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白夜

岑眠率先打破沉默,“你別管了,一會兒護工就回來了。”

程珩一抬起眸子,靜靜看她,認真地解釋說:“我沒有嫌棄你。”

岑眠:“……”

但她嫌棄她自己啊!

程珩一彎腰,端起地上的盆子,走進病房裏的衛生間。

在短暫安靜過後,岑眠聽見裏麵傳來抽水的聲音,然後是衝洗尿盆的水聲,淅淅瀝瀝。

窸窣的聲音拉扯著她的神經。

岑眠死死咬住唇,血往頭頂湧,她掀起被子,將自己整個蒙進被子裏。

程珩一出來時,發現病**鼓起了小小山包,微微聳動。

被子裏傳來微弱的聲響,像是受傷的小獸,在小聲啜泣。

“……”

程珩一走到病床邊,從置物架上抽了張紙,擦幹手上的水漬。

岑眠察覺到他的動靜,瑟縮了一下,將被子裹得更緊,密不透氣。

“憋著不難受?”程珩一問。

“……”岑眠的眼睫濕漉,纏結在一起,手緊緊揪住被子的邊緣。

她情願憋死。

小山包一聲不吭,縮得更緊了。

程珩一怕她真在裏麵憋壞了,安慰道:“諱疾不忌醫,你別想太多。”

岑眠從被子裏發出悶聲,“你閉嘴。”

說得輕巧,又不是他躺在**不能動。

岑眠越想越難受,有些走不出來了,眼淚啪嗒落在手背上。

腿摔斷了最疼的時候,她都沒有這麽難過,卻在手術後,感受到了強烈的恥感,被人把尿倒尿。

在她失去了自理能力時,仿佛也失去了一個人最基本的尊嚴。

尤其替她做這件事的人,還是程珩一,如果換成其他人,她也不會那麽難堪。

程珩一聽著她壓抑的哭聲,輕抿唇。

在醫院裏,不能自理的患者很多,在疾病和生死麵前,誰還顧得上那點恥感與尊嚴,變得不得不麻木。

岑眠尚且年輕,身體康健,沒有經曆過這樣的事情,突然這麽經曆,難以接受他也能理解。

程珩一在她床邊坐下,後背挨著那一團小山包。

小山包立刻往裏縮了縮,不肯挨著他。

程珩一伸手,去扯她的被子。

岑眠牢牢抓住被子一角,抗拒道:“走開。”

她的嗓音軟軟糯糯,微啞,帶有明顯的鼻音,委屈可憐。

程珩一無奈,輕輕喚她。

“眠眠。”

“別哭了。”

被子外麵,程珩一的聲音低緩徐徐,兩個疊字,唇齒相碰,碰出了無限的溫柔和繾綣。

像是過去那般,哄她的時候,就喚她小名,輕聲細語,隻是比少年時,更多了三分的沉穩與內斂。

岑眠怔了怔,有一瞬間的恍惚,她凝著眼前的黑暗,耳朵眼裏癢癢的,一直癢到了心髒的位置。

空氣逐漸變得厚重潮濕,氧氣稀薄。

岑眠的臉頰通紅,呼吸變得困難起來,她卻依然死撐著,不肯出去。

“少管我。”岑眠趕他,“你快走。”

