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白夜

打了石膏的第三天,岑眠終於獲得王主任的許可,能夠下床走動,但是依然不能多動,最多就是上廁所的時候,在周嬸的攙扶下,勉強自己完成。

周嬸還貼心替她買了一對拐杖,雖然她用起來別別扭扭,但這也比之前做什麽事情都需要其他人來幫助,要好太多。

這一天,徐路遙一大早來看她,還買了一束花,淡粉色的費羅伊德玫瑰,他藏在皮夾克外套裏,偷偷帶進了住院部。

徐路遙從皮夾克裏掏出花,“當當當當——”

岑眠麵無表情,彈掉落在她**的花瓣。

徐路遙對她的反應很不滿意,“你這人真是,送你花,送的一點成就感也沒有,就算不喜歡,裝一下驚喜的表情也行啊。”

岑眠輕嗤,“誰跟你說我不喜歡花,但得看是誰送的。”

“是,”徐路遙拖著長長的尾音,“要是換成是程珩一,你怕不是得笑開了花。”

岑眠拿起手裏的蘋果,朝他砸過去。

“你再說?”

她扔蘋果扔得極準,正中徐路遙的腦門。

徐路遙吃痛得發出一聲嚎叫,不敢再提,把手裏的花束擺在了床頭的位置。

吳輕敲了敲病房門,探進頭來,“早上拍核磁,要我陪你——”

她的話在看見裏頭的徐路遙之後頓住,餘光又瞥見床頭櫃上的那一束花,心裏咯噔一下。

程醫生這是出現情敵了?

吳輕在徐路遙身上打量了半晌,長相還算不錯,但實話實說,跟程珩一比,還是差了不少。

“你要拍核磁?”徐路遙看向岑眠,“我陪你去唄,不麻煩人護士了。”

“……”吳輕沒忍住悄悄白了他一眼。

岑眠知道吳輕的工作確實很忙,不好意思再耽誤她的時間,“我讓我朋友陪就行了。”

見岑眠這麽說,吳輕點點頭,“好。”

臨走時,她裝作才看見那一束花,“怎麽你朋友還帶花來了?醫院裏不準帶花的,我沒收了啊。”

岑眠知道醫院的規矩,主動拿起花遞給她,“對不起啊,你拿走吧。”

反而徐路遙不樂意了,“哎呀,我這好不容易送你一束花,怎麽就拿走了,多浪費啊。”

“這花能放在護士站寄存嗎?”他問。

吳輕捧著花,公事公辦地說:“可以放護士站寄存。”

“那就放護士站吧,謝謝啊。”

徐路遙轉頭跟岑眠說:“你不是沒多久就出院了,出院那天記得帶回去。”

岑眠漫不經心地應了一聲,“知道了。”

快到拍核磁的時間,徐路遙找來輪椅,推著岑眠去了門診。

這一次核磁是為了確認她骨折的地方複位後的狀況。

徐路遙拿著檢查單,去報道機上掃碼,為岑眠排上隊。

排隊做核磁的人很多,到處人擠人,岑眠在最外麵等他。

徐路遙回來的時候,旁邊多了一個女人。

女人捧著厚厚一疊資料,擋住了臉,身著淺藍色裙裝,套了一件白大褂,隨著走路的動作,像是一朵蓮花散開。

徐路遙的眼睛直直盯著她看,還主動幫她接過資料,殷勤備至。

還沒走近,徐路遙就迫不及待地說:“岑眠,你看我碰見誰了。”

隨著那一疊資料轉移到徐路遙手裏,岑眠看清了女人的臉。

林瑜掀起眼,朝她瞥過來,以一種下巴微仰的姿態與岑眠對視,黑白分明的眼睛裏,黑眼珠子向上翻,隻用眼白看她,透著若有若無的輕蔑不屑。

不過她這樣的眼神隻用了一瞬,在徐路遙的視線看過來時,立馬恢複成溫柔解人意的模樣,輕笑說:“好久不見啊。”

要換做以前,岑眠指定一個白眼朝她翻過去,隻不過現在少時衝動的性子磨平了一些,厭惡藏在心裏。

她懶得跟林瑜虛與委蛇,沒搭她的腔,轉頭問徐路遙,“檢查單呢?”

徐路遙把檢查單拿給她。

岑眠將檢查單收好,放進口袋,抬頭看向對麵牆上的叫號顯示屏,在她前麵還排了十幾號。

“哎呀,你的腿怎麽了?”林瑜關切地問,即使岑眠不理她,還是一副上趕的模樣,“看起來挺嚴重的,要不我去找核磁的同事說一聲,提前幫你檢查?”

