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蝮蛇和狗棗子

◎死亡如凍雨,令喜溫打起寒顫來,她癱倒在地,顫抖抽搐起來。◎

林中,歇在窩棚帳子裏的喜溫隻側臥托著臉,盯著底下被雨水澆滅的篝火堆看。

‘滅得真夠徹底,一絲煙氣都沒有了。’

得知那穆雀被羆所傷後,喜溫冒雨就追著羆去了。那穆卓原本也帶上刀斧弓弩跟出去了,但大雨泯蹤,根本找不到一點線索。

喜溫也曉得自己是在亂轉悠,偌大個林子,再往裏去,翻過橫亙的山脈,多得是人跡罕至的老林子,這於羆來說不是限製,它想去哪去哪,難道還等喜溫來找它不成?

雨點落在不同的葉子上,聲調也不同,嘈雜一片,很多本來令喜溫警惕的聲音都被掩藏了,窩棚頂上匍匐著一條蝮蛇,濕潤的雨水拓寬了它的活動範圍,順著棚頂傾斜的角度一路蜿蜒向下。

喜溫有些犯瞌睡,但也不是真就睡著了,虛眼瞧見猩紅蛇信嗦動的瞬間,真是清醒得不能再清醒了。

這蝮蛇放在別處都沒關係,可偏偏是在窩棚裏,這裏的高度隻能容人坐臥,站起來都得弓著背。

見蝮蛇騰空撲來,喜溫無處可躲,下意識用胳膊一擋,偏偏外衣透濕,她脫下來放在一邊,內裏的單衣瞬間就被毒牙咬穿,縱然喜溫已經用另外一隻手捏住蛇的七寸,可毒液已經飛速的融進她的血液裏。

喜溫將蝮蛇狠狠一甩,擲在一旁,忙從窩棚躍下,擠出傷口中的毒血後,扯過一條藤莖捆縛胳膊。

她單手操作,竭力捆得緊一些,又四處尋找能解蛇毒的草藥。

喜溫不知道什麽天地萬物相生相剋的道理,毒蛇毒蟲出沒之地,近處必有能解毒的草藥,這是族中老人傳下來的智慧。

可知道是一回事,能不能及時找到又是另外一回事。

喜溫拚命的翻動草叢,驚起蛙蟲無數,可她已覺眼前模糊一片,手腳發麻。

死亡如凍雨,令喜溫打起寒顫來,她癱倒在地,顫抖抽搐起來。

清楚的感知到自己要死了,喜溫心裏卻沒什麽害怕,因為死亡的那一頭是她的親人。

‘可怎麽這麽冷?’喜溫合上眼,感受著冰冷的雨水滑過眼皮。

在意識漸漸迷離的時候,喜溫想起一些令她覺得溫暖的食物,雨朵做的稠李子粥、肉糜,釋月遞給她的米湯、甜酒。

再怎麽平靜,還是有些舍不得的。

‘幸好,幸好茅娘把衣裳做好了。我也穿去給爹、娘、阿姐看看,多好看的衣裳啊。可,可我還欠著阿月呢。’

一隻修長粗糙的手無力的落在胸口上,掌心撫著這身深藍如海的布衣,喜溫不動了,似墜入一個沉沉的好夢中。

睡著了,倒是不冷了,雨似乎也停了,又冷又戳人的泥地也變得柔軟幹燥起來。

喜溫睡了很好很好的一覺,就像睡在神位上的那一夜。

她不是沒後悔,可也要承認,那一覺睡得實在太舒服了。

那天夜裏,部落裏有新人結合,眾人飲酒吃肉,通宵慶祝。

喜溫彼時真的還小,喝了一碗鹿奶酒就昏頭轉向,連帳篷都走錯了,跌跌撞撞,走進了族長的帳子裏,倒在鋪了厚毯的神位上睡了一覺。

她睡得香甜沉醉,似乎天崩地裂都有人護佑,但醒來後卻大遭族人苛責。

女子平時是不能從神位上跨過去的,部落遷徙時,神龕也不會交由女子觸碰保管。

眾人如此忌憚,而喜溫居然在神位上睡了一覺!

自那之後很長一段時間,部落裏若有什麽事情不順,大家統統都會怪到喜溫身上。

喜溫不信也不服氣,可她和雨朵兩張嘴又講不過許多嘴。

更何況阿爹、雨朵接連死於非命死,由不得她不信。

這一覺什麽都好,就是嘴裏發苦,等喜溫睜開眸子的時候,看著藍天和白雲,隻感到一陣恍惚。

若不是袖口處血痕猶在,藍布上也有兩個毒牙洞,喜溫險些要以為被蝮蛇咬死才是一場噩夢。

身子還是有些疲軟,喜溫一動不動的躺了很久,直到喬金粟驚訝的小圓臉冒出來。

“喜溫姐姐!?”喬金粟上山尋狗,狗沒找到,卻找到一個仰麵躺在野麥田裏的喜溫。

喜溫說自己沒事,就是有點累,喬金粟就蹲在麥田裏守著她,小小一隻,剛好被麥田藏住。

這時節野麥已經掛了穗,墜墜的,像一個有孕的婦人,疲倦而沉重。

喜溫想起她爹舉行樹葬的那天,她心裏太難受了,從人群裏跑了出來,滿臉淚痕的抱膝坐在這片野麥地裏,想把自己藏起來。

那會子才三四月,天還冷,麥子還嫩,長長的葉條像大地隨風搖曳的頭發。

她以為沒有人會發現,但雨朵,她的阿姐,就那樣毫無征兆的出現在月下,像被層層麥浪推到她跟前的一個幻覺。

阿爹的死,這世上唯有雨朵跟喜溫是感同身受的。

但雨朵因為年長喜溫幾歲,所以更加明白自己和妹妹失去父親之後會麵臨什麽,她除了傷心之外,還承擔了比喜溫更多的責任。

“喜溫姐姐,你不舒服嗎?怎麽流眼淚了?”喬金粟伸手擦掉她眼角的淚,有些緊張的問。

“我沒事。”喜溫勉強笑了起來,反問喬金粟,“豆豆呢?”