她實在沒臉再和程珩一麵對麵相處。

程珩一沉默半晌。

岑眠豎起耳朵,聽見了一聲微不可聞的輕歎,緊接著是一道腳步聲,伴隨著病房的門被打開又闔上的聲音,然後便安靜下來。

病房空了。

還真是說走就走了。

岑眠攥著被子一角,手指來回摩挲,情緒複雜,有種莫名的失落。

她掀開被子,腦袋鑽了出來。

岑眠長吸一口氣,新鮮的空氣湧入肺腑,夾雜著一股淡淡薄荷味,清冽好聞。

她微愣,餘光不經意一瞥,看見了床邊的一道影子。

程珩一站在床邊,雙手抱臂,垂眸看她,漆黑瞳仁裏透著揶揄之色。

岑眠很快反應過來,知道被他騙了,惱怒地瞪他,伸手拉起被子要重新躲回去。

程珩一扯住另一端被子,不讓她往裏鑽。

岑眠的被子蓋不住自己,隻能擋住半張臉,露出圓溜溜的眼睛,怒目而視。

“你鬆手!”她小聲嗔怒道。

岑眠的眼眶紅紅,悶在被子裏久了,額角冒出密密的汗,碎發纏結在一起。

程珩一見她這副樣子,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他無奈地輕笑,“你跟我介意什麽?”

岑眠又羞又惱,渾身發燙,就是跟他才介意啊。

但她實在難以啟齒,隻能咬著牙瞪他。

岑眠生起氣來,眼睛圓溜溜,兩個腮幫子鼓起來,像一隻憤怒的小兔子,急得要咬人。

程珩一凝視她,不自覺地微微抬手。

岑眠的眼前拂過他白衣一角,她的眼睫輕顫,意識到程珩一想做什麽。

忽然,病房的門從外打開。

周嬸風程仆仆趕回來,忙道歉道:“哎呀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家裏人出了些事,回去照顧了一下。”

程珩一的手懸在岑眠的腦袋上方,動作一頓,隨即回過神來,垂下眼睫,收回手放進白衣的口袋裏。

岑眠抿了抿唇,明明程珩一還沒碰到她,但她的頭頂卻泛起一陣癢麻。

她不知道為什麽自己剛才沒有躲,明明該躲的。

周嬸瞧見病房裏的程珩一,眼神裏閃過一瞬的疑惑,又立刻被欣喜的情緒取代。

她興奮說:“程醫生,你怎麽在這裏?”

程珩一看向周嬸,認出了是他患者的家屬。

他禮貌客氣地朝周嬸點頭,解釋道:“我來看望朋友。”

岑眠低下頭,悄悄撇了撇嘴。

“朋友”這個詞,他說得可真是順理成章。

誰跟他是朋友。

周嬸四十來歲,見過的事情多,眼睛尖,進來的時候雖然冒冒失失,但是看見了程珩一沒有做完的動作,再瞧著岑眠又是個年紀輕輕的漂亮小姑娘,誰見了不喜歡。

她自詡心中了然八分,估計這兩個人還在談戀愛前的曖昧階段。

周嬸抿嘴笑笑,“早知道是程醫生的朋友,我還收什麽錢呀。回頭我就把錢退了給你,明天的也不用給了。”

岑眠一愣,沒想到周嬸突然變得那麽大方熱情,竟然要不收錢,幹白活。

之前因為吳輕講價,周嬸還給的錢少,照顧岑眠的時候,時不時就要嘟囔兩句,話裏話外透著想讓她漲錢的意思。

要不是因為晚上周嬸出去半天,不算盡職,岑眠耳根子軟,本來是打算第二天給周嬸漲些工資,省得她再念叨。

程珩一道:“周嬸,不用這樣,酬勞還是要照給。”

周嬸知道程珩一的脾氣,不會占他們這些患者和家屬一分一毫的便宜,就連上次她想送一些水果,都被他拒絕了,說什麽也不收。所以見他推辭,她便沒再堅持。

周嬸忽然想起來,“對了,程醫生,我今天回去照顧我家那口子的時候,發現他的眼睛裏有些黃色的分泌物出來,我正想明天掛個號去找你看呢。”

程珩一問:“有拍照片嗎?”