岑眠隻靜靜看她,像是在看戲子表演。

林瑜表麵看上去溫柔無害,純潔得跟一朵白蓮花似的,但背地裏就是個瘋子。

岑眠在她身上吃過虧,實在不想再挨著這個瘋子了。

林瑜和岑眠連說兩句話沒有回應,尷尬地站在原地,兩隻手放在身前,纖細手指纏繞在一起,她抬起杏眸,有意無意看了一眼徐路遙。

徐路遙替她解圍,搭腔道:“算了,醫院有醫院的規矩,你剛來醫院實習,要是幫忙插隊了,指不定其他等的患者找你事呢。”

林瑜抿了抿唇,沒再堅持。

“那好吧,我還要去住院部送病例,先走了,有機會再聊。”她伸出手,想要接回徐路遙手裏的病例。

徐路遙沒給,“你一個人抱那麽多病例怎麽抱得過來,我陪你去一趟吧。”

林瑜看向岑眠,麵露難色道:“可是你還要陪眠眠看病吧。”

岑眠聽她故作親熱,假惺惺喊她“眠眠”,差點沒被惡心壞。

她冷冷說:“我跟你很熟嗎?眠眠也是你叫的?”

“……”

林瑜的眼眸暗淡,緩緩低下頭,被岑眠嗆了也不反駁。

徐路遙不知道岑眠為什麽對林瑜態度那麽惡劣,印象裏她們高中同班時還很要好,親密得上廁所都要一起。

他不願慣著岑眠的大小姐脾氣,開口說:“反正也要等,不礙事,走吧。”

“我馬上回來啊。”徐路遙向岑眠保證道。

岑眠閉上眼睛,趕緊滾,還她清淨。

徐路遙這個人吧,當個狐朋狗友還行,關鍵時候,腦子跟著下麵走,尤其吃林瑜這杯綠茶。

岑眠拍完核磁,徐路遙還沒有回來。

好在碰上吳輕來影像科拿報告,見她一個人,主動幫忙,陪她去了王主任的門診。

吳輕嘟囔了一路徐路遙,“你那個朋友也太不靠譜了,說陪你拍核磁,人又不知道跑哪兒去了。”

岑眠對徐路遙就沒什麽期待,不太在乎地說:“不管他。”

王主任看完核磁結果,沒什麽大礙,讓岑眠明天就能出院了。

看診結束,吳輕又推她回了病房。

岑眠在病**躺了兩天,實在不願意再躺回去,請吳輕把輪椅推到窗邊。

她坐在輪椅上,高度不夠,看不到窗外,岑眠撐著拐杖,將身體靠在窗台上,勉勉強強站著。

吳輕提醒說:“還是不能站太久哦。”語氣像是哄孩子。

岑眠從小就好動,不是靜得下來的性子,光這兩天屬實把她悶壞了,無比渴望自由,就算是目光的自由也是好的。

她的視線投向遠處,乖乖答應:“我就看二十分鍾。”

從窗外望出去,是住院部的小花園,供病人散步休息的。

晚冬的時節,中午的室溫到了十幾度,陽光明媚,天空湛藍如洗,衰敗了一整個冬天的植物們,紛紛蓄勢待發,偶爾有淡淡的綠色冒出頭。

今天是周六,醫院裏的人比工作日少了許多,小花園裏也是安安靜靜。

隻不過沒安靜一會兒,岑眠就看見一群人正往這邊走,一直走進了小花園裏的籃球場。

旁邊吳輕發出一聲“咦”,“今天有我們院裏組織的籃球比賽嗎。”

所謂籃球賽,主要是以娛樂為主,豐富醫護人員的業餘生活,以每個科室為單位報名參加。

不過因為醫院裏大家都很忙,不是你臨時有手術,就是他被叫去其他醫院會診,各種各樣的原因,導致常常延期,一個比賽,拖了半年,還沒打出結果來。

一開始,籃球賽定好時間,醫院工會組織還正兒八經地發個通知,但很快工會發現,就算通知發完,也很少能夠打成比賽。

後來幹脆就改成機動了,如果哪天湊巧趕上大家都有空,就直接拉一場比賽,最多會在醫院的群裏通知一聲。

吳輕踮起腳,趴在窗台上,瞪大眼睛張望,“這是哪兩個科室在比呀?”