“茅娘姐姐帶她玩呢,我出來找黑豹。”喬金粟把下巴擱在膝蓋上,無精打采的摳著地裏的土塊。

“黑豹不見了?多久的事了?”

“五六天了。”

喜溫抿了抿嘴,這可難找了。

她牽著喬金粟去溪邊洗臉,借著水中倒影才發現唇邊、下巴、脖頸和胸口衣襟上都是綠糊糊的草汁,像是有人著急忙慌的把祛蛇毒的草藥嚼爛,然後吐給她吃。

那個高腳帳子所在的地方離棒槌營不遠,北江畢竟是林中人的朝廷,未經允準,漢人連做刨夫的資格都無,更何況偷偷刨參呢?

未免瓜田李下,白白死了,漢人拾柴摘果,絕不會往那一片去的。

喜溫揣測是不是有輪防護參窩的林中人發現了她,救了她,但又因為她一時半會醒不過來,所以帶出來扔在這野麥地裏?

這野麥地雖然是天生天長的,但也是林中人的領地,隻要是進了穗期,為了提防動物嚼吃,每天時不時會有人來看看。

喜溫思量著要回部落裏打探一下。

許是天降橫禍,讓那穆雀對雨朵的死有了切實的感受,又或者是釋月那日的諷刺傳到了他耳中,讓他也開始相信‘口業’這碼事。

“鹿不用還了。”那穆雀家裏還有父兄,繳上貢鮮的份額並不困難。

“不還鹿,我還你些別的,反正貢鮮也收野雞、飛龍,若還不夠,我當刨參夫去。”

喜溫在他的褥塌旁蹲下,懷裏那一把連枝帶葉又掛果的狗棗子隨著她的動作而簌簌顫動著。

這時候的狗棗子還沒到最好吃的時候,酸甜脆口,等入秋被霜打過之後,就會由綠轉為淡橘,軟甜如蜜,沒一點澀,是山中野果裏難得的美味。

這果樹要是被熊遇上了,也非得薅光了才肯走,所以喜溫老是去狗棗子樹附近轉悠。

部落裏的薩滿去世了,少了祝禱儀式的加持,那穆雀的傷腿隻是敷了些草藥,好得很慢也很痛,吃什麽都沒滋味,也不怎麽說話了,隻是瞧著喜溫。

男子的眼神總是這樣,有喜溫不喜歡的東西,礙著他殘了腿,喜溫也沒說什麽,就問:“你知不知道誰救我出來的?”

那穆雀沒看喜溫,隻是拿起被褥上遺漏的一片葉,抿著柄轉動,一副百無聊賴的樣子。

“是不是我阿兄啊?他,不是與你同路去追羆嗎?”

‘是啊,的確很有可能是那穆卓,那我豈不是又欠他們家一樁債?’

喜溫很是煩惱,本想等那穆卓回來問個清楚,但等又不知道要等到什麽時候去。

同那穆雀單獨坐在這裏,喜溫渾身不舒坦,就說自己先走了。

那穆雀點點頭,瞧著喜溫都要走出帳子了,道:“別去找羆了,那玩意比人還精。”

怎麽說也是為她好,喜溫笑了笑,笑臉還沒收起來,一轉臉碰上那穆雀的娘回來。

她看看喜溫,又望向帳子裏擱在那穆雀手邊的一把狗棗子,也不知是不是吃多了毛沒拔幹淨的野雞把腦子給堵了,她居然說:“族長說了,等秋獵過了,你們就把婚禮辦了吧。”

“我什麽時候說要嫁給他了?”喜溫看著這個自說自話的瘋婦,道。

那穆雀的娘也一臉驚疑,說:“我們家本來就有婚約,你爹的名聲不要了?”

“我爹現在是天上的海東青,自由自由,要什麽名聲?”

“那你不想嫁,跑來送什麽果子?”

聞言,喜溫立刻把狗棗子拿了回來,那穆雀手裏還捏著一個呢,她也沒落下,奪了就走,頭也不回的順著林間小道回去了。

那穆雀他娘覺得這倆姐妹都有些毛病,雨朵瞧著溫柔周到,有個什麽囊袋襖子也做了給那穆雀送來,可相處起來總覺得不貼肉,像是隔了一層,冰涼涼的,隻一心待她的妹妹好。

喜溫更沒個好妻子的樣子,整天在林子裏逮這個抓那個,也是個不會疼男人的!

“我好端端的她都不願意嫁,更何況是傷了腿呢?”那穆雀有些頹然地說。

“她把她爹的話當屁放,那就讓她滾下山同那些漢人住去!”那穆卓回來聽說了這事,更是怒不可遏。

那穆雀張張口,沒說什麽,他知道自己這條腿就算好了也得帶點瘸,還除了喜溫還有點可能在族人的強壓下嫁過來之外,再沒有哪個姑娘好端端的肯給他做妻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