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白夜

白溪塘的逢年過節都分外熱鬧, 尤其是元宵節,每年都會舉辦舞龍燈的慶祝儀式。

白溪塘的龍燈也叫板凳燈,除了龍頭和龍尾是用細竹絲和宣紙紮成, 中間的龍身則是用一條條的長板凳拚接, 拚成了上百米的長龍。

板凳中央點著花燈,每個板凳都由一個人來扛, 到了夜晚, 燈亮起來,走在街頭巷尾,那隊伍浩浩湯湯。

板凳燈遊走, 隔遠了看, 真如一條金色巨龍。

白溪塘的板凳燈是出了名舉得好,舉得氣派,每到元宵節, 家家戶戶吃過晚飯, 鄰村也都聚集到白溪塘來, 等著看舞燈。

板凳燈會沿著村子走一個遍,寓意龍至的地方則福到,最後會在祠堂的廣場上進行舞龍燈表演。

元旦節之前, 白溪塘一直是陰雨綿綿,地上濕滑。

要是天氣不好, 下雨的時候,舉板凳燈的活動就會延後, 延後到不下雨的那一天, 也不需要什麽通知, 祖祖輩輩傳下來的習俗,年年都這樣。

岑眠沒有看過板凳燈, 期待了好久,暗暗祈禱元宵節那天不要下雨。

不知道龍王是不是聽到了她的祈禱,一連下了好幾周雨的白溪塘,在元宵節那天停雨了,微弱陽光從雲層穿透下來。

吃過晚飯,村裏人就都出動了,路上都是人,要往祠堂那邊去,早早占據最好的位置。

祠堂附近的自建房樓頂上,也都坐滿了人。

舉板凳燈是個力氣活,也要些技巧,所以都是年輕人去舉燈。

程珩一也不例外。

他負責扛龍尾。

一般來說,板凳燈的龍尾最不好扛,龍舞起來的時候,最末的人要跟上,速度得快,速度一快,慣性就大,非得要各方麵運動能力強的來舉。

程珩一舉了好多年的龍尾,除了工作那幾年沒時間回來,以前都是他舉。

六點半的時候,舉板凳燈的年輕小夥子們就聚集到了村頭,等著七點開始舉燈。

岑眠和沈平山也去湊熱鬧,看程珩一準備。

程珩一穿著一身黑色休閑服,氣定神閑,站在龍尾,那氣質比那巨大的龍頭還要吸引人的注意。

其實也沒什麽準備的,不過是賣力氣的活。

別人坐在邊上休息的時候,還有人來找程珩一看病,排了四五個人。

程珩一從褲子口袋裏熟練地掏出銀色小手電,給患者看眼睛。

單純的看診不能完全診斷出疾病,他隻能給出可能的判斷,就這樣半小時的功夫,他沒歇息地看了好幾個病人,直到板凳燈要開始了才停下。

程珩一把口袋裏的手電筒和手機拿出來,給了岑眠保管,怕舉燈的時候掉出來,或者磕了碰了。

板凳燈繞村子一圈,走走停停要好久。

天黑路不好走,沈平山也沒那麽多體力跟著板凳燈一路,岑眠便和他一起回了老屋。

板凳燈在去祠堂前,會經過老屋,在老屋前多停留一會兒。

回去的路上,岑眠的手上忽然淋到了冰涼雨點。

“阿公,下雨了?”

沈平山攤開手,也感受到了雨點。

“小雨沒事。”

下雨板凳燈不舉,但一旦開始舉了,便不會中途停止。

岑眠站在老屋的簷下,靡靡細雨隨微風飄了進來,微微打濕了她的臉。

岑眠踮起腳,遠處是黑壓壓一片,偶爾有房子裏透出橙黃色的光亮,在濕潤的水汽裏,仿佛氤氳的一團漸變顏料。

“怎麽還不來呀。”她等的不耐煩。

沈平山坐在老屋裏頭聽越劇,手搭在膝蓋上,跟著音樂來回擺。他抬眸,看一眼牆上的老掛鍾,漫不經心說:“快啦。”

他從有記憶以來,年年都看燈,看了七八十年,如今一把年紀了,早就不新鮮了,不過是跟著圖個熱鬧。

岑眠等不住,冒著細雨走到院子裏,終於在一片漆黑裏,看見了蜿蜒曲折的龍燈,像是一條明亮的山脈。

板凳燈的龍頭氣派,一根根龍須都纏上了燈帶,尤其是龍眼,亮得像是銅鈴。

岑眠伸長了脖子,想要看到山脈的最末端,看不見,她又連著蹦躂了兩下,清冷的院子也被她的興奮樣子給染上了難得的熱鬧。

沈平山很喜歡岑眠的活潑勁兒,笑眯眯地看著她,負手走出老屋。

板凳燈的龍頭走到了老屋門口,舉龍頭的是梁叔,他抬起龍頭,晃了兩下。

這一晃不要緊,卻把一隻龍眼睛給晃到了地上。

周圍有不少跟著燈走了一路的村民,看見龍眼睛掉到地上,高聲提醒。

板凳燈停下來,然而眾人紛紛低頭去找,龍眼睛卻已經找不到了,不知滾去了哪裏。

大夥找了許久,再找下去,就要誤了祠堂表演的時間,隻能作罷,繼續前進。

岑眠一直等到龍尾出現,她的目光看過去時,正好程珩一也在看她。

“好看嗎?”程珩一笑著問她,哄小孩似的。

岑眠也捧場,樂嗬嗬說:“好看!”