岑眠抿了抿唇,一下看見了人群裏的程珩一,穿著白色T恤,套一件黑色籃球服。

他被同事們簇擁著,身形挺拔,分外顯眼出眾。

程珩一單手插在運動褲口袋裏,另一隻手扣在藍球上,手指冷白修長,骨節分明。

他將籃球往地上一扔,動作隨意,像是在找手感,籃球回彈,被他輕鬆接住。

不同於之前岑眠每次見他時,穿著正經的西裝與白大褂,他這一身的打扮,沉穩的氣質斂去了些,添了三分的灑脫不羈。

岑眠的目光凝著他,有一瞬間的恍惚。

恍惚間,仿佛回到了過去,程珩一還是那個在籃球場裏來去自如的少年。

“哎呀,你快看,程醫生也在。”吳輕手肘捅了捅岑眠。

岑眠的思緒中斷,眼睫顫動,回過神來。

“喲,王主任也上場啦。”吳輕笑說。

王主任穿著紅色籃球衣,肚子挺了出來,憨態可掬的模樣,半點沒有了平時嚴肅認真的氣場,讓人忍俊不禁。

很快,球場周圍匯集起了看熱鬧的群眾,也有穿著白大褂和護士服的醫護人員,趁著午休閑暇的功夫來看球。

因為怕等下還會有其他事情,所以籃球賽沒有拖遝,開始得很快,速戰速決,不一會功夫已經打了起來。

“奇怪,”吳輕嘀咕,“程醫生那一隊好像不是眼科啊。”

她在醫院實習的時間不長,對於其他科室的同事還沒那麽熟悉。

正好這時,護士長經過,敲了敲門,“吳輕,你有空嗎?幫個忙。”

吳輕扭過頭,朝她招招手,“姐,快來快來,我們科在打籃球賽。”

聞言,護士長走到窗邊。

“你認出對麵是哪個科室的嗎?”吳輕問。

護士長朝外看,“口腔科吧。”

“誒,那怎麽程醫生也在裏麵?”

“可能是口腔科誰有事來不了吧,眼科跟他們不是挺熟的。”

眼科和頜麵外科之間經常有會診或者手術配合,來往比較密切。

“那我們骨科不是輸定了,誰打得過他啊。”吳輕歎氣道。

岑眠沒有注意聽她們的對話,視線不自覺地跟著程珩一的身影移動。

他的腿很長,步子邁得很大,疾跑急停,籃球鞋在地上摩擦出聲,靈活的動作間,將對手忙得團團轉,輕鬆越過一道道防守。

程珩一縱身躍起,手臂繃緊,白皙肌膚上的青色脈絡清晰,腕處一扣,籃球哐當砸進籃筐裏。

周圍響起歡呼聲。

投完球後,他落回地上,黑發揚起又垂於額前,細碎的汗珠晶瑩剔透。

隨著動作,卷起一陣風,掀開了他的衣角,露出平坦的小腹,肌肉緊致結實,引人遐思。

吳輕忍不住發出一聲輕謔。

真不錯。

賞心悅目。

自比賽開始,骨科就對程珩一嚴防死守,大半的人都盯著他。即使這樣,也還是沒有能擋住他。

雖然程珩一打球時,一向很凶,不留情麵,但他的球品也極好,從不犯規,沒有一點多餘的小動作,幹幹淨淨。

反倒是骨科那一幫大老爺們,見開場就被對麵吊打,心態繃不住了,自亂陣腳,推推搡搡起來。

吳輕的男朋友是校籃球隊的,受男朋友的影響,她潛移默化,對籃球比賽的規則一清二楚。

骨科犯規犯得太厲害,她看不下去,抬手捂住眼睛,覺得實在丟人。

“他們這也太不守規矩了,裁判也真是,犯規那麽嚴重了還不罰,不如讓我當裁判。”

不過就算骨科連續犯規,上半場結束時,比分依然落後一大截。

因為下午有的醫生還有門診,所以中場休息了沒五分鍾,就直接進入下半場比賽。

到了下半場,大家體力已經消耗大半,跑步的速度明顯慢下來。

程珩一的狀態卻沒什麽明顯變化,臉上還是雲淡風輕的樣子。

雖然骨科每次犯規,他都不氣不惱的,也不跟他們爭,但到了下半場,他還擊得更徹底,絲毫不留餘地,將比分差距拉得更開。

比賽結束,口腔科以懸殊的比分差距,贏下了這場籃球賽。

吳輕看一眼98:23的分數,迅速移開了視線,沒臉再看。

犯規還輸成這樣。

王主任滿頭大汗淋漓,他扶著腰弓起背,氣喘籲籲說:“太不公平了,口腔科怎麽能把眼科找來支援啊,有沒有人管管。”

早不說不公平,比賽打完了說不公平,王主任像是個老頑童,倚老賣老得鬧,但大家也都知道他是開玩笑,紛紛忍俊不禁。

以往比賽裏,遇到有隊友被叫回去看病人或者做手術的情況,找一兩個其他科室的醫生頂替,也是常有的事,無傷大雅。

隻是口腔科不講武德,偏偏找來程珩一。

誰不知道眼科自從程珩一來了以後,年年都是冠軍。

“哎呀,五官科不分家嘛。”陳甫舟笑嘻嘻說。

他就是那個不講武德,把程珩一叫來打比賽的人。

陳甫舟是頜麵外科的醫生,和程珩一同期,他們一起在急診科輪過崗,到現在私交一直不錯。

王主任“哼”了一聲,“眼耳鼻喉咽才算是五官科,你口腔科算是哪門子五官科,亂攀什麽親戚。”

