苜蓿幹草遮住,底下有個牽著繩小小機關,兔子一掉進去,頂上的一個木蓋就會罩下來。
說起來這些幹草還是雨朵曬的,她一直想學著山下的漢人養點什麽,養豬不成,養兔子呢?
喜溫從來都在這一片布陷阱,雖說去府衙白費了好幾天的功夫,但林中人的陷阱做好了就擺在那,不會有別人去動,如若有人抓了別人陷阱裏的獵物,那是要被戳著脊梁骨罵的。
‘要有隻雪兔子就好了,粟粟快過生辰了,剝了皮子叫喬嬸給粟粟做個皮手套,再做個耳罩子夠不夠?沒有的話也不打緊,我明兒認認真真獵一天,沒鹿沒羆,難道還沒兔沒麅嗎?’
喜溫遠遠一瞧,木蓋罩下來了,她小跑著趕緊過去,掀開木蓋一看,整個人都愣住了。
陷阱裏沒有兔子,但有一副鹿茸,棕黃油亮,粗直光滑,夠得上貢鮮的上品標準。
喜溫若交一副給那穆雀,隻怕他們家還得倒貼補她一些。
概因鹿茸隻能在夏日裏采割,過了這時候,鹿茸就由角化骨了,所以秋獵時能得各種鹿珍,唯有鹿茸是沒有的,若要鹿茸,眼下是最後的機會了。
方稷玄拿著鹿茸從山裏出來時,好些林中人都瞧見了,但那地方除了途徑狼窩之外,於鹿來說還有地利,多遮蔽,獵殺不易,更遑論活捉。
難是難些,不過每年還都是有人去的,今年這一波人還沒回來,不知收獲如何。
人家千難萬險想要得到的珍品,就這麽隨隨便便擱在這個拙劣的陷阱裏,如果說是有人暫存在這也說不過去,這陷阱是有主的啊,放這不就等著丟嗎?
那麽,隻能是有人有意給喜溫的。
她四下看了看,老樹新芽輕輕搖晃著枝葉,示意自己也不知道是怎麽回事。
鹿茸不重,茸毛細軟,喜溫抱在懷裏,卻覺得沉甸甸,白來的東西拿著不安心。
欠釋月的帶崽母羊,她陸陸續續有用別的獵物在還,榛雞、鬆茸、麅子等等,秋日裏還有漫山遍野的果子可以摘,等冬天再獵上幾隻貂也就夠了。
那穆雀雖說要三隻活鹿,但東西隻要夠格貢鮮,他也沒話說。
‘到底是誰給的呢?’喜溫趴在**想心思,鹿茸擺在邊上,根部對著她,看起來是粉粉的,而且有股好聞的清香,喜溫還有點走眼了,‘這都不是上品,得算珍品了。’
她伸手觸了觸,有血,這鹿茸割下來的時候,鹿還是活的,就不知活下來了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