“等下更好看,你帶阿公去祠堂吧,梁嬸在她家樓上給你們留了看的位置。”

岑眠點點頭:“好。”

“晚上冷,你和阿公多穿點。”

岑眠又點點頭,她看了看程珩一,身上隻穿了一件單薄衛衣。

“要給你帶一件外套嗎?”

“不用,我不冷。”

岑眠不信,手伸進他的衛衣領口裏。

程珩一呼吸一滯,龍尾顫了一下。

岑眠在他脖頸處摸了摸,觸到一片滾燙,確定他不冷,很快又收回了手。

程珩一深深看她眼。

板凳燈走得很快,岑眠跟著走了十幾步,才跟程珩一說完話,然後轉頭回了老屋去找阿公。

沈平山站在院子裏,皺著眉頭,若有所思的樣子,岑眠叫了他好幾聲,也不曉得應。

“阿公!”岑眠提高了音調。

沈平山才回過神,“怎麽了?”

“我們要去祠堂了,你在想什麽?”

沈平山輕輕歎氣:“龍王的眼睛掉了,不是什麽好兆頭。”

岑眠沒想到他原來在擔心這個,老一輩的人多少迷信,她笑著安慰說:“沒事的,就是沒粘牢罷了。”

沈平山抿著嘴,沒吭聲。

岑眠帶阿公出門時,雨慢慢變成了雪子,不似北方的雪幹燥輕柔,而是像一根根透明細針似的,打在身上,微微紮人,又一陣冰涼,順著**出來的肌膚,浸透了刺骨的寒意。

幸好出門時,他們都多穿了一件外套,不然真是冷得夠嗆。

梁叔梁嬸家就在祠堂正對的位置,梁嬸知道沈老村長要來,早在門口等著了,見到他和岑眠,把他們領上了三樓的天台。

天台上早就擠滿了烏泱泱的人,這裏的視野好,村裏人都往上麵來,梁嬸也不介意,還幫忙拿凳子椅子,瓜子花生。

梁嬸為沈老村長留了視野最好的位置,連帶岑眠也沾了他的光,坐在了能夠俯瞰整個祠堂的地方。

板凳燈到了場地開闊的祠堂廣場前,仿佛龍躍入海,開始盤旋起來,一圈接著一圈,黑暗祠堂在龍燈的映照下,燈火通明,宛如一朵重蓮,燃著烈火。

隨即,這火迅速地躥了起來,巨龍仿佛活了,盤旋的速度越來越快,出現了重影,金色鱗片模糊。

岑眠癡癡地看著,眼睛裏映出了金鱗的反光。

她興奮不已,跟著周圍的村民呼喊,眉眼滿是笑意。

雪子下得更大了,地麵濕漉。

忽然,有人沒有跟上舉燈的速度,踉蹌了兩下,腿腳拌到了後麵的人,後麵的人緊接著摔倒,隨後的人也被影響。

三個人齊齊被巨龍甩了出去,因著慣性,重重摔到了地上。

程珩一在最後,撞到了牆上,另外兩人又撞在他身上。

祠堂廣場裏,除了舉燈的地方亮堂,周圍昏暗,岑眠看到了幾個人影摔出隊伍,摔得那麽狠,在地上滑出兩三米,但很快又站起來,沒入隊伍中,繼續舉燈。

她笑不出來了,雙手交叉合十,攥緊成拳。

巨龍轉得再快也不能讓她興奮了。

龍燈不停歇地舞了半個小時,舞到力竭才結束。

周圍的人意猶未盡,岑眠卻悄悄鬆了一口氣。

大家陸陸續續散了,散的時候比來時人還多,裏弄巷道都堵了。

岑眠怕阿公被擠著,等到人都散的差不多了才帶著他下樓。

板凳燈舉完,舉燈的人不能直接散了,要回到村委會,把龍燈抬回去。

他們回了老屋,沈平山直接睡去了。

岑眠坐在屋簷下的竹椅裏,撐著下巴,過了十幾分鍾,程珩一才到家。

在雨裏雪裏走了許久,他渾身浸透著濕意。

程珩一推開柵欄進來,“怎麽坐在這裏,不冷嗎。”

岑眠搖搖頭:“等你回來呢。”

她站起來,“你要洗澡嗎?”

“嗯。”程珩一的嗓音微啞,肯定是累了。

“我去給你拿衣服?”

“不用,你快回房間吧,那麽冷的天。”

程珩一自己走上二樓,岑眠跟在他後麵。

走了兩級台階,下過雨的台階濕滑,還有地方結了冰,程珩一腳步微頓,側身讓岑眠走在上麵,他換到後麵跟著。

程珩一拿了衣物,下樓洗漱。

老屋沒有洗澡的地方,這麽晚了,燒水麻煩,他出門去了平時不住人的新屋。

這段時間,岑眠要用衛生間,也是往新屋跑,來來回回,多少有些麻煩。

程珩一出去的時候,岑眠回到自己房間,打開行李箱,從裏麵翻出了一瓶紅花油,之前醫療隊來時,她腿沒好太全,行李箱這瓶紅花油就一直放著了。

大概過了半小時,走廊裏傳來不疾不徐的腳步聲,隔壁房間的門發出悠揚咯吱聲,打開,很快又被人關上。

不一會兒,她房間的門被敲響。

“眠眠。”程珩一隔著門輕聲喚她,“下雨了,你不跟我睡嗎。”

岑眠懷裏捧著紅花油,早在聽見腳步聲時,她已經走到門邊,隔著一扇薄薄的木門,她的呼吸停了。