王主任說完陳甫舟,扭頭又去說程珩一,“你也是,幹什麽打那麽狠,跳太高對膝蓋不好。”好歹是他帶過的學生,不知道給骨科放放水。

程珩一打完球,氣息微喘,壓根沒注意聽他們講話,留了個背影給王主任,徑直走到球場邊的自動販賣機處,選了礦泉水。

自動販賣機加載出掃碼界麵。

程珩一伸手去摸運動褲的口袋,口袋裏空****,才想起來為了打球方便,他出來時沒拿手機。

他垂下眼,在原地停頓許久,側臉隱匿在斑駁樹影裏,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

岑眠將他的停頓看在眼裏,輕輕抿唇。

以前體育課,程珩一去打球,每次都是把手機扔給她保管。

打完球要買水了,才記起手機不在,隔著老遠喊岑眠來付錢。

岑眠也樂得跑腿,每次都能蹭他一根雪糕吃。

這時,另一個纖細身影走近自動販賣機。

林瑜長發披肩,白衣飄逸,她拿出手機,替程珩一掃了碼。

“哐當”一聲,自動販賣機掉下一瓶水。

程珩一回過神來,沒看旁邊站了誰,側身讓開位置,轉頭要走。

林瑜蹲下,拿出擋板裏麵的礦泉水,出聲叫住他。

“程珩一。”嗓音溫柔婉轉。

程珩一順著聲音看過去,才注意到林瑜。

林瑜抬起手,將礦泉水遞過去。

“給你買的。”

“……”

岑眠的病房在二樓,籃球場邊的自動販賣機離住院樓很近,林瑜講話的聲音清晰可聞。

吳輕托著腮,遠遠瞧見這一幕,小聲說:“林妹妹又開始了。非得蹲著跟人說話嗎?那麽低胸的裙子,伸個手都擠成奶牛了。”

護士長聽了,皺皺眉,低聲指責道:“你怎麽能這麽說同事,什麽林妹妹,別沒大沒小起外號。”

林瑜平時在骨科很會來事,時不時給大家買點心,送小禮物的,很得人心。

吳輕盯著林瑜,臉上厭惡的神情毫不掩飾,倒顯得她很刻薄了。

她撇撇嘴,沒有吭聲為自己辯解。

護士長掃一眼手表,“真是的,我怎麽跟你在這兒看比賽看了這麽久,吳輕,跟我去一趟隔壁病房。”

吳輕應聲,從窗台邊站直起身,突然想起來,叫道:“哎呀,岑眠!你也站太久了,說好的二十分鍾,這都快一個小時了。”

她們在上麵能聽見下麵人講話,下麵的人自然也能聽見她們的。

聽見吳輕喊岑眠的名字,程珩一立即抬起頭,看過來。

岑眠還目不轉睛地盯著林瑜和程珩一,不巧,正好撞上他投來的視線,想躲都來不及。

“……”

程珩一挑了挑眉,提高了講話的音調,隔著兩層樓問她,“能下床了?”

岑眠頓在那裏,一時不知道該給他什麽反應,半晌,點點頭。

林瑜拿著礦泉水,手懸在半空許久,稍顯尷尬地自己站了起來,將水遞到程珩一麵前。

“喝點水吧,看你流了很多汗。”

程珩一收回目光,看向她,他沒接水,隻是眉心微微皺起,不動聲色地審視她。

岑眠望著林瑜那一張雪白的臉,總是一副無辜的模樣,透著淡淡的怯懦,讓誰都舍不得難為和拒絕她。

真是讓人不爽。

“程珩一。”

岑眠出聲,嗓音軟軟而輕盈,喚他的名字時,比林瑜喚得還好聽,如夜鶯輕啼。

程珩一的呼吸輕了,緩緩抬眸,和她對視。

岑眠往窗前傾了傾,“你要上來看看我嗎?”

她的主動讓程珩一的眼裏閃過一瞬錯愕,怔怔凝著她。

陽光映在岑眠的臉上,皮膚淨白如瓷,清澈的眼睛直直地望向他。

她像是倚在高高閣樓上的小公主,不知遮掩地顯露出她的美麗,明媚得像是世間最動人的玫瑰。

程珩一的目光灼灼,岑眠的臉頰發燙,她別過眼,躲開了那過於灼人的視線。

微風起,帶著一道清冽的聲音拂過她的耳畔。

“好。”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