“有的有的。”周嬸從口袋裏掏出手機。

程珩一鬆開扯住岑眠被子的手,接過手機。

岑眠立馬掀起被子,重新把臉埋了進去,表達她的無聲抗拒。

程珩一瞥見**那重新鼓起的小山包,無奈地搖了搖頭。

他對周嬸道:“出去說吧。”

病房的門被關上。

岑眠蒙在被子裏,呼吸不暢,聽見病房裏沒了動靜,沒兩分鍾,又重新鑽了出來。

過了十幾分鍾,周嬸從外麵回來,岑眠看見她後麵沒有了人。

程珩一走的無聲息。

晚上,岑眠本來想讓周嬸回去,她睡覺一般不起夜,所以不用真的陪床,周嬸說什麽也不肯,一定要留下陪她。

岑眠知道是因為程珩一的緣故,所以周嬸才對她那麽上心。

睡覺前,周嬸坐在折疊陪護椅裏,打著毛衣,她嘴上閑不住,跟岑眠聊起天。

岑眠才知道,原來周嬸的丈夫不久前在工地裏幹活,不小心被鋼筋戳壞了眼睛。

“就我們家那個條件,根本治不起,本來想算了的。多虧了程醫生,勸我們要治,說我老公才四十多歲,是家裏主要的勞動力,還有兩個大學生要供,頂梁柱不能倒了。”

“程醫生還幫我們聯係公益律師,找工地討賠償,賠償款下來之前,也是他先墊付的醫藥費。”

“幸好手術做下來,視力保住了百分之六十,雖然沒有以前那麽好了,但也不影響幹活。”

周嬸不好意思地說:“我今天來來回回跑出去,其實是接了些做飯打掃衛生的小活。沒辦法,我家那口子的眼睛做完手術,還在修養,收入就靠我一個人了。”

她的手指抵住鉤針,抱歉道:“對不住啊,明天我肯定不到處跑了。”

岑眠注意到周嬸的手,粗糙幹燥,飽經風霜,十根手指纏了三塊創口貼。

她連忙道:“沒事沒事,我這兒也沒什麽需要照顧的。我剛聽您說,明天是不是還要帶家人去看醫生?您照去就成。”

周嬸沒想到她和程醫生的話被岑眠聽進去了,“哎好,謝謝你啊,還好都在一個醫院裏,你要有事就給我打電話。”

周嬸偏過頭,沒忍住好奇地問:“你跟程醫生是怎麽認識的呀?”

“以前是同學。”岑眠說得簡略,不願多提及。

周嬸打量起岑眠,小姑娘長相白白淨淨,對她態度也是客客氣氣的,一看就是家裏教養很好的。不像有的主顧,對他們這樣打零工的,頤指氣使。

她越看岑眠越覺得招人喜歡。

“同學好啊,知根知底。”周嬸笑眯眯說。

“程醫生是大善之人,誰要是給當他媳婦兒,真是積德的福氣。”

岑眠:“……”

不知道是想多還是什麽,總覺得周嬸這句話是說給她聽的。

她的手指在手機殼上來回地撥弄,沒有接這一句話。

手機彈出低電量提示。

岑眠轉頭去拿床頭置物架上的充電器。

忽然,她動作一頓,看見置物架上安安靜靜落了兩顆星星糖。

透明五角星形狀的糖,像是天空一般的漸變藍色。

是她最喜歡的蘇打汽水味。

以前上學的時候,岑眠總喜歡在上課前,偷偷往嘴裏含上一顆星星糖,清爽涼涼的口感,仿佛含進了一整個夏天。

她趴在課桌上,胳膊肘子擋住嘴,舔著糖果,餘光一瞥,就能看見同桌的少年。

黑發垂落額前,清朗的眸子如海水般澄澈,投來的目光裏攜著淡淡的不讚同,卻也沒有向老師揭發她,反而將他高高壘起的練習冊往她麵前推了推。

隨著溫熱的風,飄來一股清爽薄荷香。

岑眠握著星星糖,鑽進了被子裏,溫熱的被子裹住她的手。

像極了那時在課桌底下,程珩一的手緊緊握著她的手,在悶熱夏日裏,最後變得潮濕滾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